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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白马指天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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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大得出奇。

    趴在床边摸来摸去,找不到床头柜,于是他只好掀开被子,手脚酸软地下床来。原本想扶着墙前进,谁知刚迈出一步就踏了个空,整个人毫无预兆地扑倒在地。耳边立刻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公子!”

    一个丫鬟迅速跑过来,搀扶起夏轻尘,小心地将他扶回床沿上。

    “桐儿该死,让公子受惊了!公子受伤了么?桐儿去请大夫来为公子把脉。”

    摇头。夏轻尘伸出手去,但显然桐儿离他太远,他什么也摸不到。

    “奴婢叫桐儿,是专程来伺候公子的。公子可是有哪里不适,是否要让……让大夫来把脉吧。”

    摇头。他只是小跌了一交而已,又不痛。

    “公子刚刚退热,当心再受了凉,还是再躺会儿吧。”说着将夏轻尘的双脚搬回床上,用被子包了个严实。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夏轻尘轻轻扯住她的衣袖。

    “公子你……”

    慢慢松开手,做了个喝水的动作。

    “是。”水杯很快送到夏轻尘的唇边。

    被人伺候着,夏轻尘有点不自在起来,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他又很少与人交谈,甚至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想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人还在不在,他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想知道自己的处境,这个桐儿会告诉他吗?

    就在他犹豫之际,水喝完了。桐儿问他是否还要,他摇了摇头。

    于是桐儿就离开了,临走时告诉他,有事可以拉铃铛。但是铃铛在哪,他看不见。所以他只好无奈地一个人躺着,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消遣的活动。

    这间房子好象很大很大,空旷得可以听到回音,偶尔会有几声鸟的鸣叫,除此之外,连人的脚步声都没有。然而夏轻尘却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很舒适,他已经好久,不曾这样安安静静地独处过了。黑暗中,他想象着这间房子的样子。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那个人没有再来,桐儿也没有再来。他睡了一会儿又醒了一会儿,开始怀疑那一切是自己的梦境。就在他彷徨疑惑之际在他开始惆怅之际,那个人又适时地出现了。

    “你醒了吗?”

    点点头。一只大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

    “还是有些热。头还疼吗?”

    摇头。

    “眼睛还疼吗?”

    想了想,点点头。

    “别着急,大夫说这雪盲症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好,你心肺不好,还染了风寒,需要多静养一段时间。”

    点头。

    大手轻轻在他头发上抚摩着。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夏轻尘原本不饿,但心想,若是点头,想必他会陪自己一同用餐。犹豫之际,饭食已经端到了面前。夏轻尘在床上老老实实地坐着,任由他搂着喂粥喂药。

    “唉,你要是能说话该多好。”

    被当成哑巴不是第一次,夏轻尘咽了咽口水张张嘴,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声。

    “不过,也许这样更好,可以安安静静地陪着我。”说着将夏轻尘拥进怀里,轻轻梳理那细软的头发“你真美……”

    夏轻尘觉得耳边一热,一阵痒痒的酥麻。意识到那是亲吻时,久不曾被人亲吻的夏轻尘战栗起来,竟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任由那灼热的唇在自己耳畔厮磨着。

    察觉到夏轻尘的僵硬,男人慢慢停下亲吻,将他埋进自己怀里,温柔地抚慰:

    “吓到你了?是我太心急了,你还没痊愈呢……时候不早了,你先歇着吧。”

    感觉到眼前之人要离开,夏轻尘伸手想挽留,然而纤薄的手掌停在半空,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白天与黑夜,对于夏轻尘而言没有任何区别,反正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他静静地坐着,安静得像一樽陶瓷的塑像。每当他觉得那个人不会再来的时候,那个人就会不期地出现,或者喂他吃东西,或者只是搂着他坐一会儿。就这样,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的嗓子渐渐能发出简短的寒碜的声音,大夫说,他是在雪地里将嗓子喊破了,声音恢复之前,千万不要勉强发声,否则嗓子便废了。

    在他已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像被人饲养的宠物一般,呆在笼子里,等待主人不时地喂食和爱抚。然而这一切对于他而言都是欣喜的。许多年后他回忆,这时候,应是他少年时唯一安静度过的无忧日子。即使身处黑暗,犹不知恐惧。

