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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居里氏自三十岁起便暴露于辐射线下。）灼烈气味中，居里氏颔首对吾等仨说，我们那珍贵的产品全无掩蔽，就那么放在桌上。它放出的微光在我们周遭形成影像，那光辉像是悬浮在黑暗中。

您终于有了一公厘的纯镭盐呐，老爹充满感激礼赞。

您结晶了几千次的产品……罗氏如梦似幻涨满了泪水。这四年内，您体重也减轻了至少十五磅吧？

那是一九○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我在我的黑皮本子上写下，Ra=225。93，镭的原子量。

后来您又花了四年，提炼出十公毫的镭，纯镭元素。罗氏已泣不成声。

居里氏好平静说，制造的过程，非常非常困难。

我们悄立于居里氏夫妇、皮埃尔和玛丽的实验室里，神圣如祭典。献身科学，为了逸逃此世的萧索枯凉。然而发现镭，竟若窥见秘中之秘，那是物质之谜，令人着迷又悚栗。

实验室是未来的神庙，巴斯特如是云。

讲个数字罢老爹说，一百万个专一杀手，等于十亿个非专一杀手，专一是非专一的一万倍强。

是的我一直担心癌细胞没有抗原，使免疫疗法无从下手。这个老梦魇过去了。我们用了五年时间，找到能辨认单一癌抗原的人类淋巴球。当初如果我跟实验组深信会找到专一杀手，也许我们会尝试用其他癌模型和其他系统再做一次。当初我对这种抗原的存在没有足够信心，没有翻山越岭把它找出来。

五年后老爹说，又一个五年——

十年。

要到十年后，我们实验室有位怪人，才从一○二癌养出来专一杀手。此人能成功，是因为他坚信一定做得到，且只有经过精疲力竭的实验跟细胞培养才做到。早期找不到一○二癌专一杀手说明了一件事，实验成功，其关键在于，研究员的信念。要达阵，研究员得相信他所做的。

听起来很像宗教信仰我说。但如果他的信念结局被证明是错的？

当初我认为一○二癌、一○五癌，并无什么不同。我们试过各种假设，结局皆无效。而之所以无效，正就是因为假设错误。所以玛丽·居里了不起的天分，天才，老爹说，惟在她独力一人提出的一个假设：放射性是原子核内部活动的结果。

罗氏点头，其余的，不过是坚持，勇气，和辛勤。

听来更像信仰了。

是罢错误也带来非凡的贡献老爹说。发现一○二癌非专一杀手的那篇论文成了引用经典，是最常被其他科学家引用的少数论文之一呐。

非专一杀手引我们到另条路上罗氏说。我开始想，在体外，介白素二号能把淋巴球转变为杀手，那么活体内如何？若把介白素打入体内，直接培养杀手如何？但如今已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想了。介白素二号已引起全世界的注目和激动。

拓荒有成，蜂拥者潮至。已是供应量不足问题。

由于介白素系免疫细胞分泌的分子，其产量靠计算细胞数目。我们实验证明了，鼠介白素打入癌鼠有效。单单介白素二号，即对肿瘤起作用。那么如果剂量高，如果打入够多介白素，前提是如果拿得到足够介白素，就有办法对付癌。我们急需大量的高纯度的介白素二号。你说到哪里去找？找杜邦。

先是杜邦老爹说，世界最大的化学公司。

我们需要一百毫克纯介白素二号，杜邦愿意合作。三个月后，杜邦送来六只瓶子，一共七点五毫克。实验室为之疯狂，我们从未有过如此量大的介白素二号。

据说随七点五毫克送来的是一份协议？

对，协议说，只要杜邦产品适用，即便有其他资源开发成功，也要继续使用杜邦。其他资源，说的当然就是合成介白素二号。合成，意指重组DNA，所谓基因工程。

您没签罢。

是的我没签。因为与此同时，遗传工程学也在摩拳擦掌。其中有一家叫，西塔免疫。西塔邀我加入公司，还可持股。我也没答应。利益回避呐，罗君是在国家癌症研究所工作来的。西塔计划投资上亿美元想把介白素二号发展成商品，要求罗君得资料保密。罗君很火大。

我火大，因为科学上的机密，永远叫人火大。西塔不愿公开的资料，可能极有助于癌症治疗。生物科技工业，的确负面影响了传统科学资讯的自由交流。健康研究院其他实验室，也开始拒绝供应试剂了，除非我们签署保密协议，一份我根本不会签的协议。当时我即跟西塔说无法保密。这很严重，他们请我暂离开会议室，他们要讨论。

