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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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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去拿来不就得了吗?”
我用生平从未有过的愤怒的声音说道。
“好吧,那我就到楼下去,和良子一起犯罪后再上来吧。与其空谈大论,还不如实地考察呐。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是蚕豆吗?”
他已经酩酊大醉得语无伦次了。
“随你的便,随你滚到哪儿去都行!”
“罪与饥饿,饥饿与蚕豆,不对,这是同义词吧?”
他一边信口雌黄,一边起身站了起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念头倏然间掠过了我大脑的某个角落,使我大吃一惊。倘若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把罪与罚当做同义词,而是当做反义词排列在一起的话,那么……罪与罚,绝无相通之处的两样东西,水火不相容的两样东西。把罪与罚作为反义词的陀氏,他笔下的绿藻、腐烂的水池、一团乱麻的内心世界……啊,我开始明白了,不,还没有……这一个个念头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我的脑海。这时,突然传来了堀木的叫声:
“喂,他妈的什么蚕豆呀!快来看!”
他的声音和脸色都恍若变了个人。他是刚才蹒跚着起身下楼去的,没想到马上就踅了回来。
“什么事?!”
周围的气氛蓦然变得紧张起来。我和他从楼顶上下到了二楼,又从二楼往下走。在中途的楼梯上堀木停下了脚步,用手指着说道:
“瞧!”
我自己那间屋子上方的小窗户正敞开着,从那儿可以看到房间的里面。只见房间里亮着电灯,有两只“动物”正在干着什么。
我感到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这也不失为人间景象之一。这也是人类的面目之一。大可不必大惊小怪。”我在心里嘀咕着,以至于忘记了该去救出良子,而只是久久地呆立在楼梯上。
堀木大声地咳嗽着。我就像是一个人在逃命似的又跑回到了屋顶上,躺在地上仰望着夏夜布满水汽的天空。此时,席卷我心灵的情感既不是愤懑,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悲哀,而是剧烈的恐惧。它并非那种对墓地幽灵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撞上身着白衣的神体时所感到的那种不容你分说的来自远古的极端恐惧感。从那天夜里起,我的头发开始出现了少年白,对所有的一切越来越丧失了信心,对其他人越来越感到怀疑,从此永久地远离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与共鸣等等。事实上,这在我的整个生涯中也是一件决定性的事件,仿佛有人迎面砍伤了我前额的中央,使得我无论与任何人接近时,都会感到那道伤口正隐隐作痛。
“尽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该多少识点相吧。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这儿完全是一座地狱。……不过,关于良子嘛,你可得原谅她哟。因为你自己也不是一条好汉呐。我这就告辞了。”
堀木绝不是那种傻瓜蛋,会甘愿驻留在一个令人尴尬的地方。
我站起身来,兀自一人喝着烧酒,然后便“哇”地放声痛哭起来。哭啊,哭啊,我就那么一直痛哭着。
不知不觉之间,良子已怔怔地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
“要是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干……”
“好啦好啦,什么都别说了。你是一个不知道怀疑别人的人。坐下一起吃蚕豆吧。”
我们并排坐下吃着蚕豆。呜呼,难道信赖别人也算是罪过?!对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商人。他常常请我给他画一点漫画,然后煞有介事地留下些许报酬后便扬长而去。
《人间失格》手记之三(13)
打那以后,那个商人就再也没有来过。不知为什么,比起那个商人,我倒是更加痛恨堀木。是他第一个目睹了那幅场景,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比如故意干咳一声等等——就径直折回到屋顶上诡秘地通知了我。对堀木的憎恶和愤怒会在不眠之夜油然而生,使我叹息呻吟。
不存在着什么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良子是一个信赖的天才。她不知道怀疑他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愈加悲惨。
我不禁问神灵:难道信赖他人也算是罪过吗?
