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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言-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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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长远现在钟”吗?又一桩千禧年壮举。
这是一千万美金的投资计划,说是由作家兼发明家布蓝德发起。好奇怪的头衔,作家兼发明家?
我曾经在一场政见发表会上收到陌生人递来的名片,印着粗黑字,OK联盟——找OK,万事OK——对折的名片掀开来,密密麻麻详列服务项目,涵盖范围之广,共十二条,我试列前面六条谨供参考。一、喜庆交际用花圈、花篮、花球、兰花、盆栽。二、法律顾问、咨询、税务、民刑诉讼。三、油漆、水电、木工、装潢、泥水、漏水。四、专利商标(智慧财产权)、新产品开发、工商登记。五、疾病预防、体质改善之天然均衡营养食品介绍。六、红娘联谊、旅游计划、慈善活动。我抬头看名片持有者(准备立刻扔掉名片落跑),确定其人不是变态狂,或会把药物涂在名片上迷昏人的金光党。如此请容我将后面六条服务项目再列出。七、室内设计、园艺造景、水族景观。八、帆布、玻璃、铝门窗、铁栏、空调。九、商业广告刊登、企划、招牌、印刷、摄影。十、保全、电脑资讯、宴席酒会、搬家。十一、房屋租赁及买卖资讯。十二、产物保险、人身保险、旅行平安保险。末了一横字:提供更多更周全的服务,是OK联盟的一贯精神。
各种各片到我手上大约都给撕碎了装在封套里,待收废纸人收去再生。务必撕碎至看不出名字的程度,因为我是先验图形文字的中蛊者,深信名符与实存之间绝无空隙,名字即人,人即名字。没有撕碎的名片,让我感到等同是把那人送去资源回收,这个,未免就太失礼了。
但是这张廖总经理的名片我一直留存至今。曾经,十年前了,曾经它会是一件密码,一张启动它即可通往另一个陌生国度的磁卡。当时只要我够好奇,拨一下OK服务专线,或廖总经理个人专线,我就进去了。
进去一个什么样的国度?只要看看当时我们是在什么样的场合遇见的,政见发表会。
出现于此场合者,既有一种是,隐喻层面上的金光党和变态狂,他们聚拢来一群人自甘被催眠骗倒,或等候被煽动起来好借个胆作疯作怪一番。也有一种是夸夸其谈,迂阔到以为他们能变动现状的,社会畸零人。
偶数人一定不会现身在政见发表会上。畸零人呢,各方面来说,总在寻找另一个奇数,渴望两两相加成为一个偶数而从此稳定下来。畸零人四处流荡,有一部分就流到政见发表会来。
我们,除了在这个场合遇见以外一辈子也碰不列一块儿不相干的奇数人,化学元素般撞上了,产生出形形异异的化学现象。有些像硷金族兄弟碰到水,钠在水面跳舞冒泡放出氢气,钾不但放出氢,还轰然起火炸穿水槽。廖总经理让我想起友善的锡,跟铁结交成为锡器,跟铜合金好耐久,跟盐酸一起变成氯化亚锡可以做镜子。他的服务项目里显然还有一条没列出,十三、竞选、文宣、围事、政见。我没有名片交换给他,没有头衔,没有职称,为了表明我是来听政见而非交际,我说对,我是家庭主妇,以此结束了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谈话。
作家兼发明家布蓝德?美国的廖总经理?总之是个奇数人罢。但他居然搞到了一千万美金,在内华达州东部买下一座小山,于山顶建造八十尺高大钟,钟体是铁,与铁结盟了钴镍铝的合金钢,与铁结盟了钦钒钼的高科技钢,然后交由世界最慢最慢的电脑控制,叫做“长远现在钟”。它并非每小时响一次钟,它每世纪响一次。不是每秒滴答一声,是每年。廖总经理说,不,不是,抱歉弄错了,是布蓝德说:“此钟乃一帖解毒剂,解除我们对当下,对现在,的耽溺。”布蓝德且朗诵艾略特的《四季》:“现在时间与过去时间/两者或许都存在于未来时间/而未来时间包含于过去时间/如果所有时间都永恒存在/所有时间都是不可弥补的。”
