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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博士-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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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越不平,脸上的笑纹就更有增加的必要;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笑,还是哭呢。但是不能老这样的笑,他已觉出来笑纹已象些粥汁干在了脸上,他必须说点什么。且支应一句再讲吧:
“杨家不过是个卖药的。”
文博士笑起来:“唐先生,何必呢!你知道焦委员的计划,和我们留学生的身分。你管不管吧?”
“好的!”唐先生点了头。他知道杨家那位小姐的底细。这点知识教他迟疑不决,不敢冒冒失失的给建华身上拉她,虽然杨家的金钱与势力是不应当漠视的。现在文博士既然明白的说出,他心里又把她详细琢磨了一会儿,好吧,干她的去吧,唐家要不起她;假若她将来糟在博士手里,那决不是他的过错;而且必定得糟,假若这回事儿而能不弄得一塌胡涂,那么姓文的这小子也就太走运了。只希望它糟,糟得没法撕拉,因为它必糟,所以他答应下给文博士去办,这是帮忙,也是报仇,一打两用,好吧,给他办就是了:“我愿把丑话说在前面,文博士,事情呢并不难,事情的好坏可不能由我负责。这是你嘱托我办的,我只管成不成,不管好不好,是这样不是?”
“只要能成就好!”文博士非常的坚决。在他想,唐先生的话里所暗示的也许是说杨家的密司长得差一点。这不成问题,多少多少阔人的太太都并不漂亮。太太并不能使人阔起来,太太的钱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再说呢,有了钱,想玩漂亮的妇女还不容易。他觉得连看看都不必,成了这段事便有了一切,太太不过是个饶头,象铺子里买东西赠茶碗一样,根本谁也不希望那是顶好的磁器。“唐先生给分分心就是了,一切都出于我的情愿!”借题发挥,他把博士就是状元,应当享受一切的那一大套,又都说给唐先生听。
“好的!好的!”唐先生说不出别的来,心中的不平,与等着看文博士的笑话的恶意,把他的话都拦在心里,象一窝毒蜂似的围在了一处。好容易等博士发挥完了,他问了句:“这两件事要一齐办?”
“当然!当然!”文博士仿佛很赏脸,拿唐先生当了个义仆似的。“还不止两件,第三件也得分分心——那个。”他用食指与拇指捏成一个圈。“为那件事情,得先预备两套衣服;到杨家去,也得预备衣服,是不是?”
“可是事情也许不成?”唐先生的笑纹有点发僵。
“我的资格准够,准够;况且杨家是必须去的!”“好不好,这次由你给焦委员封信?他未必回信,可是总算是备了案;我就好交待了。”
“也好!和焦委员还熟,也不能老为难你,是不是?”“是的,那么我听你的信就是了。”唐先生随着这句又拱起手来,表示告辞。
文博士只送到门口,说了声“拜托”。唐先生独自摸索着下了楼。
回到家里,唐先生心中空空虚虚的,好象没吃饱似的那么不得劲。他不愿再想文博士的事,可是心里横着一股恶气,恶气当中最黑的那一点是文博士。
建华与树华都没在家;唐先生想对个人数唠一顿,出出气;只好找振华,虽然心中还恨着她。气憋得真难过,他到底找了她去。振华正在屋中给树华打毛线的手套,低着头,两手极快而脸上极安静的在床沿上坐着,见父亲进来,她微一抬头笑了笑。“在哪里吃的饭,爸?”又低下头去作活。他看了看女儿,心中忽然一阵难过,不是怒,不是恨,不是气,而是忽然来到的一点没有什么字可以形容的难过。“哼,文博士请的。”
“他没提我?”她把手套放下,想去给父亲倒碗茶。“不喝!”他摇了一下头。“文博士决定要到杨家去。”“正好;据我看,咱们不必管他的事。这么大年纪了,你何不多休息休息,多给他们劳神才合不着。”
