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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道-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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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不知道我向往在星斗间漫步,渴望聆听花的密语,水的心声,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美,算不算灵魂出窍,因为这根本不应该是—个血肉之躯应该做的梦。不对,我不仅仅拥有血肉之躯,我还有一个渴望遨游的灵魂,它像一只冷冰冰的手攫住我的心,让我在痛苦中惊恐地发现,它根本不满意它居住的躯壳,我该怎么办?每当我手足无措之际,那个声音,那个让我不得安宁的声音便激荡在我的胸间,让我感受到了另一个我活生生的生命意象,那意象到底预示着什么。我立于窗前冥思苦想,宛若一个令人费解的幽灵。窗外一只白色塑料袋被风吹了起来,越飞越高,不停地打转,噼啪作响,既像一个出了窍的灵魂诡秘的微笑声,又像是它一连串凶狠的诅咒。青灰色的云朵之间雨一般的阳光洒下来,我心头升起漫无目标而又无法抑制的期待,就在这时,我接到贝妮的电话,她告诉我一个令我苦苦等待的消息,马杰给她打电话了,他已经到美国了,眼下正在曼哈顿。我听到这个消息既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更有对他逃亡命运的慨叹。他本来应该先给我打电话的,但是他没有这个勇气。他演绎了一个邯郸学步的故事,看上去像是一个故意编造的笑话,然而谁又真的能当做笑话而捧腹大笑呢?其实每个人都在不同程度地演绎着这个故事,这里面没有局外人,更没有旁观者,我们都是模仿者,正因为如此,我们丢失了自己,然而一个人真的不能做自己吗?我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失眠了,一连几天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地抽烟,一只飞蛾不停地撞击着灯管,我盯了它许久,心中陡然生出一个问题:人的一生是不是也分蚕、蛹、蛾等阶段?我百思不得其解,半夜三更打电话问贝妮,贝妮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睡眼惺忪地说:“你应该问长城。”一句话,那个搅得我坐卧不宁的声音再次在我胸间激荡起来,那个声音似乎是由西向东而来,抑或是由东向西而去,鼓噪得我恨不得即刻踏上寻找之路。我不再踌躇,问贝妮去长城怎么走,贝妮顿时精神起来,我甚至能感受到她温暖的身体在欢腾跳跃,她兴奋地说,由西向东走,起点在嘉峪关。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戈壁雄关的景象,这景象仿佛隐藏着许多秘密,既触手可及,又幽深旷远。我告诉贝妮,我等不及了。贝妮笑着说,天亮了我就订机票。此时已是黎明时分,我挂断电话后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红彤彤的太阳正从油亮亮的黑水河上冉冉升起……
在得知马杰逃亡的消息之后,我感到商政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颤抖。你看他的烟灰缸始终有一缕蓝烟顽固地升腾者。此时此刻,他一定觉得自己正在泥浆里艰难前行,一种猛烈的力量正在他体内奋力挣扎。作家是探索心灵秘密的人,我的笔就是一个小小的窥视孔,永恒的现实布满发人深省的故事,管中窥豹便足以动人心魄。我们都有窥祝他人生命的愿望,因为我们都被外在于自己的“另一个我”所吸引,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可避免地陷入“做他人”的命运。商政辞职后,似乎意味着一次真正的出发,然而生命不是一架制造精巧的钟表,靠没有生命的零件拼凑成一个整体,看似和谐地运转,却是一种毫无生机的机械运动。人性是天性,而不是机械性。如此看来商政辞职只是获得了肉体的自由,并未获得心灵的自由,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在井然有序的幸福中是找不到自我的,因为生活在这种幸福中的人早已丧失了幻想的能力,直到他见到郭鹤年,聆听了一番“山在那里”的道理后,他才有所顿悟,郭鹤年把他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路途,他对这样的路途既兴奋,又恐惧。