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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博士-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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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即使她根本没有失恋,而这些话是由她心中掏出来的,那也适足以证明她的脾气别扭;在他想,一个女子根本不应当说这样的话:在美国,他见过的女人可多了,人家谁不是说说电影与讲讲爱情?没有这么整本大套教训人的。况且,她到底不过是个小学教员,怎能有高明的见解呢,怎能呢?一位博士而被个师范毕业生唬住,笑话!这么一想,他反倒可怜了她,凭她这一套,要能找到个男人才怪;长相又是那么平凡!因为可怜她,所以不便和她生气;反之,倒须再敷衍她两句,把这一场和和平平的结束过去。他很宽大的放出点笑容来:“那么密司唐,你看我不应当再留在济南?”
“地方没关系,全看你想要做什么,与怎么做。”“哼,”他几乎是有意的开玩笑了,“我想先在这儿结婚,怎样?”
“那也不错,”振华也有点嘲弄的意思,“杨家正找女婿呢,父亲不肯告诉你,我肯。”
“哪个杨家?”还象是说着玩,文博士可是真想探听点消息。
“大生堂杨家,他家的大女婿是卢平福。”
文博士记得,焦委员的名单上有这么个杨家。假装着不去关心,而顺口说了声:“卢平福是怎样的人?”“他,臭虫,一辈子忙的就是吸人血。他也是留学生呢!”振华又推了推眼镜。
“他,留学生?”文博士受了一惊似的。
“老留学生了,剑桥的硕士呢。”
文博士的心落稳了些,怪不得说不过他呢,原来这家伙也有学位!同时他也想到:既然同是留学生,那么谁说得过谁也就没大关系了,在卢家那一场满可以一笔勾销了,他心中好象去了一块病。心中痛快了些,他又客气起来:“谢谢密司唐,改天咱们还得谈谈呢,我最喜欢讨论,在美国的时候,我还给大家组织过讨论会呢!谢谢!”最后的一句他没说出来:“谢谢你告诉我大生堂杨家。”
九
一边儿走,文博士一边儿清算:原想去给唐振华个好脸,她反又臭硬起来;好吧,对唐家父女和对老楚一样,从此不再搭理。这倒干脆!哼,把他们都捆在一块儿也抵不过一个博士的一对脚鸭!
原想跟她说些真话,谁知道她会那么别扭,劝我去作苦工,笑话!一个博士要也去教小学生——比如说——还要师范生干吗?笑话!女子是得生得美呀;脸子丑,没人待见,象唐振华,就得越来越自怜,觉得自己的脸子虽丑,可是有点思想;满有胆子去唬人,现在居然唬到博士头上来了!可笑!好吧,凭她那份相貌,再加上那份老气横秋的神色,吹!一无可取!连个脸也无须赏给她了。
可是这一场不能算没点成绩,杨家,杨家,是的,到杨家去。到底姓文的给你们看看,我要不由此跳腾起来,算白作了博士!
比如这么说吧,假若刚才她也知趣,顺着我的话,鼓励我一番,把她父亲所知道的告诉告诉我,给我出个主意,说真的,假若我要是弄不到个阔女子,还真许跟她——唐振华——多亲近一些呢。这不能不算是她的便宜。哼!跟我耍那一套,在美国大学,那么多的名教授,也没教训过我!唐振华算是完了,谁娶她也得倒一辈子霉!年轻轻的,没一点志愿,没一点向上心!好吧,去教一辈子小学生吧。我得教你看看,看看到底博士是怎样的人物!