唐先生半天没说出话来,那点难过劲儿碰到她这两句话,仿佛是正碰得合适,把妒恶别人的怨怒变成一些可以洗手不管的明哲,他似乎看清了一点向来没见到的意思:唯其自己在种种的限制中勉强扎挣,所以才老为别人修路造桥;别人都走过去,他自己反落在后边。久而久之,他就变成了公认的修路工人,谁都可以叱呼他,命令他,而且自己就谦卑的,低声下气的,忍受,服从。假若他不肯这样白受累呢,谁知道,人们许照样的有路可走;不过,至少也得因为没有他这样的工人而受点别扭。有让路的才能显出打道的威风,假若有个硬立住不动的人,至少也得教打道的费点事,不是吗?他想到了这一点。这一点使他恨振华的心思改为佩服她,亲爱她,并且自己也觉到一种刚强的,自爱的,自尊的,精神。
可是,他只想到了这么一点。
“爸!”振华微笑着,可是眼睛钉住了他:“你要是能休息休息,心中清楚一些,从新用对新眼睛看看这些事,你就必能后悔以前作的那些事够多么空虚,文博士们够多么胡涂。我说空虚与胡涂,还不仅是劝你不再作那样的事,招呼那样的人。我是说,那样的事,那样的人,根本是这个腐臭社会的事与人都该,都该……”她不愿再说下去,因为唐先生的眼中已经露出点害怕的样子。
唐先生能想到他自己的委屈,与自己的不便再为他人作嫁。他可是不能再往深里想,他根本不能承认这个社会腐臭。他以为女儿是——由拒绝文博士起,到现在这一段话为止——有点,有点,还不是别扭,是有点,他想不出个恰当的字来。他只觉得可怕。这点惧意教他又疏远了女儿,不想去劝她,也不想完全了解她。他隐隐的想到,女大当嫁,应当赶快把她嫁出去。可是她的婚事显然的又不很容易干涉与安排。他感到些腻烦,疲倦:“睡去;节下不放假呀?”“不放。”她也露出点倦怠,把手套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了。
十一
唐先生若是不管点什么闲事,心中就发痒痒;他到底把文博士介绍到杨家去。
进到杨家,他以为是到了女儿国。
杨家现在最有身分与势力的女人是五十多岁的一位老太太,她的年纪虽不很老,可是辈数高,已经有一群孙子。她的大儿子——杨家现在的家长——和她的岁数差不多,因为她是姨太太而扶了正的。她的丈夫去世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既经扶了正,而又能守节,手中又有不少财产,所以她的威权越来越高,现在似乎已经没人敢提她原是姨太太,甚至于忘了她是姨太太。
杨家现在有五六门都住在一处。在这位老太太之下,还有几位独霸一方的太太们,分别统辖着姨太太,姑娘,和少奶奶们。此外,各门中还有出了阁而回到娘家来的寡妇,和穷亲戚家来混三顿饭吃的姑娘与老太太。还有,男人借口出外去发展,而本意专为把不顺眼的太太扔在家里守活寡;不过这种弃妇可不算很多,除了吃饭的时候也不大爱露面。无论怎说吧,把这些妇女凑在一块儿,杨家没法儿不显着女多于男,很有些象法国。等到男人们都不在家,而大一点的男孩再都上了学,这一家子就至少象个女戏班子。
杨家的男人们虽然也有时候在家中会客,可是他们的交际多数还是在酒馆饭店与班子里;在这些地方他们更能表现出交友的热诚,和不怕花钱。就是打牌,他们也是到班子里去。偶尔有些重要的谈话与交涉,既没工夫到班子里去,也不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宁可上澡堂子,泡上顶好的“大方”,光着屁股,吸着烟卷,谈那么一会儿,也不肯把友人约到家中来。到家中来,他们至多能给客人一些茶点,怎样也不如在澡堂子里花钱多,在澡堂子里,事情说完,友人也顺手儿洗了澡,刮了脸,有湿气的还可以捏了脚,这才显出一点实惠。
在家中招待的男客,差不多只有常来往的亲戚与文博士一类的人;不过,这种客人统由杨家的妇女招待,男人们不大管这宗事儿。杨家的男人们晓得文博士这类宾客的来意,所以知道怎样的疏远着他们,等到妇女们把这样的宾客变成了杨家的亲戚。他们再过来打个招呼,既省事,又显着给妇女们一些作事的机会。
在招待这样的客人上,杨老太太当然立在最前面。文博士第一次来到杨家,便朝见了她。