绕口令的啰嗦诗,不如爱因斯坦直截了当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分野只是一种幻象,即使是顽固的幻象。”
是的在重力的影响下,时间会变慢,或变快。时间穿越捷运木栅线的隧道时,磁场丕变。此隧道,漫游者对之作过一次绝佳的描绘:“隧道里,乘客都自动停止交谈,小声呼吸,微微觉得耳鸣,黯夜般的隧道内,车厢窗玻璃变成了镜子,你们的身影幢幢落在四壁镜里,没有窗外的景物做定点标识,很容易失去速度感,于是你们像飘浮在大气中,更像摆荡往冥府的渡船……”
于是时间丕变,空间换轨。
穿过隧道出来,温度骤凉,天际下屋顶浸着湿湿的深色,行人皆撑伞,柏油马路亮晶晶。时间,慢了下来。
这么说好了。好端端我人在家中坐,忽然收到一份自称“WaCow(哇靠?)灵”机构送来的问卷调查,开宗明义它指出,这一波科技产业大浩劫造成大批雅帝族(Yettie)失业,如果我目前仍在科技界屹立不摇的话,它恭喜我,我已证明自己的实力。至于我是否当今最ㄆㄚ'音趴'(?)的雅帝族,请做完以下这份问卷。
一、我拥有最新款的PDA。二、我随身携带膝上型电脑。三、MP3是我出门的必要配备。四、我的行动电话可以上网。五、我身上的衣服多半是上网购买的。六、我出门要带很多东西,拎的包包比一般人要大得多。七、我常穿休闲鞋或球鞋上班。八、我偏好比较休闲品味的名牌服饰。九、我喜欢运动,每周至少上健身房一次。十、公司每年给我的员工配股(台湾股灾发生以前),曾让我赚到一笔可观的财富。十一、我常搭飞机世界各地公差,累积的里程数让我赚到不少免费机票。天啊至目前为止——此时一支Nokia6 210广告把我打断,短切画面呈现着雅帝族在煮一杯咖啡的时间里,迅速完成了跟女友调情,跟客户开会,浏览工作行程和备忘录,玩game,查阅球赛结果——
至目前为止,我是以上皆非。十二、我喜欢异国美食,分辨得出意大利菜、泰国菜、法国菜、日本菜。十三、我常看的杂志是PCHome、《数位时代》、《网路E世界》等专业杂志。十四、我上咖啡馆常点拿铁或花茶。十五、因为使用滑鼠,手腕酸痛难忍。
满分十五,我仅获一分,被哇靠灵归入摩登原始人。
我检视一遍,问卷调查倒没威胁人要去买这买那或订阅什么东西,它只是,对,它只是必须把周末增张的版面设法填满而已。它委婉建议我说:“你坚持质朴简单的生活,是对的,但偶尔也要懂得使用电脑行动电话等科技产品,这会让你生活变得更有趣,眼界更宽阔喔。”
谢谢了。
就像纠葛甚深复又约见的昨日恋人,没错的话,那是葛林,等待之中他说我们盼望什么事情竟能盼望到使自己与失望为伍?此时迟到五分钟的女子进来了。他说他运气真差,刚好被她看到他正在看表。他听到她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搭公车来,路上交通很糟。他说地铁比较快。她说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要快。
没错,没有一种爱没有攻击性,没有一种无爱之恨,那是葛林,与他的爱情的尽头。
可我呢,尽头?什么的尽头?我想我是那女子的回答,可是我不想要快。
策略很多,卡尔维诺的不失为一种。快与慢,相对于快,推迟时间的流程,他提出离题。从这里到尽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偏离,就能延长此距离。他老先生说:“假如这些偏离变得复杂、纠结、迂回,以至于隐藏了偏离本身的轨迹,谁知道呢,也许死神就找不到我们,也许时间就会迷路,而我们就可以继续隐藏在我们不断变换的匿逃里。”
我选择离题。拖延结局,不断的离题,繁衍出我们自己的时间,回避一切一切,一切的尽头。
所以时间经过隧道,换轨移位,面貌翻然。常常,隧道这头大雨滂沱,那头,炎阳高照下的干旱地,我们连人连车像从水底浮出湿透了的不定还顶着一头水藻贝介,以及不论是拐杖伞或防紫外线的轻薄伞,滴溜水拎来拎去就忘,害人不时折回银行邮局咖啡馆餐厅去捡,最终仍是掉在不知何方。反之,那头下雨,这头飘云,平日发出猫叫声的翘尾鸟挺立于芒草顶端,张大嘴高喊人言“气死你得赔,气死你得赔”(请以闽南语发音)。求偶的春天,鸟皆纷纷讲起人言。隧道穿腹的山上林子,五色鸟又名花和尚盘踞其间,密隐不见身影却整日听见其接近喉音的聒噪声“郭,郭郭郭……”果然就在敲木鱼。于是时间滞留在两棵蔽天大桂花树里,不是白桂是金桂,迷路的时间为芳香所惑,忘记前行,跟那一窝子每每疑似叶片摇闪的绿绣眼共栖于枝间。
