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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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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他一直想跟他的女人在北方有个家,然后他写作,他养他的女人,我也想去北方,我在南方过得很快乐,但是这已经失去意义了。”
  “只要你保证你不会被这个人摧毁,你去任何地方都会有好的将来,我们这样好的人,肯定应该有最最好的将来。”我永远都记得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不觉得虚妄。
  “你放心,我只是短暂地软弱一会会儿,很快,我就会重拾坚强的,你允许我就这样短暂地软弱一会会儿么?”忡忡说着这些话,我想拥抱她,但是又觉得很肉麻,我们从未有过如此煽情的举动,于是我只是捏捏她的手指,她也回捏了我一下。
  这时候食堂的铁门被哗地一下拉开,铁勺敲打在盛满白粥的桶壁上发出欢快的声音,食堂里的阿姨们拉着家常,这新的一天就是如此热闹地开始了。再看天,太阳一定已经爬出湖面了,那股在天未亮前隐蔽起来的清香此刻一下子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来,好似万物皆醒。白米粥散发着撩人的香气,我们捧着食堂里面的缺了口的大瓷碗舀滚烫的白粥,再往里面撒上大把大把的糖,大口大口地吞下去,看看彼此,都是一夜未睡的隔夜面孔,但是澄亮的眼睛里面没有血丝,口气清新,整个人到了清晨就好像那些植物一样自动地焕然一新,而不感到疲惫,那些日光白晃晃地照在脸上,单是觉得惶惑,于是就记住了这样的时光,这是最最好的时光哪。
  这一年的夏天整个南方都是雨水充沛,据说市中心那些老化的下水管道根本就来不及消化街道上万马奔腾似的积水,城市里飘荡着纸船,只可惜我们被困在山坡上,无法到达那里玩水,湖里的水也一定已经泛滥出来,流向了整个城市。我与小夕待在宿舍里面模仿着写诗,仿佛外面正在发生的是多么浪漫的事情,一个被湖水与雨水淹没了的城市。虽然很快就有噩耗传来,我们后面一座更高的山坡上发生了严重泥石流,一辆面包车被石头和雨水一起冲下了山坡。面包车里面有七个人,但是这种遥远的死亡关系并不能够叫我们感到忧愁,也丝毫不会让人害怕,而真正的噩耗是,我们所住的宿舍要暂时封闭起来,在狂暴的雨季结束前不允许外出,学校唯恐在学生上下坡的时候也发生同样的惨剧,抱怨是必然的,谁都不相信那块石头正好砸在自己的头上。
  结果走廊里面打电话的人排起队来,那些有着隐秘恋人的女生纷纷浮出水面来,每天晚上的电话都要持续到凌晨时分才会结束,因为被暴风雨困着不能够外出,所有的人都被一种焦灼的情绪缠绕着,排队打电话的人常常因为多打了一分钟而吵起嘴来,而好不容易抢到话筒的人都霸占着不肯放。我与小夕这种没有男朋友的人倒是在房间里面整天睡觉、看小说,床头摆了整摞的书,看完了再互相交换,有时候看到有情色描写的段落就会念出来,那些文艺化描写显得很滑稽,我们就朗读着取乐,一点都不感到下流,只是艾莲过不来,小夕因为好多天没有能够见到她而显得微微地焦灼不安起来。风很大,从来没有见过树叶如此剧烈地摇晃着,那些巴掌大的叶片彼此交错,很狂暴,望出去,整片天空都是暗红色,那些气流在云层里面相互碰撞,雨水像一层层的帘子,充满了激动人心的力量。宿舍里面破例不再拉电,于是日光灯整夜将我们的房间照如白昼,我们在终日的白昼里面议论着那部在泥石流里面坠落的面包车。
  直到忡忡破门而入,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找不到J了。”
  她失神落魄地望着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站立着的地方渗了一小摊的水,薄薄的衣服全部都贴在身上,露出里面的胸衣来,我从未见过她如此难看,面色苍白,眼睛浮肿,她好像再次变成那个被要求用水龙头冲头发的十六岁女孩子,站在众人面前窘迫到要哭。“他不打电话给我,我打过去也没有人接电话了,怎么办,那个电话号码已经没有人接了,他肯定
  是走了,他的女人回来了,他们俩肯定是已经走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忡忡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用那种可怜巴巴哀求人的口气,她突然镇静下来,指责他。