自己越这么叨唠,心里越痛快,他决定放弃了唐家父女,用不着这样的废物。
把他们放下,他想直接的赶快的去拜访杨家。这只许成功,不准失败。这次要是再失败了,可真得落在唐振华的话底下了:放弃济南。不能,这次非成功不可。也别说,卢平福凭个硕士而能打进杨家去,那,博士当然更有把握了。成!没错!'。电子书:。电子书'
眼看就到中秋节,街上卖着顶出眼的果品,和顶拙劣的兔子王。对于这些果品,文博士只感到点颜色的美艳,永想不起去买;他要吃就得是用纸儿包着的美国桔子或东洋梨;这些中国果子,在他看,颇有些象中国妇女,即使看着好玩,也不大干净。对于兔子王,拙劣与否先不去管,他根本不去看,他的心里顾不得注意这些可以使个小孩儿喜欢半天的玩艺儿。
至于那些大而无当的月饼,他更不去注意;即使他真想尝一尝,也不肯去买,穿着洋服而去买月饼,他觉得是投降了中国社会的表示,他决不干。
虽然这些东西都引不起他的注意,可是人们的忙乱与高兴,到底使他感到些渺茫的不安。忽然在灰尘与叫嚣的空气中闻到一些桂花的香味,微微的,酸酸的,到了他的鼻尖就消散了,再也闻不到。这点香味引起他的乡思,他想起美丽的四川,与自己的漂零。他更厌恶四围的东西与男女了,中国人过节,似乎是专为引起博士的感慨。他急忙的走回宿舍。
吃过晚饭,他去找那位请他讲演的干事拉了回呱儿,打听打听杨家的事。这回他不再冒儿咕冬的去拜访,必须有些准备。据那位干事说,杨家的药铺——大生堂——已是三百来年的买卖,有专人在东北采参,自造阿胶,自己有鹿园药圃。在济南,就是在华北,也得算药行的威权者。不过,近些年来,可也显着微索,家里人多,开销太大,又搭上子弟们有在外埠开设分号的,打着杨家的旗号,可是不往老柜上交账。虽然这样,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到底还得算是阔家。当初张宗昌在济南的时候,干事就景生情的说,杨家一送月饼,就是一打,五百块钱一个的。里面装的馅是钞票和金首饰。杨家的大爷,在节后,就派了参议,很在官场里活动过一番。虽然多入多花,并没因此而更富起来,可是在张宗昌手里,商家都走杨家的门子,作省府的买卖。这点官商沟通,到如今还有余威,所以商会的正会长老是杨家的人,现在连副会长也落在他家的女婿手里。
这点报告使文博士高兴,又有点害怕。高兴,这正是他愿打进去的人家,有钱有势,官商两面全能活动;害怕,假若杨家和卢平福一样的考问他呢?就是马上去预备也来不及,谁能还背诵《本草》去!在知识上几乎无从预备,人家卖药,自己学的是教育行政,怎能打通一气呢?
假若在知识上不能有任何准备,那么,对于杨家的人的嗜爱脾气总该当知道一些。这个,可没法和青年会干事讨教,因为青年会是不肯批评任何人的。想来想去,还是得找唐先生去,唐先生知道一切。
怎好意思再找老唐去呢?刚才原本想拉拢住唐振华,教她给作个侦探,谁知道她会那么不知趣,给脸不兜着。既碰了她的钉子,怎好还再找她的父亲?况且对老唐也不算是不尽力敷衍了,白去教英文,见面也强打着精神跟他闲谈,可是结果适足以长他人的锐气,灭自己的威风。怎办呢?还能教博士去给老唐磕头请安吗?
干脆来硬的好了,拿焦委员拍他!不过,那个老滑头准会假装害怕,表面上帮忙,暗中破坏,不好。这么着吧,给他点硬的,同时又是软的,看看他,先看看他怎样还手。假若他也来硬的呢,那就彼此翻脸不认人了,对不起;他要是软下去呢,就更好,省得闹翻了大家不好意思。想好了这条路儿,他拿出钢笔,想给唐先生写封信。信要硬,告诉他没工夫再去教英文,语气中带出点不满意,教他自己琢磨去。随着信,送上一筐儿果子,作为节礼,这是软的。对的,刚柔相济,看他怎办!
不过,写信倒不是容易的事。用英文写吧,不管好坏,总可以把他们唬住。可是他们读不明白,还不是白费蜡。用中文写吧,不管好坏,总没有英文来得顺便,有许多用英文可以说得很委婉的,用中文就弄不上来。再说呢,唐家的人都会之乎者也的能转两下子,自己要是转不好,岂不被他们耻笑?即使费点心思,编得好好的,自己的中国字又成问题。写外国字满可以随便一抹叉,中国字得有讲究,而自己一点也不懂这些讲究。对着信纸出了半天的神,越来越觉得别扭,什么事出在中国都别扭!