他终于明白,凡是找到与自己灵魂对话方式的人都是艺术家,卜老是通过奇石与灵魂对话,郭鹤年是通过登山与灵魂对话,池小娜是通过文学创作与灵魂对话,智真是通过黑暗与灵魂对话,只有找到了适合自己与灵魂对话的方式,才有可能摆脱游魂的命运。找不到与灵魂对话的方式,“另一个我”就是一个外在于自己的“他人”。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做自己的,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寻找自我的,他胸中激荡着一种远山的呼唤,像斯芬克斯之谜困扰人类一样困扰着他,那个呼唤究竟是什么?是李尔王的呐喊:“谁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还是普鲁斯特的低吟:“我是他者?”抑或是兰波的沉思:“我,是另一个人!”?难道真如笛卡尔所言:“我思故我在”?我不知道商政的生命中有没有一个叫贝妮的女人,在“归一”里,贝妮是我想象的天使,她是一个神谕,一种精神象征,恰如贝雅特丽齐之于但丁。恰恰是贝妮尖锐地指出:商政在做自己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其实是对他者的崇拜。这一点只有天使能看清楚。尼采说;“人需要一个目标,因此,人宁可期盼着虚无,也不能没有期盼。”其实那些想做他人的人表面是对他人的崇拜,实际是对欲望的崇拜。一个人不可能成为另一个人,他只能做自己,但一个人也不可能是绝对的我,他必须在模仿中成长,这就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越是对抗的就越是需要的。商政与马杰之间的恩怨,其实是两个我的对抗,一个向内的我与一个向外的我之间的对抗。商政之所以不知不觉地做了马杰,是因为他要战胜马杰,就必须钻进马杰的内心,了解他所思所想的来龙去脉,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马杰的生命注入到他的体内。商政的目标表面看来是他自己选择的,但实际上是马杰替他选择的,因此他想创造的新世界必然是一个金色世界。
你可能怀疑,我是不是将自己的故事演化成了商政的故事,恰恰相反,我一直努力将商政的故事当做我自己的故事来书写,或者两种情况都有。其实我说了一千零一遍了,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而你在看我和他的故事时,也未必看到了我和他,很可能看见的是你自己。思考他人是为了解放自我,至今关于“我是谁”的全部答案都来自想象,但若是回答我是商政,还是商政是我,却并不能仅靠单纯的想象,还有来自灵魂痛苦的折磨。但这也不是全部,还有神秘兴奋的灵光乍现;即便如此,我老婆仍然说我在模仿商政,因为在商政决定和贝妮走长城后,我也领我老婆登上了慕田峪长城,我老婆很高兴,她以为我把她当成了商政心目中的贝妮,我们手挽手,向“箭扣”方向攀登,长城在崇山峻岭的层层遮掩之中,宛如黛青色群山中的一条项链,三条蛟龙伏着巍峨的山脊,从三个方向远远地奔来,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崩裂成“北京结”,然后化作一股白色的玉带,沿着群山抛向远方。我于惊诧中暗暗问自己:“走长城真的是商政苦苦遍寻的与灵魂对话的方式吗?”长城无语,只有瑟瑟山风惊得松涛阵阵。我拉着我老婆的手立于烽火台之上,望着苍劲雄浑、逶迤而逝的巨龙高喊:“商政,你是谁?”这声音浓缩了苍山、碧水、劲松、烈风、长空、明月、星辰……化作一声声回响,撞击在长城与群山之间。过了“箭扣”,长城便昂首直插高峰,“鹰飞倒仰”上的城楼在凛冽的山风中倔强地挺立着,我眺望莽莽苍苍的巨龙喟然长叹苍山如海,我知道长城上的每一块青砖都记载着铁马、兵戈、烽火、狼烟、冲突、融合、成败、荣辱……
·12·
阴:真真假假
尾声:《白道》其书
