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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系列之1前传回首已是百年身-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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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住在小公馆这边,早饭必是云漪亲自布置的英式早点,起初还觉得新奇有趣,久了再提不起兴趣,终究还是中国的清粥小菜可口。可她坚持无比,说正统的英式早餐是营养搭配最完美的早餐。
  “不行!”云漪倒上一杯热腾腾的混合红茶,不理会他的郁闷。
  “别拿你们洋派的规矩为难个古板老头!”霍仲亨大声抱怨。
  “在我家吃饭,就照我的规矩。”云漪无动于衷。
  霍仲亨抗议无效,闷闷端起浓茶喝一大口,还未吞下就听云漪喝止,“饭后再喝茶!”
  他愤然决定忽略这个唠叨的女人,抓起一份报纸来挡住脸。
  陈太敲门,送上另一份早餐。云漪刚接过托盘,就听霍仲亨嚷起来,“你又偷走了报纸!”
  这话可把陈太吓一大跳,还好云漪立时接口道,“都一样的内容,我都能背了,有什么好看?”
  霍仲亨笑起来,“你倒背一段来听听,今天说些什么?”
  云漪睨他一眼,当真背给他听,“说你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罔顾家国之重望,溺红粉之温香,裹足闺阁之前,踯躅南北,意气消沉……”
  霍仲亨一面吃早餐,一面微笑倾听。
  近日的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抨击他的消息,直指他拥兵自重、沉迷美色、罔顾大局。北平政府三番四次来电催促他南下征讨,都被他以军需匮乏、军队伤病严重为由,硬给拖延下来。明面上的冠冕堂皇,却堵不住底下的流言蜚语。那些攻击他的报章大多背后受政敌指使,言辞极尽恶毒,内容不堪入目。
  起初看到那些下流文人的文章,云漪还觉得愤怒,渐渐看多了,也由无奈而至麻木。
  倒是霍仲亨始终泰然处之,仿佛事不关己,只当笑谈。
  每当她看不过那些污言秽语,他总笑说,文人堕节,盗犹不及。
  可这毕竟关乎他堂堂督军的声望名誉,再是洒脱,也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名节做笑谈。
  云漪沉默下去,渐渐敛了笑容。霍仲亨也不多说,低头专心用餐,两人一时都安静下来。云漪搅着咖啡,心神不属,良久都不喝一口。
  
  “为什么?”云漪突然开口。
  见霍仲亨面无表情,云漪终于发了火,将小银勺重重一搁,“你就由得他们这样胡说,由得他们糟蹋你的名望?你分明可以辩解,为什么还故意迎合流言,唯恐他们将你糟蹋得不够?”
  话一出口,她顿时后悔。
  果然,他眉毛也不抬一下,摘下餐巾抛在桌上,淡淡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这不动声色的一句话,顿时将她逼回角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熄那忘乎所以的火花。
  火花,真的是火花,她冷硬已久的心里竟冒出微弱火花……必定是眼前乐融融的情态蒙骗了她,将幻境当成了现世,陶醉在自己一手编排的戏码里,入戏太深,忘了自己是谁。
  云漪端起已变冷的咖啡,缓缓地喝,手腕的微微颤抖到底出卖了她的心绪。
  霍仲亨靠了椅背静静看她,没有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这是又一场声情并茂地表演,还是她的真情流露?
  薛晋铭献美,未必真的指望靠一个女人绊住他。只怕美人计底下还套着一条离间计,借此离间北平内阁本不牢固的信任,削弱他的威望。薛家这点伎俩,在他眼里实不入流,
  彼方有风月连环,他自有顺水推舟。
  流言当前,他又何尝不是无可奈何。
  只是,比起个人名节声望,总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维护。
  看着她僵然维持的笑容,霍仲亨心中不是滋味,终究觉得不忍。
  “你的心意我懂得,但是云漪,你有你的本分,既然跟了我,便要学会沉默!”霍仲亨声色平缓,不带一分喜怒,字字说来却如三九寒霜。
  云漪静静放下杯子,垂眸敛眉,让他看到他想要的沉默。
  霍仲亨站起身来,她也温驯地站起,眉眼平顺,将喜怒敛藏得很好。
  她这个样子,越发令他皱了眉,“你不必如此,该怎样还是怎样。”
  “是。”她露出一点笑容,恰到好处的婉约,似无数次雕琢后的完美。
  不错,这才是她应有的姿态,也是他满意的态度。
  霍仲亨定定看了她,突然间莫名心烦,转头走出门去,连一声道别也没有。
  听着他脚步声离去,云漪久久垂眸,不语不动。
  走到楼梯口,霍仲亨忽想起雪茄盒忘在了书房,便折回去拿。许是下意识地挂怀,不由放轻脚步,缓缓走近门口。
  云漪正亲手收拾桌上杯盏,背向了门口,身姿站得骄傲笔直,悠悠拿起杯碟层叠放好,动作轻缓专注,不像做家事,倒似在同自己玩耍,落寞背影格外单薄。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正要开口,却听她独自曼声哼唱起来,哼的是《绿珠》里几句唱段,“往日里列笙歌同敲檀板,蒙使君情缱绻密誓河山,这也是妾薄命劳飞燕散……”
  她本不爱戏曲,因他喜欢,近日才学着哼几句。此时细细袅袅,断断续续哼唱来,倒似叹息一般,听在他耳中,心头却似风过水面。一句“劳飞燕散”余音未尽,她拿起个咖啡杯子,指尖上一转,蓦地往地上掷去。
  骨瓷描金的杯子摔落厚厚地毯,竟也没破。这益发触怒了云漪,抓起个碟子又重重往窗台掷去。这回呛啷啷摔了个四分五裂,似一口郁气吐出,索性抓起桌上杯子碟子一股脑砸了,裂瓷声里碎片飞溅,只摔了个满地狼藉,痛快淋漓!
  云漪失声笑,宣泄的快意在心头疯长,桌上已砸了个精光,最后剩下桌布,她也伸手便掀……陡然间手腕一紧,他从身后将她牢牢攥住。
  “云漪!”霍仲亨浓眉紧拧,沉声喝止她。
  她回过身来,唇角犹有笑意,胸口急促起伏,却是冷冷睨了他,“恩客,有何吩咐?”
  霍仲亨一时惊怒失语,往日里总见她巧笑倩兮,妙语解颐,从不曾见她这番暴烈模样。他蹙眉看她,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眉梢眼底都是谜,饶是他也看不清,这一身艳骨到底支撑了多少悲欣善恶。
  