费了好几张信纸,最后决定把用英语想起来的意思一股脑儿勾销,简单的写了几句:“因事忙,暂停指导英文。果品一筐,祈哂纳!”……好了,这省得出毛病,而且因为简单反倒能露出点硬劲儿来。至于字法,就用钢笔一滑拉,不必露出用心写的痕迹;美国博士是不讲究字的。
第二天,连信带果子都派人送了去。
果然灵验,当天下午唐先生便来道谢,亲手提着两匣广东月饼,仿佛是瞧看姑奶奶来似的。文博士皱上眉锁住心中的笑。
“谢谢,谢谢,谢谢!”唐先生的手在眉心那溜儿拱着,还微闭着点眼,好象心中咂摸着自己谦恭的味儿。坐下之后,唐先生叹了口气。“文博士,十分的对不起,对不起!小女的脾气……我跟她好吵了一顿!”唐先生的确和振华吵了一顿。他以为,自己尽到了作父亲的心,给她造机会,可是她不懂;几次了,都凭空的把有学位的人放过去,他不明白她到底是怎回事。“三儿一女,对她多少娇惯一些,博士不必对她……她什么也不晓得!”
“唐先生,请千万别这么想!”文博士很郑重的讲:“我一点也不是为振华女士。实在是太忙,太忙!”拉着字音,他想说得更充实一些:“一来是朋友慢慢的多起来,总得应酬应酬;二来是常到图书馆看看书;这里买外文书不方便,只好读些中国旧书,也倒还有趣味。脑子和刀一样,不常磨一磨就会生锈的,我很喜欢读书,很喜欢!”说完这片假话,他觉得自己的身分确是很高,总不肯忘记了读书。
又闲扯了一番,彼此间的感情慢慢又往亲热里转回来:在唐先生看呢,这全是振华的错儿;不过既失了个博士女婿,就别再丢掉一位朋友。在文博士看呢,既然老唐已经服软,不好意思再赶尽杀绝;无论怎说,老唐到底是个有用的人。这种谅解先在心中盘旋着,渐次在语调言词中流露出来,象开水壶那样先在里面发泡,而后热气顶开了壶盖儿。话既说明,双方都得到些安慰,越说便越亲热,好象是多年的老友似的。“文博士,有一件事要和你商议一下。”唐先生乘着热烈的感情还没消散,提出点实际的互助来:“听说,他们要设个什么委员会,专为调查与消灭过激的思想和人物。委员都是兼职,自然没多少工夫去作事,所以得请一位专员。事情虽然说不上很甜,可是很自由,不过是出去调查调查,然后作个报告而已。到处调查呢,自然身分也不低,连县长带一切的地方官吏都得好好的伺候着。这还不算,最值得一干的地方是在这里:真要是调查出来几案,报上去,专员在省里就露了脸;省里再报告给中央,省里又露了脸;这是个有出息的事,说不定混上一年半载,还许调到中央去呢;中央非常,非常注意这件事!小儿建华作这个就很合适,吃亏资格太浅,即使咱们把委员都托到了,恐怕说到资格这一层还不大能顺利。博士,你要是愿意干的话呢,我保险,准成。凭你的资格,凭我的奔走,一定能成。成了以后,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作专员,建华作你的助手。你省得闲着,建华也去经验创练一下。这是咱们的协定,君子一言!博士你要愿意,我马上就去办。可是,原谅我的叨里唠叨,你必定得带着建华!怎样?”
“容我考虑考虑!”文博士异常的郑重,翻着眼珠,头偏着点,象个吃了一惊的鸡:“考虑考虑!”
唐先生微笑的等着,心里说:“考虑个屌!我给你去奔走,你还考虑,他妈的装这道蒜!”他心中真有些不平:假若自己或建华而有个博士资格!没法,为建华的出路,不能不借用博士这个名位,没法!他只好微笑着,看人家博士在那儿考虑。
“那个,唐先生,大概的说,专员能拿多少薪俸?”博士声音低重的问。
“那可说不上,”唐先生对博士的亲热劲儿全又跑了,要不是为栽培自己的儿子,他真想打博士两个嘴巴,虽然唐先生永远不敢打任何人。“这是条出路,是不是?”“好吧,我们合作,我们合作!”博士觉得应当把话拉回来,别绷得太过火了。
“可得真正的合作,有你就必定有建华?”