“作家永远是一匹害群之马。”这不是我说的,是米兰·昆德拉说的。说句心里话,在出版《白道》之前,我始终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我是怀揣着仰望星空的梦想创作这部长篇小说的,或许是因为我在梦想中掺入了太多的杂念,或者说是欲望,因此《白道》出版后,我再也没有心情仰望星空,而像是一个流鼻血的人,为了止血,不得已才仰面朝天。读者的眼睛里可不揉沙子,当他们在书中并未看到灿烂的星空,而只是看见一个流鼻血的人后,喧哗与躁动可想而知。其实天已经病了,这准都心里清楚,但是谁又能奈何天呢?于是便怨天尤人,刚好我成了宣泄的目标,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那匹害群之马。正如我的老同学韩娜所言:“读了《白道》让人心灵战栗。老同学,你可真是一个魔鬼。”我哭笑不得地辩解称:“我只不过是一介书生。”她诡谲地一笑,引用雪莱的诗句说:“有时,魔鬼也是一名绅士。”然后她点燃一支烟,猛地大吸一口,深深地吐纳着,神情惬意地赞许道:“不过我得承认,这是部扣人心弦、让人无法放手的好小说。只是我从里面看见了太多熟悉的面孔,一旦出版,很可能给你带来麻烦,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说这番话时,她刚刚在饭桌上和我签完《白道》的出版合同。
韩娜是我大学同学,眼下是省城文艺出版社的社长兼总编,小说脱稿后我急于出版,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记得我给她送稿子那天,她坐在自己的高背皮转椅里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述了她刚刚听说的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一位在她们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的作家,由于很多人在小说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不仅遭到谩骂和人身攻击,而且有人还写匿名信给有关部门要求封杀他的作品,甚至遭到各种形式的恐吓,前两天竟然被一群对号入座者围攻,被群殴致伤住进了医院。为此她问我:“《白道》有没有易遭人对号入座的问题?”我诡谲地说:“我创作《白道》的目标不是真实,而是客观。毕竟小说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克隆。”她用提醒的口吻说:“绝对的客观是不可能的,一切现实主义作品在生活中必然有原型,不可能完全凭空虚构。鲁迅先生写小说是采取杂取种种人的特性去塑造典型人物,当年写《阿Q正传》,下足了工夫,仍然有人对号入座。”我望着她玫瑰色的嘴唇不失时机地说:“鲁迅笔下的阿Q形象,揭示了国民的劣根性,现在仍然有太多的人可以对上号,这说明他的笔犹如手术刀深深地戳进了国民的骨髓里,《白道》要是能达到这样的深度,对号入座的人越多越好。”她沉思地看了我会儿,好像对一件什么事拿不定主意似的,然后微笑着说:“好吧,书稿先放我这儿,我看完后再给你答复。”韩娜是大忙人,我心想等上一两个月能给我答复就算快的,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她兴奋地打电话给我,不仅要跟我签合同,还要请我吃饭,用她的话说:“该死的,你是不是开天眼了!”她竟然在饭桌上迫不及待地跟我签了合同,那架势唯恐我反悔似的。签约后,我俩举杯庆贺,韩娜笑得跟一朵绽放的玫瑰花似的。
和韩娜分手后,我默默地走在大街上,心情激动不已,丰满圆润的银白色云团仿佛湛蓝色天空中伸出的臂膀,正欲拥我入怀。我恨不得揪住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拔地而起。直觉告诉我,《白道》这部长篇小说一经出版,很可能改变我的命运,说不定我梦寐以求成为正厅级作家的梦想就此实现。到时候我老婆对我就会刮目相看,再也不会说“你要想让老婆过上夫贵妻荣的日子,就应该好好学学商政”这种狗屁话了,我就是我,从此再也不用靠模仿商政过日子了,我将用实力击垮我老婆心目中的梦中情人,和整日纠缠在我脑海中的鬼魂分道扬镳。不过说句心里话,商政的确是我的福星,没有他我不可能创作出长篇小说《白道》。在创作《白道》时,我不得不将不少关于商政的真人真事拼贴剪裁,虚实相掺,阅读这部长篇小说的一大乐趣在于,你在被情节的跌宕起伏所吸引的同时,会冷不丁瞥见某个你熟悉的面孔,或者是你,或者是他,抑或是我,可凝神一看,又不是,像是在路上认错了人。这是我蓄意制造的小误会,配上我幽默诙谐、优雅细腻的文风,使小说别有意趣。当然,谁也保证不了他的思想果真是自己的,我在创作过程中就有这种感觉:刚刚是我的思想,可是写在纸上欣赏时,怎么看怎么像别人的。值得欣慰的是通过灵魂的痛苦折磨,我总算从我心灵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白道》这部长篇小说,终于把我内心世界完全表达出来了,因此我有一种内心被掏光的感觉。仿佛我心灵世界展现出来的图景幻化成了外在的实体,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似的。这“实体”究竟是什么?
