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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道-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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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许人究竟撕的是什么书,他在大学校园内问了男女师生十几个人,大多都倾向于《白道》。他又问何许人究竟是怎么被送进精神病院的,都说那天操场上人太多了,没太看清楚。不过还是有一位了解实情的老师告诉他:何许人是逃进精神病院的。他惊诧地问为什么?这位老师神秘地笑了笑说:“这你要问他本人。”这位老师的说法极大地诱发了他的好奇心,但是他到精神病医院打探后才得知何许人任何人都不见。他一连去了三趟都未能如愿,后来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通报了自己最不情愿的身份,也就是《白道》里商政的原型郑商,何许人破天荒地同意了。

他走到病房门口时,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何许人一边吸烟一边望着天花板沉思。房间狭窄而清洁,窗户安着铁条,给人一种监狱牢房的感觉。屋子里有一张床,一个分上下两层的床头柜,床底下有一个白色塑料夜壶。一张桌子上放着烟灰缸和一本书,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本书是《白道》,还有一个水杯。何许人的右脚蹬在椅子上,看上去显得出奇地安详。带他来的是一位女护士,领到门口就走了。他敲敲门,何许人毫无反应,他只好推开门探进头去,谦和地问:“是何老师吗?”何许人嘴里叼着快要燃尽的烟头扭过头看着他,眉宇间蹙着一道深深的皱纹,片刻才问:“你为什么要走长城?”他这才如释重负地走进房间,何许人用脚将椅子蹬给他,他从容地坐在椅子上,用试探的口吻反问道:“你为什么要逃到精神病院里来?”一束阳光照在何许人深沉而宽厚的嘴唇上,嘴角被吸得啦咝响的烟头闪着红光,他凝视着何许人厌倦、轻蔑、傲慢、滞重的目光,期待着一句石破天惊的回答。何许人又换了一支烟,用嘴角的烟蒂对着火,然后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内,用戏谑的口吻说:“何必要逃,人类早晚要皈依精神病院的。”这听上去的确像一句疯话,但何许人平和的神态并不像个疯子,他匪夷所思地问:“为什么?”何许人一下子激动起来,面红耳赤地说:“荷尔德林、斯威夫特、爱伦·坡、威廉·布莱克、斯特林堡、兰波、路易丝·卡洛、庞德、海明威、克莱思、弗吉妮亚·沃尔夫、西尔维亚·普拉斯、乔伊斯、里尔克;柏辽兹、舒曼、亨德尔;博希、丢勒、康定斯基、梵高,他们都疯了,你还要让我说出多少名字才能够相信!”谈话顿时陷入了沉默,他发现何许人在提起那些名字时,目光像闪电一样直透他的心灵,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莫泊桑说过,他要让上帝染上天花一命呜呼,尼采高喊上帝死了,原来他们都是疯子。”何许人脸上的表情仿佛忽然突破重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摇着头,手舞足蹈地说:“不是上帝死了,是上帝疯了。只是许多人不知道,你知道吗?”言罢,何许人似乎猛然想到了什么,脸上挂着古怪的微笑问:“对了,你还没有问答我,你为什么要走长城?”乍一听何许人的话句句都是疯话,但绝对又不是一个疯子能说出来的,他开始怀疑何许人是不是真的疯了,便仍然用试探的口吻说:“你也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要逃到精神病院里来?”何许人换了一张冷漠疏远的神情,皱起眉头,梦呓般地说:“只有逃到了精神病院,人们才能承认我是疯子。”说完何许人像一只老态龙钟的乌龟一样伸着头,盯着天花板。这又是一句让人匪夷所思的疯话,他有些糊涂了,正在他思忖着如何问下一个问题时,何许人突然振聋发聩地说:“梵高为什么要用狂妄自大的态度画太阳,有些人到现在也不明白。其实梵高早就告诉他们了:‘我愈是疯癞,就愈是艺术家。’可以说没有疯过的人,就从来没有生活过,正因为如此,布莱斯·帕斯卡尔疯了,约翰·莫扎特疯了,弗里德里希·肖邦疯了,就连伊萨克·牛顿也疯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疯了吗?因为他们只有疯了,才能与上帝同在。正如但丁进入地狱才有幸遇上了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卢卡努斯一样,我只有躲进疯人院才能与那些疯子通灵,因为只有与他们通灵,我才能证明我是否还括着。”他几乎惊诧地笑出声来,眯起眼睛,用质疑的口吻说:“可是你现在活着。”何许人的表情既痛苦又惆怅,用手捏了捏笔直的鼻子,神情笃定地说:“我不想像死一样活着。”他捻灭手里的烟头,不无嘲讽地问:“怎么才能像生一样活着?”何许人的眼囊鼓胀起来,目光坦白得让他吃惊,咬着嘴唇自信地说:“创造一个自己。”说完目光迷离地陷入沉思,既像是在凝视又像是在走神。他被何许人的思想深深地吸引了,像照镜子似的摸了摸头发,又磕了磕牙齿,意味深长地问:“这很重要吗,”何许人神色凝重,仿佛正沉浸在音乐的华彩乐章中,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教诲的语气说:“人生最令人迷醉、最令人心驰神往的唯有创造,只有创造才能获得身心的自由。”他凝视着坐在面前的这个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眼前不是坐着一个人,而是一个脱离了躯体的灵魂。他饶有兴味地问:“你想创造什么?”何许人身子微微一颤,被燃尽的香烟烫了手指尖,竟下意识地把烟头扔在地板上,低头用鞋尖蹍着烟头说:“一部小说。”职业的敏感让他的嘴里酸溜溜的,他将语气调试成庄重的口吻说:“什么题目?”何许人眼睛里闪烁着讥嘲的笑容,脸上挂着诙谐的表情,用戏弄的语气说:“你是谁?”他摸了摸宽净的前额,仿佛患了健忘症似的思忖了片刻,翕动着鼻翼问:“非要躲进疯人院才能创造?”何许人顿时露出如鲠在喉的表情,脸色像便秘似的涨红起来,激动地说:“我不是鸟,我是蝙蝠,可是他们非要将我归为鸟类,他们认为只要长翅膀的就是鸟类,可是我不是鸟,也不是会飞的昆虫,而是兽,你懂吗’你懂我的意思吗?”他露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表情,颇为同情地叹息了一声,深有感触地说:“其实你既不是鸟,也不是兽,你是真正的人。”他惭愧地笑了笑,微微皱着眉,射出玻璃碎片似的目光,低声说:“我只是个生物,还谈不上人,人只是我生存的一个借口。我只是渴望做个人罢了。”他狡黠地看着何许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诡谲地笑道:“你只是半个疯子。”何许人惺惺相惜地眨了眨眼,用潜伏者对暗号的语气诙谐地说:“其实你也是半个疯子。”他感觉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惬意的恭维,便心领神会地说:“我们加在一起刚好是一个。”何许人斜着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用挑衅的口吻说:“要不你也住进来?”他未置可否地笑了。