在我看来,比起良子的身体遭到玷污,倒是良子对他人的信赖遭到玷污这件事,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埋下了我无法生活下去的苦恼的种子。我是一个畏畏缩缩、光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对他人的信赖之心已经裂纹丛生的人。对于这样的我来说,良子那种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就恰如绿叶掩映的瀑布一般赏心悦目。谁知它却在一夜之间蜕变为发黄的污水。这不,从那天夜里起,良子甚至对我的一颦一笑也开始大加注意了。
“喂,”我的一声叫喊便会让她心惊胆战。她似乎不知道该把视线投向哪里。无论我多么想逗她发笑而大肆进行滑稽表演,她都一直是那么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的,甚至在和我说话时滥用敬语。
难道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真的是罪恶之源吗?
我四处搜罗那些描写妻子被人奸污的故事书来看,但我认为,没有一个女人遭到像良子那样悲惨的奸污。她的遭遇是不能成其为故事的。在那个小个子商人与良子之间,倘若存在着哪怕是一丁点儿近似于恋爱的情感,那么,或许我的心境反而会获得拯救。然而,就是在夏天的那个夜晚,良子相信了那个家伙。事情不过仅此而已,却害得我被人迎面砍伤了额头,声音变得嗄哑,头发出现了少年白,而良子也不得不一辈子提心吊胆了。大部分的故事都把重点放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的那种“行为”之上,但这一点对我来说,却并不是那么令人苦恼的重大问题。原谅与不原谅,拥有这种权利的丈夫无疑是幸运的,倘若认为自己无法原谅妻子,那么,也毋需大声喧哗,只要立刻与她分道扬镳,然后再娶一个新娘子不就一了百了了吗?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好“原谅”对方,自我忍耐罢了。不管怎么说,单凭丈夫自己的心情就能够平息八方事态的吧。总之,在我看来,即使那种事件是对丈夫的一个巨大打击,但也仅限于“打击”而已。与那种永不休止地冲击海岸的波涛不同,它是一种可以借助拥有权利的丈夫的愤怒来加以处置和化解的纠葛。而我的情形又是如何呢?作为丈夫不具备任何权利,不用说发怒,甚至连一句怨言也不能吐露。而妻子恰恰是被她自己所具有的那种罕见的美好品质残酷地奸污了。并且,那种美好的品质正好是丈夫久已向往的、被称之为“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的这样一种可怜之物。
难道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也算是罪过吗?
我甚至对这种唯一值得倚傍的美好品质也产生了疑惑,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越发不可理喻,以至于我的前方只剩下了酒精。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度地卑微,一大早就喝开了烧酒,而牙齿也落得残缺不全了,手头画的漫画也只是一些近似于淫画的东西了。不,还是让我坦白地说吧。那时候我开始复制春画进行秘密贩卖了,因为我亟需喝酒的钱。每当我看到良子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时,我甚至会胡思乱想到:她是一个完全不知道防备别人的女人,没准和那个商人之间并非只有一次吧?还有,和堀木呢?不,或许还有某个我所不知道的人吧?——疑心生疑心,结果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可我却没有勇气去加以证实,以至于被那惯有的不安与恐惧所纠缠着,只能在喝得醉醺醺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试着进行卑屈的诱导性审讯。尽管内心深处是忽而高兴忽而沮丧,可表面上我却拼命地进行滑稽的表演,在对良子施以地狱般可憎的爱抚之后,如同一摊烂泥似的酣然大睡。
那一年的年末,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我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当时我很想喝一杯白糖开水,可良子像是已经睡着了,所以我只好自个儿去厨房找出白糖罐。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却没有白糖,只有一个细长的黑色纸盒。我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一看,只见盒子上贴着一张标签,使我目瞪口呆。尽管那标签被人用指甲抠去了一大半,但标有洋文的部分却留了下来,上面一目了然地写着:DIAL。
《人间失格》手记之三(14)
巴比妥酸。那时我全是喝烧酒,并没有服用安眠药。不过,不眠症似乎成了我的宿疴,所以对大部分安眠药都相当了解。单凭这一盒巴比妥酸就足以致人于死地。盒子还尚未开封,想必她曾经涌起过轻生的念头,才会撕掉上面的标签把药盒子隐藏在这种地方吧。也真够可怜的,这孩子因为读不懂标签上的洋文,所以只用指甲抠掉了其中的一半,以为这样一来就无人知晓了。(你是无辜的。)
我没有发出声响,只是悄悄地倒满一杯水,然后慢慢地给盒子开了封,一口气把药全部塞进了嘴巴里,冷静地喝干杯中的水,随即关掉电灯就那么躺下睡了。
据说整整三个昼夜,我就像是死掉了一般。医生认为是过失所致,所以一直犹豫着没有报警。据说我苏醒过来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回家”。所谓的“家”,究竟是指的哪儿,就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总之,听说我是那么说了,并且号啕大哭了一场。
渐渐地眼前的雾散开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比目鱼”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坐在我的枕边。
“上一次也是发生在年末的时候。这种时候谁不是忙得团团转呐。可他偏偏爱挑准年末来干这种事,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在一旁听比目鱼发牢骚的,是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
“夫人。”我叫道。
“嗯,有什么事?你醒过来了?”