于是浓浓树枝子底下一口超级大信箱,超大到不仅扔得进最大开本的八卦杂志,也拨落箱盖即可放进一炉手焙蛋糕。事实上多年老友,老到话也不必说即使屋内灯火通明也过门不必入的,狗也不吠因为熟知那汽车声和气味的,老友打开信箱置入一盒有时是三协成喜饼(他去了淡水),有时是滚满花生粉或白芝麻的(他又回基隆老家了),有时是台中太阳饼,是京都二年坂下来第五家的八桥,是屏东万峦猪脚(没有口蹄疫这档事的古早时代)。随后他再来电告知,信箱里面有东西。碰到不会腐坏的,好比是瓷白烙着双叟标记的两盎司咖啡杯,他连电话也不打了。当然,他从巴黎回来,去了那条日本人一定去的圣杰曼大道,一定的花神咖啡馆,一定的萨特和波伏娃,一定的海明威。
树枝子底下摩托车送来一包封套,按门铃知是不管用的,拨手机进来:“快递。”一张新面孔。紫色超宽运动恤长袖,外罩短袖黄衬衫,再套件车棉灰背心,及超宽休闲裤有抽绳裤脚,三角斜背袋,一身行当,板衣板包板鞋酷得冒泡的滑板小子,莫非踩滑板送件来,就像魔女骑扫帚宅急便。不,不是板鞋,是鞋背上一个大A(acupuncture)字的锐舞鞋。我签收完,甚觉要发出识货者鉴赏之叹否则他这套装束简直是锦衣夜行。我目视其鞋说:“是针灸吗?”滑板小子当场解酷,绽露无比天真的笑靥,且踢高鞋子让我看鞋底,虽已污灰,仍可见那对小熊图案,雌雄性器昭昭可辨。我说:“那你有没有小熊项链?”
他不可置信伸手进领口里掏出乳白的男小熊,橡胶质材颇似一块小熊饼干。他喊我伯母——差点,我掩门逃回屋里,何时我已老到从姊姊变阿姨,不久前还是阿姨,今天首次变伯母,我像空心比干晃荡于市却给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担篮小民的吆喝声“卖空心菜……”喊破,顿时骇亡于地。滑板小子喊我伯母,是我碰到第一个有礼貌的E人类,大致E人类根本不喊人的,都是秃头句。而滑板小子说:“伯母,你也去锐舞ㄋㄟ?”
“我是伯母吔。”
“那你怎么知道针灸?”
小鬼还是小鬼,这就譬如问我去过非洲吗不然我怎么知道非洲?我说:“对啊,英国街头人脚一双针灸,你们吴彦祖不都穿这个?”他致上惑异的笑容,仿佛时空错轨他忽闻恐龙说话,固然奇妙透了,但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他以一种肢体语言类似滑板族习惯性的钩板动作向我表达,是的他在表达:“伯母再见。”我答以毫无疑问绝对是恐龙语的:“骑车小心噢。”他像滑板豚跳动作时会秀出鞋底乾坤那样的一翻身,跨上摩托车,或其实是,一蹬滑板,射箭般,弦声还在人已不见了。
镜中人哪,我是伯母,我是恐龙。我是威尼斯圣拉札洛岛修院僧侣,寸步不离自己的一隅,而妄想探求世界最偏远角落的知识。我知道小熊项链的来历。早在一九六○年代,伊比萨小岛涌至大批,对,大批遗世独立的,嬉痞。遗世独立?大批?这半点也不矛盾到了一九八五夏天,岛上已遍地夜吧,挤满了欧洲的灵肉解放者,嗑药、跳舞,绝大部分是已成为雅痞的嬉痞。伊比萨在哪里?在西班牙东岸巴利亚瑞群岛上,出地中海即抵北非阿尔及尔。夜吧中的夜吧,浩室中的浩室,尤其巴利亚瑞式迷幻舞曲,惊动到当时庞克王朝的中心伦敦,马上收编纳入伦敦街头,跟浩室混血变出锐舞,壮大后向外扩张,到欧陆,到亚洲,到全世界,锐舞的日不落国。如此爆发了一九八八英国人称之为的,第二次爱之夏。数万人,随着一个相同的节奏舞动,相同的波长浮沉,面朝相同的月亮或太阳,踩在相同的地球上——喂,这是不行的。常识都知道,即便一列威仪凛凛踢正步的军队碰到桥,也要立即解酷(或解骇),打碎正步,哩哩拉拉胡乱过桥否则桥肯定垮。
总之第二次爱之夏,和平、爱、合一、尊重,锐舞四大信条,蛮像第一次爱之夏的精神复兴。当然,迷幻与反战的乌士托音乐节,第一次爱之夏。但感觉上,显见是第一次大战比较希腊式,第二次大战——唉抱歉嘴误了,第一次爱之夏比较希腊,第二次爱之夏很罗马。那共同踩着平均每分钟一百二十拍,一强一弱拍的砰吱砰吱,面向同太阳同月亮踩着同地球的第二次爱之夏!好熟悉的经典画面,《意志的胜利》,不是吗?