当时我想，罗氏说，没错科学是世界的一部分，它一向都有利益冲突。然而它也是极为特殊的一部分啊。如今，它正一点一点失去它的特殊性。研究生的论文题目也出现了变化。原本追求新知的冲劲，如今已被新产品驱策，尤其有卖点的产品。西塔在斯坦福大学附近，公司班底皆大学里的杰出科学家，私立大学是允许教授们持股的。

唉黄金古代。那时，玛丽·居里说，人类累积的智慧，应由人类共享，我不想占为己有。

在古代看，罗氏说，科学研究目的只有一个，推展知识的领域。这种态度延伸到极致，自成一种美学，充满浓厚的贵族气息。法国科学界直至二十世纪仍持这种态度，流风及于英国。

是罢古代讲究不实用的科学研究老爹说。理论的进步每每来自这种研究，结局是实用价值自在其中。

啊黄金古代，去圣逾邈。爱因斯坦可以不用设备，只要有纸，有笔——

老爹笑起来，这说到咱们本业了，一张纸，一支笔。

很夸张呢爱因斯坦，他说有心钻研理论物理学的人，最理想的职业是做灯塔管理员。

我开始投入做研究那时候罗氏说，七○年代吧，都还存贵族气派。我们这些外科医生出身的，哪算得上科学家，不过就是屠夫。我们大概是有幸目睹，该怎么说……对，最后的贵族，我们是看过贵族气派的最后一代科学家了。

去圣逾邈，宝变为石。

那时，我们站在西塔大厅，仿佛站在时间滚滚的岸上。大厅里最醒目是一幅巨画，西塔的标志，巨鲸，正跃过金门大桥。

而另一幅画，画着柏克莱突然失去地心引力时惊吓的人们。

（非常的加州，非常的柏克莱。我朦胧听见罗氏，来自东岸的罗氏，如是喃喃自语着。）

时间拍岸，扬起了氤雾很快降止于我们四周。时间的雾里，转眼不见了他们。听见老爹的低语，罗氏爽亮的笑声，他们已远在时间彼岸。

雾迷津渡。我知道，罗氏终将跟西塔合作。

罗氏需要介白素二号，比西塔更需要。而西塔所知之介白紊二号已超过罗氏，再无谁堪比西塔更有实务经验。西塔已投入大钱，再无任何阻力可使西塔放弃介白素二号。而罗氏可以帮助西塔。双方皆同，不知介白泰二号究竟能否成功。一场可观的冒险，收益亦然可观。逐鹿者五家，西塔决心赢。若要赢，必得把握好整个生化工业赖以构成的两个基柱，重组DNA科技，及分子生物学。罗氏跟西塔终将同盟。

唉生化工业。唉重组DNA。秦失其鹿，遂教天下共逐之。先要找出介白素二号的基因。

日本科学家抢先西塔分解出基因，并植入猴子细胞。那细胞制造出低层级的介白素二号。

西塔立刻，亦从人类淋巴素取得介白素二号的基因。然后将此基因植入大肠菌。

细胞转型，大肠菌转型了。

转型大肠菌产生的蛋白质中，有百分之五到十是介白素二号。重组的，介白素二号。

西塔工作组快马加鞭，于实验室收得十公升浓缩大肠菌，好似一包冷冻奶油。然后将其转型，浓缩，纯化。

于是规划进入量产。三目标，一、制造出重组介白素中最高层级最纯的一种。二、使重组之机能庶近乎自然之介白素二号。三、尽快，尽快达到以上二目标。

西塔领导人随工作进行亦将改变。从遗传工程的微生物学家，变成了负责筛选临床用分子和增产蛋白质的化学家。以及执行临床实验的协调人员，以及业务主管。例行周会原只有科学家参与，到得连专利权律师亦加入。

罗氏亦终将在周年研习会上，演讲介白素二号的最新实验进度。那场在旧金山海滩旅馆举行的豪奢研习会，上百名西塔科学家以外，来了许多时髦局外人，将令罗氏目瞪口呆。西塔的大手笔大赌注，因罗氏而起，邀罗氏演讲是用罗氏来激励西塔人。罗氏将会提出他所有最好的资料和梦想，因为他们是在对付癌症，而非只制造产品。西塔人已经很努力，罗氏将供给他们更努力的理由。罗氏将叫在场所有科学家们，目瞪口呆。