    那个男人陪伴他的时间越来越频繁起来,有时还会请来丝竹班子或是说笑话的卖艺人替他解闷。那人没有再问起他的名字,似乎他已不需要一个名称作为代号。但夏轻尘心中始终有一份执念,他想用自己的双眼看看他,想用自己的声音与他交谈,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渴望与人交流,也从不曾在生病的期间如此任性。他不止一次地偷偷拆下蒙在眼上的绷带,但眼前除了如负像一般的残影,什么也看不清楚。

    当夏轻尘终于学会熟练地将绷带拆下又缠好,他年轻的身体终于也渐渐恢复了气力,可以让桐儿扶着在房子外来回走动。

    这一天,夏轻尘出了房间,让桐儿引着在院子里散步。走着走着,就听见前方走廊上细碎的脚步声。这时桐儿突然松了手伏跪在地上,一下失了向导的夏轻尘空着手在身前探寻,却听到近前方一声女人的呵斥:

    “放肆!”

    惊吓之余,夏轻尘险些跌倒。

    “还不跪下!”

    “不用了”另一个女声说“眼睛不好,就不用行伏礼了。你是桐儿吧,这是谁?”

    “是,是,奴婢是桐儿”桐儿结结巴巴地说“回主子,这是数日前从雪地围场带回来公子。”

    “哦?你就是那个男孩?”

    夏轻尘揣度着她的话。沉默中,他可以感觉得到她打量自己的目光。

    “怪不得了……果然有几分姿色。桐儿……”

    “送你新主子回房吧。”

    “是。”桐儿从地上爬起来,扶住夏轻尘的胳膊“公子,咱们回屋吧。”

    夏轻尘点点头,满腹猜疑地扶着桐儿的手,转身往回走。

    夜里,那个熟悉的男人又来了。他什么也没说,但夏轻尘可以感觉得到他的不安。他紧搂着夏轻尘,久久不曾放开,就这样搂了一夜。

    次日清晨醒来,他隔着纱布细细绵绵地抚摸着夏轻尘的双眼。

    “你睡可还好?”

    点头。

    “外面天亮了……”

    点头。

    “你可愿意跟我作伴?跟我在一起你可觉得开心?”

    点头。

    “你连我的样子都没见过,怎么这样轻易地就说愿意跟我作伴。咱们要是能一直这么作伴该多好……咱们分开了之后,你可还能认得我来?”

    夏轻尘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脸对着他,慢慢地举起手来想要解开头上的绷带。

    “你又乱拆了。”那人将他的手按下来“你听我说。我们得分开一段时间了……你不用担心,只是让你暂时换一个地方住住。”

    夏轻尘不安起来,他不是傻子,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他要送走他,也许是有什么原因,但他不会告诉他。

    “你放心,我会去接你的。等我处理好手头的事情一定会去接你的。”

    夏轻尘紧张地摇着头,不安得扯住他的衣角。他努力地想要说出推辞的话,却

    “你乖,相信我,我不会丢下你的,我还等着你眼睛好起来能看见我呢。好吗?我会派人保护你,到了雍津会有人服侍你的,你还像现在一样安心住着,用不了多久我会去接你的……”

    雍津,那是什么地方?夏轻尘很不安,尽管那个人亲手替他梳洗,喂他吃粥,亲自替他送行,但他依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当他被塞进马车里的时候,他隐约觉得,那个人不会来找他了。于是他伸出手去,想再一次握握那温暖的大掌,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尘土飞扬的路上,他急急地拆下眼上的绷带,模糊又刺痛的视线中,他仍然没能看见他的脸。

    *********************

    夏轻尘觉得,马车似乎一直在摇晃中向南方行走,每停下一次,周遭的气温就上升一分。走了数日之后,他已经不需要在穿着厚重的夹袄,只需穿单衣就可以了。车厢里只有他和桐儿两人,外面只有车夫和一名佩剑的侍从。他不舒服地趴在软垫上,车身的颠簸让他既疲惫又睡不着。

    马车攀上坡地,天色已晚,随行的侍从告诉他今夜需得在此露营。于是车停了下来,车夫和随从开始生火做饭。桐儿扶着他从车里出来,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透气。

    “公子,该换药了。”