  “可能只是出差,或者是出去采风之类的。”我试图安慰她,虽然语拙。
  “不会的,连手机都打不通了,他肯定是走了。”忡忡说得很确凿,倒像是在回答一道语文题目,推理和结论都是最最正确、不可推翻的,“我现在怎么办,我得出去,我根本等不到这该死的雨过去,等到雨过去的时候我不可能再找到他了,趁现在或者还能够在他的飞机起飞前见着他,我不会跟他说话的,就只是看他一眼。”
  “现在出不去,出去的话会被处分的。”我根本不忍看到J——一个脆弱的符号将忡忡往这样可怕的境地里拉去,我开始骂她,那些话在我的胸口积聚了太长的时间,它们尖酸刻薄,它们直指忡忡的最弱处,它们甚至是恶毒的,我把J诋毁成一个已经无爱的老男人,我将最可怕的词语都堆砌到他的身上,我指责忡忡再一次头脑发昏的行为,如此下去根本不会有好的下场。我的声音越来越响,刚开始忡忡还为自己做着辩解,后来这样的辩解越来越少,她只是看着我,我一定很难看,我心里面紧张,担心她就要这样离开,好似这是一次真正的生离似的,所以说的话已经不经大脑,只是倾倒,也像是下大雨一样。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不怕被处分了,我可以去北方重新念书,读我喜欢的科目,你放心吧,我不会出岔子,我知道J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子,他喜欢我是坚强的,从不流泪从不软弱的,所以你放心吧。”说完忡忡又雀跃起来,她朝我笑,又过来胳肢我,拍拍我的脸蛋说:“我们都不会让彼此失望了,我一直觉得我们是最好的,只要努力,可以得到一切。”
  我伸手捏住她的一根无名指,捏着她的指甲盖,并没有办法不被忡忡的勇气所感动,也只有她,迷路的时候找不着路还拼命地走,朝着一个根本不对的方向一鼓作气地走下去,心中总是充满希望,感到前方就会有熟悉的路标出现,一幢高楼或者一个路牌就可以再次告诉她方向,如果不是走到了死路,走到不能够再走,走到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连坐车都不可以了,她绝对不会回头,而这才是忡忡。所以我想我得支持她去找J,因为就算没有人支持她也是这样的。
  “你胳膊上的伤口好了没有,当心一点。”
  “嗯!”
  “喂!”我再次叫住她,把抽屉里所有的钱都倒出来给了她。
  直到一年后,我才意识到,那个暴风雨倾倒、雷电交加的下午,在我被日光灯照得恍如白昼的房间里面,我最后一次见到忡忡,最后一次捏着她的指甲盖跟她说话,从此以后我竟然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这样,如此匪夷所思,我总是想着以后我们工作了,我们也有钱了,我们可以再也不用去露天市场买衣服了,我们一起去商场里面买那些桃红,那些柳绿,买五颜六色的水晶串起来的链子,然后走在一起招摇过世。我们可以找一间屋子住在一起,就住在南方,照着菜谱煮饭做菜,做那些让我们眼馋的奶油蘑菇意大利面,漂着厚厚一层黄油的鸡汤,凡此种种,都与时髦小说里面写的一样,安静又疯狂地继续生活着。但是我真的再也没有见到过忡忡,所有与之有关的梦想因此而隔断了。
  小的时候我有过一个很要好的男同学,我们每天放学以后就坐在儿童乐园里面的秋千上面说话,我记得我们想要做一份报纸,就很严肃正经地思考着怎么样才能够说通印刷厂的叔叔们把我们的小报纸夹在大报纸里面一起顺带了印刷呢,想了很久,结果他想出来他有个远房舅舅是在印刷厂里的,我们后来真的去找那个舅舅了么?我忘记了。他在儿童节的时候送我粉红色活动铅笔,还送给我紫色的电子手表,结果那块电子手表因为来路不明而被我爸爸没收了。后来有一个学期的开学,他的座位却是空着的了,老师说他转学了,他居然都没有告诉我,那是冬天,我还穿着一条黑色灯芯绒紧身裤和一件湖蓝色的滑雪衫,都是崭新的,很漂亮,但是他再也看不到了呀,我心里面惋惜的只是我穿给他看的新衣裳他看不到了。多年以后我都幻想会在马路上遇见他,哪怕他已经面目全非,发胖,变蠢,我还是幻想能够在马路上遇见他,站着说一小会儿话。
  可是忡忡的离开在刚开始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重创我,连那种惋惜都没有。