（神圣同盟互相目瞪口呆的背后真相是，关于临床用途，介白素二号的临床用途，西塔人所知比罗氏少，而罗氏所知至彼时止，又差不多是零。）

（焦虑的罗氏迫不及待演讲完要走，西塔内部正严重争执。由于罗氏曾反对保密要求，西塔忧心无法控制罗氏将如何应用他们的介白素二号。他们害怕产品在罗氏的实验里表现不佳。害怕罗氏的需索，会耗掉所有他们的产品量而无法给其他研究者用。害怕所有的成败会全部只押在罗氏一人。）

（争执另一端，则辩称他们的目标是临床，放眼全世界，再无一人如罗氏如此执着于免疫系统治癌，亦再无一研究机构其临床资源可比美国癌症研究所。）

（便在旅馆外面罗氏正搭车离去时，得到了结论。西塔科学家从口袋掏出一只内装清澈液体贴有潦草字条的试管，腼腆交给罗氏说，这是刚提炼的，不够纯净，坦白说，不是很好，我们会做得更好。）（别担心罗氏说，你有更好的东西再寄给我，现在我们先看看这个有多好。罗氏连夜飞回实验室。）

罗氏终将获得报偿。看吧，自然介白素二号不能低于二分之一的稀释比例，重组者却可以在稀释到两千五百分之一比例里，培养出优质的非专一杀手。西塔产品于实验室和鼠活体内做各种测试时，杜邦首批产品，是的就是那批让罗氏实验室疯狂的七点五毫克产品，送达。

（联邦食品药物管理局已批准杜邦产品用于病患。此批准马上引起国立科学院院士们怒责，因为介白素二号太珍贵了，珍贵得只可作为研究，而罗某竟将之浪费在病人身上？）杜邦和西塔，自然与重组。杜邦需时一年，投入人员三十名，才从一万公升悬浮液里精炼出总共三十四点五毫克。西塔呢，几天之内即自一公升大肠菌生产出一百毫克。生化工业重组DNA的威力，打败了传统生产的杜邦。被如此供应量冲昏头的罗氏实验室，像座核子潜艇在冲。

而罗氏，终将面临两难。

临床治疗，和基础研究之两难。病，与病人之难。研究一种病，跟治疗带一种病的病人，其间满布张力。研究者热切想尝试新知，获得答案。医生却得为每个病人作最有利的判断，然则求知欲或好奇心，能不蒙蔽了医者的判断？罗氏之前尚无够多介白素二号足以发现副作用，治疗决定容易下。无限量供应后，决定变得非常难。作为医者，加诸疼痛于病人很难。而不知究竟有疗效否，决定更难。罗氏想治疗癌患，想说服每一位患者往负荷量之极限推进，又觉应停止此无谓的痛苦。临床实验一旦失败，癌患再无第二次机会了。患者的时间迫促，医者岂非窃占了患者的时间？

就说吧，老爹一整代所天经地义奉行的，牺牲一连救一营，牺牲一营救一师，牺牲全师救国家——

且慢，国家？这年头还有人相信国家吗莫骗阿财了。早早已有葛林兄借哈瓦那特派员之口悍然说：“我不会为我的国家杀人。我不会为资本主义、共产主义、社会民主国家、福利国家而杀人。我会为卡特杀了某某人而杀掉卡特。我会为家庭恩怨杀人，这比为爱国或喜爱哪种经济体制杀人更理由充分。我爱，我恨，都是我个人之事。我不会在什么国际战争里扮演五九二○○之五（特派员的编号）。”医者更铁杆。须知，牺牲一人性命以救百万人，这是违背医学伦理的，不道德。

啊每一种伦理，亦每一种纽带。我朝向时间彼岸在那里的君父们说，每一种纽带不但是互不相连的力量那样互相平衡者，并且亦那样成为了繁复多样的说不的力量。不，我不同意。不，我不遵从。有那样多样的说不的声音，始足以对抗政治权力滥用始足以屏挡综艺化始足以护守珍爱——

看吧人干了多少烂事遂至对于人的凡所作为物，只能用凡是不字开头的作为来抵消。云雾吹开，坐在星空版图上的君父们啊我对你们说，你们打造的世界，我们却只能以负面列表式的活法，活在其中啊。罗氏终将以重组介白素二号加杀手细胞的合并疗法，扬名立万。