爱之夏之后,迷幻浩室Acid House登上排行榜,地下升级到地上,伦敦全是印着黄色圆形笑脸的T恤上面写“Where s theacid party ?”迷幻派对,狂舞到天明,有人率先配备奶嘴项链用来防护药力骇高时咬破唇舌。奶嘴项链?还得了,人人挂戴起来,取代了皮绳钢圈铆钉或麦当娜的铁血十字架。
上个世纪的事,早就飘忽泯迹,剩下小熊项链变形转世,却是它的质材,橡胶,传了下来,存在对那古老源头的惘惘记忆……这在谈什么?伊甸园之东吗?这在谈小熊项链何以是橡胶制品。可哀的伯母,知道这个干吗呢?就像知道威尼斯有一种极厚的半透明千层玻璃制法,将玻璃无数次浸入热融的玻璃浆中,每次由热浆中抽出即裹上立即散成小气泡的金箔或银箔,一次一次,百层千层,沉沉的水亮片,恰似威尼斯的水和水里的反光。虽然伯母还知道就像日本合成乐器厂Roland生产的那些个TB303、TR909和808之类便宜又好用的杂什儿便给DJ们拿来搞出了浩室的新品种迷幻浩室之后——但是,算了罢,知道这些干吗呢?传道书千年前已厌世地哀感过了:“著书多,没有穷尽。读书多,身体疲倦。”我拆开滑板小子送来的封套,里面一页电子信拷贝,两筒传真纸。事情是这样的。
传真纸用光了,老还没去买。起先我打电话给远在台中有车的小妹,拜托她下回上来台北时绕道一下数年前她载我们去过的卖场大润发(而今安在否?)买两盒传真纸,十二筒,够用到死了。等这两盒纸抵达之前,皆无人去街上。
所谓街上,步行十五分钟红砖道可到。若逢木棉炸壳时,扑面飞絮叫人直打喷嚏昏花泪眼地走在春末大雪里,被一对逐偶黑剪刀闪电般掣过眼前吓一跳,听见它们漫天扯开喉咙叫:“非常好笑,非常好笑,非常非常哟。”我假设自己是盲人杖行于凸直纹砖铺出来的一窄条盲人专用道上,将恐怖发现,此漆黄导盲道,到不了街上。它犹犹疑疑,心虚地朝前延伸着,拿不定主意继续走还是往左拐因为正前方有,嗳哟撞上了,有红绿两座邮筒。没关系,它重起一段再来,坚定、果决、直直地走入,对,直直走入一堆违规停放的摩托车阵中,复直直走出阵,微笑前行突地,不见了,坠下悬崖了?是个斜坡汇集的分歧十字路口,红砖道高出柏油马路,唔,若非一丈也有几尺,反正得用跳的下去或爬的爬上来,不然若是老婆婆老公公或窄裙高跟鞋女人,只好不顾观瞻地不管采取何种方式最后总会下到马路或爬上红砖道。可是盲人呢?这些兴之所至随意起个头的导盲专用道,果然就也始乱终弃片面消失于一个坑洞前,一柱刺鼻尿骚味的墙基前,消失得如此之不给个说法,还不准人质问,甚且像个,没错像个恼羞成怒的新政府倒过头来骂人:“看吧,看不见还要四处瞎跑,这样子,现在谁有办法咧?谁也没有办法了。”
街上很近,然则对盲人和某些人来说,很远很远。但凡一人宣布要去街上,好比老妈,血压药筋骨药吃光了要去诊所拿药,屋里人都激动起来,奔上奔下忙忙翻找各种证件托老妈办。荒置甚久的不知什么鬼文书,收到当时让人当场变成文盲但此时非要立刻处理就当场也看懂了,填单子盖章的,加减账的,挂号邮寄的火速打包写信封。临了,我还是叫回老妈把提款卡撤下免办,原因有二。其一,为删除老妈跟机器接触的机会。否则面对提款机,首先,她得掏出老花眼镜戴上,而为此老花眼镜,先前已经动员了屋里人到处找,可眼镜这玩意,越找它越不着,非要放弃不找了却乍乍眼梢一亮可不它就搁在滤水壶上或鞋柜旁,气得人咒骂祖宗。如此,老妈权且度过老花眼镜一关。然后她得从一大把五颜六色卡中辨识出我的卡取出,并假设卡没有纷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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