    点头。他的眼睛还是很干很痛,眼前景物依旧是如同底片一样难辨清晰。桐儿缓缓拆下他眼上的纱布,回身往车内拿药。

    就在此时,数条人影自草丛蹿出,刀光晃眼一瞬,只闻两声惨叫,车夫与桐儿当场丧命。

    “啊——”桐儿的身体倒在他的脚边。

    “桐儿……”夏轻尘大惊失色,摸着她倒地的尸体,无声地呼喊。还未及反应,随行侍从猛地将身跃在他面前,横剑隔开砍向他的两刀,一把将他往马车上一推。

    “公子坐稳!”侍从跳上车身,狠狠抽动鞭子。

    马失控地奔起来,夏轻尘努力抓住车内的木框,不让自己跌下去。

    突然一嘶鸣,马车猛地刹住,夏轻尘一个惯性从车里滚了出来。数名黑衣覆面人手持长刀围在四周,明晃晃的银光刺痛他流泪的双眼,夏轻尘吓得瘫在地上。已然重伤的侍从将他护在身后,小声对他说。

    “属下无能……公子快走!”

    说完把夏轻尘往山中树林的方向一推,自己与黑衣人杀成一团。夏轻尘惊恐地看着眼前混沌的一幕,脑中一如视线般混沌,本能让他的身体迈开双腿没命地跑去。

    夜色浓厚,山坡树林中不透月光,眼前的景物一片黑暗,他看不清路,也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举着双手仓惶地摸索,哆嗦着抓着树枝和枯草,沿着崎岖的山路颠倒滚爬。

    身后似乎有人追来,然而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身体从四肢的尖端开始麻痹,慢慢地向全身蔓延开来,想动却不能动;意识这时才恢复清醒,自己竟是从陡坡上磕磕碰碰地滚了下去。

    “啊……”重重地撞在一棵树干上,剧烈的疼痛从全身每一个毛孔中渗进神经,在张口呼痛的瞬间窒息的感觉和喉咙的干灼让他无法竭止地干咳了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处痛得他一阵阵作呕。他捂着嘴里的喘咳声,那些黑衣人就在上面,在离他不远的山坡上。艰难地抓着树枝和枯草沿着的陡峭的山坡往下滑动,滚到了山下。

    此时他已是气尽力竭,但仍挣扎着往前爬去,每动一下都痛得他龇牙咧嘴。

    满是泥沙的路上,远远地传来车轮嘎吱的声响。一辆破旧的板车,挂着昏黄的油灯,缓慢地从路上走来。

    “救我……”那声音却细若蚊蝇“救我……”

    那点昏黄的光晕离他越来越近,夏轻尘抬起手来企图挥动,然而那手举到半空还是无力地垂下了。

    

第一卷: 落 魄 江 湖 第五章

    冰凉的东西贴在额头上。夏轻尘发胀的头脑感到些许的舒适。

    “啊,咳……咳……哈……咳……”

    “你醒了?”阿得一脸担忧的靠了近来。

    谁?是谁?从噩梦中努力清醒过来。昏黄的光线中,朦胧的视线中,一张黝黑的脸正在头顶上方晃动,吓得他噤声蜷缩到一边。

    “嗯……”

    “你别怕,我不会害你。哦,对了”阿得转身到桌上捧了一碗水来“喝点水吧,你看你,嘴唇都干了。”

    夏轻尘戒备地看着阿得,被莫名追杀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喝啊,这是水,没有毒的”感觉到夏轻尘的不安,阿得把碗举到嘴边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又捧到夏轻尘面前“你看,没事的,喝吧。”

    夏轻尘嗓子痛得发干,他犹豫地看看碗里的水,然后支起脑袋凑过嘴去,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慢些,别呛了……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你一定是赶路的时候让山贼给抢了吧?”

    是吗,他们是被山贼袭击了……夏轻尘想着,对着阿得使劲点了点头。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你睡了四五天了。”

    精神的紧张加上身体的伤势,夏轻尘高烧不退,哪里还有胃口。他只觉得昏天黑地,全身上下由里向外地叫嚣着疼痛,每呼吸一次,那疼痛就牵动一分。可是眼前是哪里?桐儿和那个侍从难道已经死了吗?他该怎么办呢?那个人会不会已经知道他出事了?他该怎么办才好?