医者救一人是一人，故而此疗法对百分之四十的癌末患产生疗效，便是重大医学成就了？此疗法将会标准化。自人类肿瘤取得的杀手细胞之培养将会半自动化。投一百亿个专一杀手给癌末患，目标很快提到一千亿。实验组说，取得那么多细胞犹如突破音障，有七十二袋细胞要收，光收就得花上两天。于是目标再提高，标准治疗将注入癌末患两兆个专一杀手。这些专一杀手聚集起来，可以有一个拳头那么大。专一杀手将会被改装，被插入外来新基因因此长得更快更盛更强更配备优良。专一杀手将携带新基因进入人体，这是史上创举。这叫基因治疗。罗氏实验室将成为史上第一批讨论操纵人类基因的人。

人可以不必受自然界原有细胞限制了？这已不再是科学。这是一宗历史事件，伦理事件。

终于罗氏来到了伦理的边界。如果越界，他可能会遇见一种东西。一种所有科学家都害怕遇见的东西，大家叫那东西unk…unks，未未。未知的未知物，unknown　unknowns。严禁越界。送君者皆自崖而返，每一位科学家都知道。

那时，于是那位初始的天启化身将再度赋予启示。那位胃癌痊愈者，打过二次世界大战的退伍军人，瘦削，落魄，十二年前开完刀即被宣布没救了。癌自愈者，一身讥诮仿佛在说，想不到吧大夫？咱们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着呢。

没错，描述。

咱们忘记了观察描述。

天启曾以斯特劳斯的面貌温柔说，描述才是所有科学的根基。我无意质疑实验的价值，而只想提醒一句，观察应是第一步骤。惟有透过观察，才可能发现问题，而后才能用实验来解答。别忘了，对科学家最大的恭维莫过于对他说，唉呀，我怎么没看见？

是喔世界如此之多样，我观察，我描述。然而也许我已忘记自己的来时路？

我和老爹和罗氏，罗森伯医生，那时我们站在西塔大厅宛若盐柱。时间拍岸，巨鲸跃过金门大桥。就在那时，我们恰恰回望了一眼，恰恰共同看见，是的我们看见，黄金古代返照于时间上空的辉煌霞彩旋即隐没于雾里。

第五章　巫界

二二九

二二八吗？不，二二九。

这个被约书亚当成提款机的受难日二二八差不多户头金尽矣。受难人不堪其扰从地下跑出来说，不要再绑架我们了，让我们安息罢。不要再用苦难当人质。请让死者安息，请让生者自由。当然不是二二八。

看哪二月二十九，每四年增加这一天。闰年三百六十六天，此乃纪元前恺撒大帝的历法改革。

如此恺撒历，每年十一分十四秒之误差，每千年则多出七天，多到十天便教会再无法决定复活节日时，教宗指派耶稣会大数学家来解决。办法是，先去掉十天。故而有那么十天，不是修辞不是隐喻，历史上有那么十天便货真价实的，消失不见了。如此历法与恒星同步，然后修正闰年规则。

一则，取消世纪之交的闰年，即每一百年取消一次闰年。二则，每四百年恢复一次闰年。三则，每一百年取消的闰年遇到可以被四百整除的年份时，仍恢复为闰年。此乃格烈哥里十三世的改革，沿用至今，精准度达到两千八百年误差一天而已。

格烈哥里历通行于罗马天主教统治地区。英国打心底不甘愿，仍自使用恺撒历直到，根据记载那是一七五二年，日历上又多出来一天，如今是十一天了。忍无可忍终于，国会宣布放弃十一天。所以那一年的九月三日至十三日，也消失不见了。

而今惟有啊，惟有那繁丽似星空刺绣奇魅如夏卡尔画的东正教，惟仍不用天主教之历，继续它那与恒星继续错步下去的恺撒历。那么得以四百整除的二○○○年，四百年一次才有的世纪交替之闰年，二月二十九，碰，胡了！得来的平白这一天，再无可能再有下一次。四百年之后，下一次。

如果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正如那时乡民大众毕竟也略悉环保观念会得说了，他们说，一个行星只容许做一回试验ㄋㄟ。如果，正如一次生殖的动物鲑鱼八目鳗它们不可能活到下一次生殖季所以它们把自己的脂肪肌肉消化系统免疫系统全部、全部转化为卵子故而不可能再存活，它们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如果这四百年才碰到的一天，倾国与倾城，佳日难再得。看哪这一天，人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