  雨季过去之后,整个山坡是从来没有过的清凉,凉飕飕的风带着雨水的气味钻进衣服里面,叫我想起东面城市的日子,那里的每个夏天也有暴风雨,暴风雨过后漫长的秋天就会来临。学校教务处的人来找忡忡,她系里的同学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我沾沾自喜起来,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去向的人,可是我不说,老师们来询问我的时候我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也没有听闻山坡上新增的泥石流死人事件,暴风雨的时候她偷跑出山坡,并没有遭遇泥石流,瞧,我们并不像小说里的人物那样轻易死去,我们没有能够丧生在泥石流中,继续在青春期里面坚强地活着。半个学期过去后,忡忡的学籍被自动取消了,只是贴出了一张新的通报这样简单,学校里面并不会痛惜错失一个旷课一半的后进生。学校里再无人谈论这个在暴风雨中偷跑出去的女生,那时候她们都在宿舍的走廊里面沸沸扬扬地猜测忡忡的生死,猜测那个令她神魂颠倒而逃出去的男人长什么模样,而我只是武断地打断这所有的议论,说:“忡忡是不会死的。”中学里面看《挪威的森林》,看到十七岁就自杀而死的木月总是感到很震撼,觉得死在十七岁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现在早就过了十七岁了,于是想想,死是多么容易,而更了不起的人都是硬碰硬地活下来,心里存着巨大的希望,这种希望绝不会在少年时代就夭折,这样说起来,木月和Mary这样的女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我从未感到忡忡真的从我生活中离开,她似乎还在,似乎我只要拨拨电话就还能够找到她,或者说是跑下四层楼梯,穿过两幢楼之间的天井,再噔噔噔爬上楼梯就又能够推开她的宿舍门,坐在她的床沿跟她说话。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时间飞快地向前,迅速地转到了我在南方山坡的最后一年。
  “你想过毕业以后怎么样么?”小夕问我,中文系的女生到了最后一年往往不知所措,因为前面消耗了太多的时间在幻想上面,自己简直也要成为了小说里面的人物,我觉得最可怕的当然是那些自比是竹林七贤的女生,或者干脆把自己想象成是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女生,而令我最困惑的是:我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女生?
  “你还会留在南方么,还是回你来的地方去?”小夕正往腿上涂着乳液,散发出一股清新的芦荟气味来。我大约是想了很久,小夕抹完乳液,开始认真地剪起脚指甲来,嘴巴里哼着没有曲调的歌,说,“我爸爸还是想我留在这里,他都已经开始帮我找工作了,公务员,但是得去考试,我不想做,公务员听起来多古板。”
  “我要去北方。”我突然很肯定地说,我说的不是我想去北方,而是“要”,“我要去北方”,这就是我最大的优点,尽管我是个优柔寡断,没有决策能力,一只老鼠都能够要了我命的女生,但是只要有了一个想法就会有行动,没有想,只有要。小夕“哎哟”了一声,她右脚大拇指的指甲从指甲剪里面断裂出来,痛得叫出声来,她似是被这断掉的指甲搞得气恼起来,扭身钻进被子里面,留给我一个光裸的起伏着的背。而我的脑海里面正是波浪汹涌,这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横冲直撞,我躺在床上定是个眼睛发亮的女孩,南方山坡葱郁的树木与东面城市冬天里宽阔的光华大道叠加在一起,还有那未知的北方。
  当我搭着火车来到南方的时候我也不相信,我竟然真的来到这里生活,手里还拖着一只大箱子,里面塞满带过来的日用品,从牙刷杯到被子,心里充满了激动。而在这之前我辛苦了一年,每天早晨六点钟就从被子里爬出来,强睁开眼睛来念英语课文,因为缺乏睡眠,喉咙总是又干又痛,就这样蓬头垢面地读完英文再背古文,背古文的时候怎么也不敢出差错,那些缀在句尾的虚词一个都不能够记错。出门的时候总是清晨,穿着一件两个星期都没有怎么洗过的棉衣,裹在校服外面就去了学校。而回家的时候就已经非常疲惫,有时候补课结束天黑了,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廊的窗户外面看得见那些挂满霓虹灯的大楼,或者是踩着脚踏车在雨水刚停的光华之路上,脑海里就充满了幻觉,幻觉里是南方山坡上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女生们,树木,晴朗的蓝色天空。