杨家一共住着五六十间房,分成五个院子。当中的院落是杨老太太的。院子虽多,可是各处的消息很灵通,每逢文博士这样的客人来到,各院中的女人马上就都预备来看看与听听。看,自然是看客人了;听,是听听杨老太太的语气。不错,大家都有自己的一点意见,可是杨老太太的话才是最有分量的。假若她与客人说得来,她们之中才能有最喜欢的,与次喜欢的,还有专为将要有点喜酒吃而喜欢的。客人的模样与打扮是她们所要看看的,可不是她们所最注意的,她们最注意杨老太太的神色。她要是喜欢,她们才敢细看客人,即使客人的模样与打扮差点劲儿,她们也将设法去发现他的长处与特色。反之,她要是不喜欢,根本不用再看了,完事。她们所望来个漂亮的少年,还不如盼望杨老太太正心平气和那么恳切。他与她们的关系全凭杨老太太那一会儿的脾气如何。谁也不准知道她什么时候发脾气,所以客人一到就使她们大家的心跳。
文博士的确有点好运气。他朝见杨老太太的时候,正赶上她叫来两个“姑娘”给捶腰。杨家的人都晓得“姑娘”们最会把老太太逗喜欢了,因为“姑娘”们的话能钻到老太太的心中去,而把心中那些小缝子都逗到发麻。况且,若是用话还逗不笑老太太,她们还会唱些普通妇女不会,也不肯,唱的小曲儿什么的。杨老太太是姨太太出身,而又很早的便守了寡,现在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可是那一肚子委屈并不因为年岁而减少。她爱听班子里的“姑娘”们说点唱点,使自己神精上痛快一会儿。有许多“姑娘”们是她的干女儿。干女儿们给她轻轻捶着腰,唧唧咕咕的说些她以为不甚正当而很喜欢听的话儿,她仿佛觉得年轻了一些,闭着眼微叹,而嘴角挂上点笑意。在这种时候,她最欢迎青年的男客;一点别的意思没有——她五十多了——只是喜爱他们。好象跟青年男子谈那么一会儿就能弥补上她自己生命中所缺乏的一些什么。
杨老太太的脸色好象秋月的银光。脸上并不胖,可是似乎里面没有什么骨头,那一层象月色的光儿仿佛由皮肤上射出,不胖而显着软忽忽的,既不富泰,又不削瘦,似乎透明而不单薄。脸上连一个雀斑,一道皱纹,也没有。最使人难测的是那两只眼,几乎象三角眼,可是眼角不吊吊着,没有一点苦相。看人和东西,有时候是那么轻轻的一扫,由这里扫到那里,不晓得她要看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到底看见了什么;有时候她定住眼,定在人的脸上,直仿佛要打一个苍蝇时那么定住,眼珠极黑极亮,就那么呆呆的定着,把人看得发毛咕,而她却象忘了看的是什么。而后,她会忽然一笑,使人不知怎样好。一笑的时候,露出些顶白顶齐的牙来,牙缝儿可是很大,缝隙间的黑影一道一道的与白牙并列,象什么黑白相间的图案似的,非常的好看。忽然一笑,忽然的止住,赶紧又向四下轻快的扫一眼,或把黑眼珠钉在一个物件上或一个人的脸上。她的眼神与笑似乎是循环的,互相调剂的。在这个循环运动里,她仿佛无意中的漏露了一点身世的秘密——她没法完全控制住原先当太太时的轻巧与逢迎,又要变着法儿把现在的太太身分与稳重拿出来。象马戏场中走绳的,她自己老在那儿平衡自己的身手,可是看着的人老替她担着心。
杨老太太刚吃完两口烟,在床上歪歪着,她的干女儿玉红——粗眉大眼胖胖的,有二十四五岁,北方人——用两个胖拳头轻轻的给她捶着腰和腿;另一个干女儿银香——一个二十上下岁的南妓——斜跨着床头,手在老太太头上轻碎的捶着。一边捶着,二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南腔北调的,给老太太说些不三不四的故事与笑话。看老太太不大爱答碴儿了,银香的手更放轻了些,口中哼哼着一支南方的小曲,轻柔宛转的似乎愿把老太太逗睡了。
正在这时节,文博士到了。
老太太被两个“姑娘”捶得混身轻松,而心中空空的,正想要干点什么不受累而又较比新鲜一些的事,那么接见一位向来没见过的青年男子似乎就正合适。她传令接见,赶紧穿上了件新袍子,脸上还扑上了一点儿粉。扶着玉红和银香,她慢慢的走到堂屋来。
文博士穿着新洋服,新黑皮鞋,戴着雪白的硬领与新得闪眼的花领带。在等老太太慢慢走出来的工夫,已经端了几次肩膀,挺了几次胸脯,拉了几次裤缝,正了几次领带;觉得身上已没有一点缺陷,他设法把最好的神气由心中调到脸上来:似笑非笑,眉毛微向上挑,眼睛看着鼻尖,自己觉得既庄严,又和蔼,而且老成之中显出英俊。大概一位大使去见一位皇后,也不过如是,他想。