18。我的腹中没有光

小李子终于回到了东州,但是打来电话说,北斗医院出了点事,让我再等两天,事情处理完再来接我。我老婆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一个三岁小男孩因误吞了异物,到医院治疗后,住了三天院,异物拉了出去,出院结算时,检查的项目多达上百项,其中还包括梅毒,小男孩的家长是市报的记者,他一不做二不休,对北斗医院明察暗访,搜集了许多患者体检没病却检出病来的证据,欲联合几大媒体同时曝光,一旦这位家长搜集的证据在媒体上曝光,北斗医院将面临灭顶之灾。我老婆跟我讲完小李子的苦衷之后,我失望极了,因为北斗医院出了这么大的事,小李子一时半会儿是来不了北京了,我的病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虽然每次发作都不如最开始的几次严重,但是频繁的发作折磨得我心力交瘁,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由于归家心切,我还是咬着牙亲自跟小李子通了个电话,我先是询问了那件棘手的事情怎么处理,他告诉我,他姐可以帮他摆平,他姐就是我先前提到的那位监察局女副局长,北斗医院开业不久,女副局长就摇身一变成了市药监局局长,虽然小李子从未向我透露过实情,但是我估计他姐这次升迁与王林摇身一变成为报社主管广告业务的副主编有异曲同工之妙,为了北斗医院长治久安,我要是小李子也会这么做的。电话里小李子详细告诉了我,他姐拟摆平此事的方案,我听了以后一直为小李子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至于究竟如何操作的,小李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说出来,我也的确说不出口,姑且不说了。小李子在电话里还告诉了我一件让我百感交集的事,他把我病了的消息告诉了远在加拿大的王林,王林通过小李子向我问好,这是王林逃亡后,我第一次得知他的讯息,小李子告诉我,王林逃亡时由于走得急,身上没带多少钱,他逃亡到加拿大后,曾经多次打电话向小李子要钱,因此小李子一直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只是从未和我说起过。小李子在电话里又说了许多鼓励和安慰我的话后,就声称他姐来电话了,便匆匆挂断了我的电话。屋子里聚拢着午后的阳光,制造出迷幻一般的宁静,外面的街道上不时有车辆穿梭的喧嚣声,恐惧和痛苦像海潮一般向我袭来,我试着将它们抖落,却无济于事,只能孤独地聆听窗外小花园树林上一只乌鸦优郁的哀鸣。那叫声很像是一个无家可归者痛苦的呻吟,更像是病入膏肓者绝望的呼救声。我体内的另一个我向往着窗外那闪闪发光的金线,阳光,似乎只有阳光可以引导我找到我苦苦追寻的心岸。此时此刻,我不知道天涯漂泊的王林和我是不是有同感,在我心里,他就是窗外那只孤独哀鸣着的乌鸦。