  这些关于南方的希望支持着我念完整个高三,班级里面有个女生到了高三的时候辍学了,她突然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考试,为什么我们要念大学,于是她辍学了,据说至今她再没上过学,一直在家里面待着。她很聪明,曾经想要做记者,因为记者是个工作时间不固定的职业,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厌倦了被画进小格子里面去的时间,七点半到八点是早操,八点零五分到八点四十五分是第一节课,如此这般令人疲惫。但是如今她都不能够做记者了,哪个报社会招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记者呢。这就是我最初学会的事情,为什么考试,为什么早上六点起床,为什么我们忍耐,为什么我们辛苦地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因为前面还有着我们的梦想,怎么可以在没有到达的时候就逃跑。
  我怎么也不记得高考结束之后有什么狂欢的情绪,我和忡忡在考场门口买了两瓶冰冻的苹果汽水,咬着吸管咕咚咕咚地喝尽,把瓶子退还给便利店的老板,他好奇地问我们语文考试的时候作文写什么,因为他的女儿明年也要参加考试了,我们看着那个在便利店里的板凳上做暑假作业的小姑娘,身边还趴着一只虎斑的猫,这才放心地笑起来,知道我们的灾难已经彻底过去,一颗心顿时就飞到了南方去了。
  “我们就是那种想做什么就能够做成功的人。”这是忡忡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说的话,虽然她进了该死的物理系,但是毕竟她与我一起来到了南方。
  如今山坡上所有四年级的毕业生都在准备着离开,我并不太清楚应该如何才能够去北方,这不像上学那样容易,更没有考试那么容易,不是只要背熟了手边的书本就可以去应付的。我再次感到了恐惧,每每想到要离开山坡,就想起小时候去商店买东西的噩梦,就算是去家里隔壁的烟纸店里帮爸爸买啤酒,我也不肯穿着邋遢的睡衣去,我要梳好头发,穿好皮鞋,换上裙子才肯去,我磨蹭着时间,害怕跟柜台后面陌生的大人说话,不知道如何开口,每每要等到爸爸大声呵斥的时候,我才迈出门去,这时候外面满大街的人都让我发憷,好似他们都在等着看我一会儿在柜台前面出丑,我分不清哪种啤酒才是该买的,也不敢问,我问了一次但是声音太轻,营业员阿姨没有听到只顾着招呼别人,于是我就再也不敢问第二次了,我简直就恨不得藏起来才好。
  陌生的北方,我连那个城市的地图都不曾看到过,但是听说那里很大,春天有沙尘暴,要带着口罩才能够出行,冬天自然有我从未见过的大雪。我寄出去几封求职信,但是根本就没有想过那些信会被人看到,只是在网上找了几个杂志按着地址寄了过去,或者别人根本就不需要多余的编辑。我没有收到回信,但是收到了忡忡寄来的明信片,邮戳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也没有留下地址,我着急地想这个没有头脑的女孩怎么老是忘记这样重要的事情。她在明信片的背后写着:“亲爱的,我依然没有找到J,但是我在努力,你也要努力。拥抱你。”
  我才想起来为什么我要去北方,因为忡忡或许已经到达那里。
  忡忡的妈妈在第四年末来到山坡,因为学校给家里发去了退学通知,也希望家长在毕业前来把宿舍里面的东西搬走。我到山坡底下接她妈妈上来,我们默默地走了很多路,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只是指给她看:那两幢绿色的就是宿舍楼,她住在左边,我住在右边,还有从山坡望下去,被树林遮挡住的背后是个大湖,忡忡曾经非常喜欢那个湖。她妈妈很认真地听着,我每每指向一个地方,她就停下脚步,看好一会儿。最后越是接近忡忡宿舍的时候,她走得越是慢,小心翼翼,紧张地呼吸着,我的心也悬起来,我担心地想着,等一下如果她的妈妈突然失控哭起来的话,我又该如何劝慰呢。
  我们俩来到南方的时候都执意不要家里人送,在这四年里面也只是在夏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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