见了老太太他把准备好了的礼节忽然的忘了,咚咚的向前迈了两步,右手伸了出去。老太太没伸手。他的脸轰的一下,红了多半截,赶紧往回杀步,弯下腰去鞠躬,尺寸没拿匀妥。头几乎顶住她的胸。玉红和银香转过脸去,唧唧的笑起来。
“坐!坐!”老太太的眼钉住文博士的鼻子,似乎很喜欢这个楞小子。
坐下,文博士疑心自己的鼻上也许有个黑点什么的,急忙掏出绸子手绢擦了擦,然后摩仿着西洋人那种净鼻子的声调与气势,左右放炮,很响的鸣了两炮。两个妓女又笑起来。他摸不清这两个姑娘是干吗的。她们的态度与打扮使他怀疑,可是他想不到她们——如果是妓女——会来陪着杨老太太一同会客。她们的笑使他更加怀疑,也更想不出适当的办法。极快的他决定了,礼多人不怪,不管她们是干什么的,反正多鞠上一躬总不至有多大错儿。他立起来向她们打了个招呼。她们不敢笑出声来,可是把下巴扎在元宝领儿里去,脸都憋得发了红。文博士莫名其妙的又坐下了,挣扎着端起架子,仿佛没事儿似的,可是心中非常的不得劲。杨老太太用黑眼珠由他扫到她们,张着点嘴,好象看见点新奇而有趣的事似的。“把我的小茶壶拿来!”她告诉玉红而后问文博士:“贵处啊?”
文博士告诉了她,四川人,新由美国回来。
里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万不能大红大绿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不少,你们挑选吧,哪一个都不俗。看,绿芳园,琴馆,迷香雅室,天外楼……都好,都雅!”这些字号,其实,都是他去过的妓院的招牌。正和开妓院的人一样,他要雅,尽管雅的后面是男盗女娼。“雅”是中国艺术的生命泉源,也是中国文化上最贱劣的油漆。晓荷是地道的中国人,他在摸不到艺术的泉源的时候会拿起一小罐儿臭漆。
在设计这些雅事而外,他还给招弟们想出化装滑冰用的服装。他告诉她们到那天必须和演话剧似的给脸上抹上油,眼圈涂蓝,脸蛋擦得特别的红。“你们在湖心,人们立在岸上看,非把眉眼画重了不可!”她们同意这个建议,而把他叫作老狐狸精,他非常的高兴。他又给她们琢磨出衣服来:招弟代表中国,应当穿鹅黄的绸衫,上边绣绿梅;勾玛丽代表满洲,穿满清时贵妇人的氅衣,前后的补子都绣东北的地图;朱樱代表日本,穿绣樱花的日本衫子。三位小姐都不戴帽,而用发辫,大拉翅,与东洋蓬头,分别中日满。三位小姐,因为自己没有脑子,就照计而行。
一晃儿过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点,在北海举行化装滑冰比赛。
过度爱和平的人没有多少脸皮,而薄薄的脸皮一旦被剥了去,他们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北平人正在享受着屈辱。有钱的,没钱的,都努力的吃过了饺子,穿上最好的衣裳;实在找不到齐整的衣服,他们会去借一件;而后到北海——今天不收门票——去看升平的景象。他们忘了南苑的将士,会被炸弹炸飞了血肉,忘记了多少关在监狱里受毒刑的亲友,忘记了他们自己脖子上的铁索,而要痛快的,有说有笑的,饱一饱眼福。他们似乎甘心吞吃日本人给他们预备下的包着糖衣他介绍的那一个;他得使点心路,设法探问出来,以便决定进退。万一她真长得象个驴似的呢,他应当回去想想再说。这么决定好,他开始运动眼珠,假装是看屋里的陈设与字画,可是眼角把所有的姑娘都扫了一眼。没有什么特别好看的,也没有什么特别难看的,他心中很难过,他几乎想看见个丑得出奇的,而且就是他的将来的太太;娶个奇丑的女子多少也有些浪漫味儿吧?他不喜欢这平凡的一群。
杨老太太和客人应酬了几句之后,叫玉红和银香出主意,干什么玩?一边跟她俩商量,她一边用眼扫着文博士,仿佛表示出她哄着客人玩,或是客人哄着她玩,都是最好的办法;除了玩一会儿,她想不出再好的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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