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那张笑脸贴在了我的脸上。
我不由得泪如泉涌。
“就让我和良子分手吧。”
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连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
老板娘欠起身,流露出轻声的叹息。
接下来我又失言了,而且这一次的失言是那么唐突,简直无法断言到底是滑稽还是愚蠢。
“我要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首先是“比目鱼”大声地笑了,然后老板娘也哧哧地笑出了声来。最后我自己也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红着脸苦笑了起来。
“唔,那样倒是好呀。”“比目鱼”一直在粗俗地笑着,他说道,“最好是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要是有女人的话,怎么着都不行,去没有女人的地方,这倒是个好主意呐。”
没有女人的地方。但我这近于痴人说梦般的胡言乱语,不久居然悲惨地化作了现实。
良子似乎一直认定,我是作为她的替代物而吞下毒品的,因此在我面前比过去更加胆战心惊了。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苟言笑,所以,待在公寓的房间中我会觉得胸闷气短,忍不住又跑到外面酗酒去了。但自从巴比妥酸事件以后,我的身体明显地消瘦了,手脚也变得软弱无力,画漫画稿时也时常偷懒怠工。那时,作为探望费,“比目鱼”留给了我一笔钱(“比目鱼”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随即递给了我那笔钱,就好像是他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来的一样。可事实上这也是老家的哥哥们寄来的钱。这时,我已经不同于当初逃离“比目鱼”家时的我了,能够隐隐约约地看穿“比目鱼”那种装腔作势的把戏了,所以我也就狡猾地装出不知内情的样子,向“比目鱼”道了谢。但是,“比目鱼”等人干嘛要弃简从繁,不直截了当地说出真相呢?其中的缘由我似懂非懂,觉得十分蹊跷)。我打定主意用那笔钱独自到南伊豆温泉去看看。不过,我不属于那种能够长时间地绕着温泉悠闲旅行的人,一想到良子,我就感到无限的悲凉。而我自己与那种透过旅馆房间的窗户眺望山峦的平和心境更是相距甚远,在那里我既没有换穿棉和服,也没有泡温泉澡,只是跑进外面一家并不干净的茶馆似的地方,拼命地喝酒,把身体糟蹋得更加孱弱之后才回到了东京。
那是在一场大雪降临于东京的某个夜晚。我醉醺醺地沿着银座的背街漫步走着,一边小声地反复哼唱着“这儿离故乡有几百里,这儿离故乡有几百里”。我一边唱一边用鞋尖踹开街头的积雪,突然间我呕吐了,这是我第一次吐血。只见雪地上出现了一面硕大的太阳旗。好一阵子我都蹲在原地,然后用双手捧起那些没有弄脏的白雪,一面洗脸一面哭了起来。
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一个女孩哀婉的歌声恍若幻听一般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了过来。不幸。在这个世上不乏不幸之人,不,尽是些不幸之人。即使这么说也绝非过激之词。但是,他们的不幸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间发出抗议,并且,“世间”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们的抗议。可是,我的不幸却全部源于自己的罪恶,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进行抗议。假如我斗胆结巴着说出了某一句近似于抗议的话,不仅是“比目鱼”,甚至连世间的所有人都无疑会因我口出狂言而惊讶无比的。到底我是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刚愎自用”呢?还是与此相反,显得过于怯懦畏缩呢?这一点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总之,我是罪孽的凝固体,所以,我只能变得越来越不幸,而这是无法阻止和防范的。