王林逃亡得很仓促,走之前曾匆匆地到我家和我告别。我们见面时,我发现他突然瘦了一圈,眼圈发青,情绪沮丧,一见到他,我就知道出大事了。果然,他告诉我,报业集团的一位领导找他谈话,希望他赶紧逃出国门,否则不仅自己小命不保,还会连累很多人。我追问他为什么?他哭丧着脸说,省纪委找过他,要不是报业集团的那位领导保他,怕是早被双规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王林副总编的职位是怎么到手的我一清二楚,当时小李子就是按照我的想法帮王林运作的,由于王林的位置是报社里最肥的一个差事,他做人既张扬又霸道,难免得罪人,即使没得罪人,也照样有人盯着他,因为觊觎他位置的人不乏其人,这些人像苍蝇一样围着他,即使他是一个无缝儿的“蛋”,这些“苍蝇”也会找到下蛆的地方,何况王林又是个不检点的人,他利用职权没少捞好处,特别是和小李子的合作终止后,他和孙兰兰断了来钱道,于是他就打起了广告商的主意,孙兰兰死后,王林破罐子破摔,整日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想要给他罗织罪名易如反掌,幸亏有领导保他,给了他喘息之机,也是他平时钱花到位了,否则我们怕是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其实那天他向我道别是假,让我开车送他离开东州是真。多年的友谊,我没办法袖手旁观,便连夜亲自开车送他去了滨海市,在滨海码头他乘船离境,好在他前些日子去美国出差,签证还没有过期,我们相拥而别时,他流下了依依不舍的泪水。“郑商,”他哽咽着说,“我终于可以断奶了。”王林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我时常反问自己:“我断奶了吗?”小李子告诉我,北斗医院老中医初步认为我是元气不足,想来我并没有大伤元气的行为,莫非是先天营养不良造成的?我记得小时候在山东老家,有一个叫二狗子的小伙伴,吃奶吃到了娶媳妇,娶了媳妇后还要吃他媳妇的奶,他媳妇骂他不是个男人,只是个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的窝囊废。我现在像是一个躺在床上的窝囊废。想起王林“我终于可以断奶了”这句话,我甚至对他的逃亡有几分嫉妒。因为从此他可以纵横四海了。而我现在不仅没有勇气离开房间,而且越来越依恋我老婆。我竟然虚弱得像个孩子,尽管我十分思念母亲,却寻不到半滴母亲的奶水了。我深知我母亲的奶水早就挤干了,而我还在心理上渴望着、回味着那稀薄寡淡的奶香。这是怎样一种痛苦的折磨呀!我现在这种濒于死亡的状态是不是为了摆脱这种痛苦的折磨呢?我隐隐感到,我心血枯焦的躯体在努力走向毁灭,因为我软弱得越来越像棵芦苇,一棵焦黄的芦苇,不知为什么我渴望星星之火可以点燃芦苇,因为只有燃烧才可以毁灭。为了这种毁灭我在拼命努力着。我甚至梦见小李子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拿着一根焦黄的芦苇在窃笑,幸亏他没有点着打火机,否则我可能早就不在了。但是就在小李子窃笑着试图点燃芦苇时,我惊异地发现,旁边还有个孩子蹲在草丛中怯生生地瞪着一双圆眼睛在偷看他,那个孩子是谁?难道是我吗?不可能,小李子是另一个我,我在小李子面前怎么可能是个偷窥的孩子?但是这时我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女人的声音:“老公,老公,回家该吃奶了!”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老婆。她将小男孩从草丛中拽出来,拍了拍他屁股上的土,像母亲般拉起小男孩的手就走,身后传来小李子讥讽的笑声,并窃窃私语道:“都多大了,还不断奶!”要不是我老婆称小男孩为老公,我也不敢断定,那个小男孩果然是我。狗日的小李子,竟然敢嘲笑我!就在我观望之时,小李子一个箭步追上我老婆,将手中的芦苇递给她说:“这孩子太弱了,用这根芦苇当拐杖吧。”我老婆没好气地说:“开什么玩笑,一根芦苇可以当拐杖?”小李子嬉皮笑脸地说:“不妨让他试试。”说完用手指做了个手枪状,一脸坏笑地指着小男孩,嘴里发出“砰”的一声。我老婆将信将疑地将芦苇递给小男孩,没想到真的出现了奇迹,芦苇在小男孩手里竟然化作一双金翅膀,小男孩兴奋地说了一声:“我要飞了!”话音刚落,光芒万丈地飞上了天空,我老婆顿时惊叫起来,声音像尖刀一样刺穿了我的心脏。每到此时,我都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要不是我老婆在我身边捅我一下,我怕是再也醒不过来。醒来后,我想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大画家毕加索的那句:“你的腹中有一千道光芒。”我也想成为腹中有一千道光芒的人,可是我是个元气不足的人,元气是什么?就是光源。没有光源怎么可能有一千道光芒?一道光也不会有。或许光芒可以救我,但我试着走到窗前让阳光照到我,却被照得萎靡不振、奄奄一息。得病以来,我呆在黑暗里似乎比呆在光里更舒服一些,我赶紧爬到床上,苟延残喘了好一阵子,才喘匀了这口气。不过这次冒险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腹中之光”和“太阳之光”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光。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腹中之光”,都是毕加索凭空想象出来的。他是艺术家,我也是艺术家,我为什么就想象不出来呢?难道就因为他是大画家,而我是小作家吗?不过,我还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我也能想象出“腹中之光”,我或许就有救了,然而谈何容易啊!小李子在电话里告诉我,王林很想家,我何尝不想?只是毕加索那句话让我不得不追问自己,家是什么。究竟是“太阳之光”照到的地方是家,还是“腹中之光”照到的地方是家?我发现我越来越向往“腹中之光”。