“一定!”博士伸出右手来。
唐先生本来懂得握手的规矩,可是因为心中不平,把这个礼节忘了,所以把双手一拱,而后又赶紧双手拢住博士的手腕,象要练习国术的短打似的。
十
彼此答应下合作,心中都安静了一些,象吃下一丸定神的药似的,虽然灵不灵很是问题,但总得有点信心。为表示这个信心,文博士非请唐先生吃顿西餐不可。唐先生把所有的谦恭与推辞都说净了,没了法,只好依实的叨扰。在吃饭的时候,文博士充分的拿出西洋绅士的气派来:低着声说话,时时用布巾轻轻的拭一拭嘴角;不但喝汤没有声响,就是置放刀叉也极轻巧;本来不渴,可是故意的抿一口凉水;全身的力气仿佛都放在牙上,有力而无声的嚼动,眼睛看着面前的杯盘,颇象女巫下神似的。他不但时常的看看对面的唐先生,也很关心别的饭客,看看大家注意到他——模范西餐家——没有。
唐先生并非没吃过西餐,但是他有他自己的吃法,就是和洋人一块儿用饭,他也不能更改他独创的规矩。喝汤的声音,在他看,是越响越好;顶好是喝出一头汗来,才算作脸。叉子可以剔牙,刀子可以进口,唯其运用自由,仿佛显出自然得体。最得意的一招,是把鸡骨头啐在地上。
文博士看不上唐先生这一套独门制造的规矩,所以自己越来越拿劲,好象是给大家看看,文明与野蛮的比较就在这里。他不便于当面劝阻唐先生往地上吐骨头,可是心中坚确的认明自己的优越,在一切的事情上他应当占上风,有剩汤腊水的赏给唐先生点儿也就够了。在这一餐的工夫里,他看清唐先生只配作个碎催,简直没法子去抬举,去尊敬。有了这点认识,他想起一些事儿来。
饭后,他不放唐先生走,又一同回到宿舍;给了客人一个美国橘子,他开了口:“唐先生!咱们合作就合作到底!没有合作,没有成功,我由在美国的时候就这么相信。我把实话告诉你,也知道你必定能帮助我。事情成了之后,用不着说,我的发展也就是你的发展。我由北平来的时候,焦委员嘱咐我到大生堂杨家去。我一向没对你说,因为你我互相的认识还浅;今天咱们既是决定合作了,那么就应无话不说了。我打算马上就到杨家去,我需要你的帮助!”
唐先生细心的听着,脸上的笑纹越来越增多,可是自己也晓得笑得很没道理。听博士讲完,他还笑着,假装去剥那个橘子,心中极快的把这件事翻过来掉过来的思索了一番。杨家的事,他知道。文博士的志愿,他晓得。他要是愿意的话,早就可以把这两下里拉在一处了。可是,自从文博士来到济南,他对这件事的态度,虽然不想公然的破坏,但也丝毫不想出力成全;假若文博士早就独自下了手,到杨家去,他还真许给破坏一下。博士始终没去,所以他只好按兵不动。现在!既然提到这个,他得想想,细细的想想。
唐先生原来的计划是以振华来拉住文博士,以建华来代替文博士到杨家去。这个计划,到现在,已经破坏了一半,而且是自家人给破坏的——振华不听话。这一半既已没法补救——他没法强迫文博士与振华都听他的支配——其余的那一半是否还值得挣扎不呢?
杨家托过他作媒,他自然第一便想到建华。想教儿子一步就跳起去,作驸马是最有力的跳板,这无须再考虑。不过,杨家的姑娘什么样,他晓得。公主来到自己家里,唐家能伺候不能,他没有十分的把握。志愿是志愿,他的精明可是会到时候把志愿勒住奇…书…网,不能被志愿扯得满世界乱跑,况且,多少也要对得起儿子,作父亲的不能完全把儿子当作木头人似的耍弄。
这点考虑,使他满可以登时答应下文博士。可是,唯其是文博士,所以他仍然恋恋不舍的不忍得撒手杨家这门子亲事。这与其说是出于考虑,不如说是为争一口气。凭这么个博士,光杆儿博士,就能把自己所不敢希望的,或光是希望而决得不到手的,都能三言五语的拿到,他真有些不平!事业,婚姻,都得让博士一头;建华凭哪点弱于姓文的?只是缺少博士这两个字!
最使他难过的,还是他自己女儿的不顺从。她不但拒绝了博士,还把杨家的事告诉了博士,似乎故意的教唐先生既得不到博士女婿,也作不上公主的公公!
他不想为文博士去出力。文博士作了驸马,决不会有他自己什么好处,至多落一桌谢席,戴上朵大红花,作作媒人而已。专员已让给他,驸马又被他拿了去,唐先生这口气不好往下咽!
心中越不平,脸上的笑纹就更有增加的必要;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笑,还是哭呢。但是不能老这样的笑,他已觉出来笑纹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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