我天天盼着《白道》早日出版,但苦熬到合同期都过了,也没听到任何好消息,我再也坐不住了,立即给韩娜打手机,韩娜接电话的口气明显带有几分冷谈,只是说正在外地出差,回来后再说。没办法,我又熬了一个星期,估计韩娜已经回来了,我招呼也没打,就直奔她的办公室。走进办公室时,她正在打电话,向我点点头示意我坐下,然后用据理力争的口气说:“不能透彻了解自己时代的作家不是一个好作家,不能体味时代痛苦的作品不是好作品,如果我们都怀着对号入座的心理阅读小说,何谈艺术创作?”尽管她苦口婆心地争了半天,但还是无奈地挂断了电话。我不知道她在和什么人通电话,但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判断出他们谈论的是我和我的长篇小说《白道》。来之前我本来还抱一线希望,但此时此刻全破灭了。韩娜默默地起身走到饮水机旁给我接了一杯纯净水递给我,然后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沮丧地看着我说:“对不起,老同学,《白道》被枪毙了!”其实我早就预感到了,但我还是执迷不悟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忘了,我们是签了合同的。”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虽然是社长,可上面还有个出版集团管着我,我以为这么好的作品,集团总编一定会同意出版呢,便没未得及报三审就迫不及待地和你签了合同,结果集团总编死活不同意出版。”我困窘地问:“为什么?”她尴尬地说:“他的理由是小说创作不能突破社会现存的道德框架,任何创作都必须顾及到社会公众的文化承受心理,过犹不及就会产生负面影响。说白了吧,他很可能在小说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嗤之以鼻地说:“用对号入座的心理为文学艺术把关太荒唐了吧!难道他看不出这是一部很灵魂的作品吗?”她听了我的话无声地哧哧笑了起来,笑意中带有轻蔑与无奈,她微蹙着秀眉说;“道德沦丧和信仰迷失是欲望的最佳养料,如今人们贪婪得像中了蛊,还有谁愿意奢谈灵魂?不过,老同学,你这个忙我帮定了,我的一位研究生同学在北京一家大学出版社当编辑室主任,叫吴启智,上次出差到北京,他请我吃饭,我跟他谈起《白道》,他非常感兴趣,回头我跟他联系一下,你等我消息。”
走出出版社大楼,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张擦屁股纸一样被扔掉了,午后的阳光晦暗阴冷,厚重的云幕压得人喘不上气来,我仿佛是一个在一片广大昏暗空白死寂的背景中漫步的游魂,我之所以情绪如此低迷,是因为这部作品寄托了我太多的期望和梦想,韩娜说,人有人的命运,书有书的命运,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一本书的命运会比一个人的命运还要多舛。我不是奥德修斯,韩娜也不是雅典娜,我不可能像奥德修斯那么走运,一次次靠变出各种化身的雅典娜来搭救,但韩娜毕竟在出版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尽管她不是女神,但也不能小觑了她在出版界的能量,因此,我决定姑且再相信韩娜一回。
一个星期后,我突然接到吴启智的电话,希望我尽快将《白道》用电了邮件发给他,我心头再一次燃起了希望之火,看来韩娜没有食言,我立即将稿子发给了他。稿子发出后,无边的期盼便在我的灵魂深处开始泛滥,心里唯恐再被退稿,我脑海里常浮现出被退稿的尴尬情景,我总是这样庸人自扰,凡事喜欢往坏处想,就像得了一种喜欢诅咒自己的病似的。夜里,我梦见一场暴风骤雨,电光开裂了天空,我知道那是人性的缝隙,只能用道德沦丧和信仰迷失来填补,心灵家园就是被横流的欲望之河淹没的,那么灵魂被冲到哪里去了?看看滂沱的河流之上正漂着一具金光灿烂的浮尸,像一座浮岛随波逐流。由于急切期盼吴启智的回音,我满身浸透了颓丧疲惫,唯恐自己对自己的诅咒应验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吴启智又绐我打来了电话,开口便问:“老兄,你简直就是个通灵者。”这是我有生以来觉得最珍贵的恭维。我自夸地说:“《白道》是一部关于黑夜的书,我写出了灵魂,写出了信仰。”他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中还带着点放荡不羁的落拓气质。他用充分肯定的语气说:“西班牙诗人阿莱克桑德雷说:‘所有的火都带有激情。光芒却是孤独的。’寻找思想的源头,必须有勇气逆流而上,《白道》这部书好就好在,你透过微暗之光,找到了让我大吃一惊的东西。”我没有想到他对《白道》有这么高的评价,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炫耀地说:“写小说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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