《人间失格》手记之三(15)
我站起身来,琢磨着:应该先吃点什么对症的药。于是,我走进了附近的一家药店。就在我与店里的老板双目交汇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就像是被闪光灯照花了眼睛一样,抬起头瞪大了双眼,呆呆地伫立着。但那瞪大的眼睛里既没有惊愕的神色,也没有厌恶的感觉,而是流露出一副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充满了渴慕般的表情。啊,她也肯定是一个不幸的人,因为不幸的人总是对别人的不幸敏感万分。正当我如此思忖着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女人是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立着的。我遏制住了朝她飞奔过去的念头,在她和我面面相觑之时,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于是,从她那双睁大的眼睛里也流出了泪水。
仅此而已。我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那家药店,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公寓,让良子化了杯盐水给我喝,然后默默地睡下了。第二天我谎称是感冒,昏睡了一整天。晚上,我对自己的吐血(尽管谁也不知道)感到很是不安,于是起身去了那家药店。这一次我是笑着向老板娘坦诉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向她咨询治疗方法。
“你必须得戒酒。”
我们就像是亲骨肉一般。
“或许是酒精中毒吧。我现在都还想喝酒呐。”
“那可不行。我的丈夫得了肺结核,却偏要说酒可以杀菌,整天都泡在酒里,结果是自己缩短了自己的寿命。”
“我真是担心得很。我好害怕,我已经不行了。”
“我这就给你药。可唯独酒这一样东西,你必须得戒掉哟。”
老板娘(她是一个寡妇,膝下有一个男孩,考上了千叶或是什么地方的医科大学,但不久就患上了与父亲相同的病,现在正休学住院。家里还躺着一个中了风的公公,而她自己在五岁时因患小儿麻痹症,有一只脚已经彻底不行了)拄着松树的拐杖,翻箱倒柜地找出各种药品来了。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液,而这是注射器。
这是钙片。这是淀粉酶,可以治疗肠胃不好。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满怀爱心地给我介绍了五六种药品。但这个不幸的夫人的爱情,对于我来说,是太过深厚了。最后她说道“这是你实在忍不住想喝酒时用的药”,说罢迅速地将那种药品包在了一个纸盒子里。
原来这是吗啡的注射液。
夫人说“这药至少比酒的危害要小”,我也就听信了她的话,再则那正好是在我自己也认为酗酒颇为丢人现眼的当口,所以,暗自庆幸自己终于能够摆脱酒精这个恶魔的纠缠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将吗啡注射进了自己的手臂。不安、焦躁、腼腆等等,一下子全都被扫荡一空了,我甚至变成了一个神清气爽的雄辩家。而且每当注射吗啡以后,我就会忘却自己身体的虚弱,而拼命地从事工作,一边创作漫画,一边在脑子里构思出令人捧腹大笑的绝妙方案。
本打算一天注射一针的,没想到一天增加到了两针,最后在增加到一天四针的时候,一旦缺少了那玩意儿,我就简直无法工作了。
“那可不行哟。一旦中了毒,那就要命了。”
经药店的夫人一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相当严重的中毒患者(我这个人天性脆弱,动不动就听信别人的暗示。比如有人说,尽管这笔钱是用不得的,可既然是你嘛,那就……一听这话,我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不用掉那笔钱,反倒会辜负对方的期待似的,于是马上就把它花掉了)。出于对中毒的担忧,我反倒开始大肆需求那种药品了。
“拜托,再给我一盒。月底我一定会付钱的。”
“钱嘛,什么时候付都没关系,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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