    “你想要什么?别乱动,你的手腕骨折了,千万不能动……”

    “雍津……我要去……”夏轻尘失声的嗓子,艰难而破碎地震动着。

    “什么?你大声点……”

    “唉……”倒头栽在枕头上,夏轻尘眼冒金星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你要上哪儿也得把身子养好了再说”阿得替他掖好被子“这儿没有坏人,你就安心住着吧……”

    也只能如此了。夏轻尘点点头,安静地闭上眼睛。

    仿佛置身于波浪起伏的海面上,身子时轻时重,用不上一丝力气。有一只粗糙的大手不时抚摩过他的额头,替他抹去汗水,同时也蹭得他生疼。当他再次清醒过来时,视线终于清晰起来,抬眼看见的,依旧是阿得关切的脸。

    阿得有着一般干农活的人少有的魁梧身材。小麦色的肌肤,深深的大眼,刀刻一般的鼻梁,瘦削而硬挺的脸,难以想象这样一张脸上总是憨憨的带着不怎么精明的土气——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看见的第一张脸——总是忙前忙后、地里炕头两边跑,在没有针药和营养食品的条件下照顾着身体虚弱的他。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对阿得说“谢谢”的时候,那张黝黑的脸上傻傻的痴呆表情,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睁地像铃铛一样,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感叹道:

    “原来你会说话呀?”

    于是紧绷多日的神经不经意地放松了下来,发自心底地笑了出来。

    村里原本不留外人,但阿得对所有人说,夏轻尘是他远房的表弟,于是他便在这个不知名的村子暂住了下来。时间一晃就过去,他年轻的身体在平静的休养时间里逐渐康复,手腕附近的轻肢骨折也终于愈合。起初他还计算着时间,到后来他渐渐记不清在这个世界度过了多少个日夜。

    *********************

    皓腕在盆中汲起一捧清凉,轻轻拍在微红的脸颊上,夏轻尘长长的羽睫颤动着,看着水盆里的倒影。那熟悉的眉眼、属于自己的轮廓——每每这个时候,他都禁不住要自问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而当他摸着耳边长到肩颈的短发,那个疑问就会被否定。

    甩甩手上的水,扯下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渍。推开柴门走到屋外的灶上,掀开木板钉的沉重锅盖,一边用手扇着热腾腾的白气,一边用布裹着手,快速地从锅里的取出蒸着馒头的盘子。然后,他拿起一旁的瓢,将锅底的玉米粥盛在一个大碗里,又将那盘馒头座在碗上,放进一口草篮子里,再用筷子在一旁坛子里夹了几筷头的腌咸菜,用篮子盖儿将碗筷扣上。回身顺手将锅给刷了,清了清灶膛里多余的麦秆,便出提着那草篮子出门去了。

    “阿得家的弟弟,你等等。”

    听见身后的呼喊,夏轻尘转过身来。见一个少女穿着草木灰染的土布衫子,提着送饭竹篮远远从路上追了过来。

    “小翠姐。”

    “阿……不不,夏公子……”

    “叫我轻尘、或者阿得家的弟弟都行。”

    “不不……我还是叫你夏公子好了。”

    “有什么事吗?”

    他这一问,小翠便红了脸,低下头去,抿着嘴笑道:“你,你是去给你哥哥送饭去吗?”

    “是。”

    “我帮你提。”

    “哎,不用……”

    “没事儿,我也正要去地里送饭”小翠一把抢下他手里的食篮“提一个篮儿也是提,提两个也是提……”

    说完便提着两个草篮子走在了前面,夏轻尘只得紧跟在她后面。小翠只低着头浅笑,夏轻尘也不知该如何搭话,两人一路沉默地往田里缓缓走去。

    此时已是夏末,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每天都呆在地里,赶在秋天到来之前抢收田里的麦子。

    夏轻尘走在干燥的田埂上,深深地呼吸着那带着干草香味儿的空气。抬头一幕碧蓝的晴空下,接天连地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那比太阳的光辉还要纯正的金黄,仿佛是上等的染料一般,浸透在阿得年轻的骨血里,从灵魂的深处绽放出光芒来。他赤裸的上身被汗水浸透,阳光下,散发着蜜一般柔和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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