·16·

阳:虚虚实实

19。他被她的故事打动了

他走进话剧用的小剧场时,她刚刚排演完路易吉·皮兰德娄的《寻找自我》。两个人便在小剧场内随便找了座位聊了起来。她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令人目眩神驰的美女,却也秀丽动人。脸形端庄妩媚,脸色像熟透的水蜜桃,新鲜得让人满口生津,不大不小的眼睛,定神时泉水般纯净,眨眼时星星般闪烁,杨柳般的腰身如毛笔写意出来的仕女端庄灵秀。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是通过两个制片人、三位导演才找到她的,这都得益于他是个作家,而且还是个二流编剧,他的二部长篇小说在他的呕心沥血下都拍成了电视剧。尽管她也演过电视剧,但他对她并不知晓,只因为她叫何许人,他才费尽周折找到她。今天本来是她约他来看她排演《寻找自我》的,他却因为路上塞车来晚了。好在他熟知皮兰德娄的作品,因此他一开口就缓解了迟到的尴尬。“你让我想起‘戏就在我们身上’这句话,你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戏还在你身上。”他的语气中既透着欣赏也有几分恭维。“谢谢。”她知道这是对一个演员最好的夸奖,内心顿时泛起柔软光滑的涟漪,妩媚地笑道,“演戏表面上是在演他人,实际上是在演自己,演自己未曾发现的内心,这是一种寻找,或许自我就存在于演员探索角色的过程中。”“这恰恰是《寻找自我》这出戏要表达的内涵,”他会心地一笑,若有所思地说,“剧中的女士角虽然拥有万众瞩目的鲜花和掌声,却觉得自己灵与肉都迷失在自己所饰演的角色中了,她渴望找回真正的‘自我’,然而,当一个只做自己而从不会对自己的行为进行雕饰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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