  阴雨天色,空荡荡的房子早早亮起灯光,照得寂寞无处遁形。陈太在楼下将唱片放得很大声,一阕弹词已唱道尾声:“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对紫薇郎。”
  二楼卧室窗前,云漪坐在一张摇椅里,点燃一支他忘下的雪茄,神思游离地听着楼下声音细细传来……古人曾以紫薇喻薄幸,最是伶仃,莫过这紫薇花对紫薇郎。
  那一场负气大闹,似乎让她失去了霍仲亨的欢心。
  他足足一个礼拜没来小公馆,秦爷没有发话,陈太已开始明里暗里,讽着刺着提点云漪——别真把自己当作戏折子里的小姐,真个学人恩恩爱爱,鸳鸯双栖。他是谁,你又是谁!
  如今跟了霍仲亨,出入再不比得从前,梅杜莎是不能去了,秦爷也不便与她见面,中间消息都由陈太传递。正想着,便见她端了杏仁雪耳上来,笑眯眯给她搁在手边。
  “少抽些烟,熏坏了嗓子可麻烦。”陈太拿手扇了扇,嫌恶那烟味,依旧笑着说,“闷了这么几日也不出门逛逛?”
  云漪懒洋洋陷在躺椅里,一脸厌倦,动也不想动。
  陈太笑一笑,“近日可有些热闹瞧呢。”
  见云漪还是没有反应,她又叹口气,“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不如说给你听,薛四公子到底还是与省长千金订了婚,你就断了那念头吧!”
  薛晋铭与方洛丽订婚……云漪怔了下,想起那晚上言语爽脆的方小姐,不由会心一笑。
  那个青春明媚的女子,会大声笑、大声斥、大声承认自己喜欢那人;虽是受了云漪激将,答应与她打赌,帮忙将她藏起来——但看得出,方洛丽不只是为了薛晋铭,她拼力维护的,半是爱情,半是骄傲。
  只是她未曾想到,那个赌约看似帮她赢得了薛晋铭,却也成全了云漪的算计。
  不知道方洛丽事后会以怎样的心情想起云漪;至少云漪想起她时,是欣赏羡慕的。
  她身上有着云漪最羡慕的东西,自由。
  或许云漪也拥有她最羡慕的东西,薛晋铭的迷恋。
  “北平已经来了委任,薛四公子以警务厅长一职,再兼检务处长,这下是花月春风两得意呢。”陈太故意拿话刺她,满足着自己私心里的快意。
  云漪笑起来,她同霍仲亨怄气,在旁人看来竟是为了薛晋铭么……若说做情人,薛晋铭确是最好的人选,那样体贴又风流,只是少了些男子汉的顶天立地,未必配得起方洛丽那般率真的女子。云漪觉得可惜,不觉叹了口气。
  陈太以为戳到她痛处,越发得意教训起人来,“好歹这头才是正经,怄气也该有个限度。这男人嘛,总归是抹不下面子的。不是我多嘴,往日你待薛少的手段,那是将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只换了个人,却连新出道的雏儿也不如!往来都是恩客,待谁不是一样!”
  云漪抬眸看过来,眸光冷冽,逼得陈太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往来都是恩客,待谁不是一样,这话可说得真好。
  她心里比谁都明白,霍仲亨没有哪里不一样,唯一的差错不过是,她喜欢他。
  当日阴差阳错算漏一分,叫她遇着他。
  对着霍督军,她有的是玲珑手段;然而对着他,便是一成手段也使不出来。
  他不是别人,是那个用手帕轻轻擦去她一手血污的男人。
  风月场里兜兜转转,诸般风流看遍,终究还是遇着了这么一个人。
  
                  三、
  【山雨欲来】
  
  艾伦汀女校是英国人开办的贵族寄宿学校,每月只放假一天,让学生回家看望家人。每到这天,校门外一早便停满车子,各家司机佣人远远恭候着自家小姐出来。远处看去都是同样穿一色阴丹士林夹棉旗袍的女学生,各自漫不经心钻进自家车子,举手投足并不见格外娇纵,却自然显出一股气派。念乔能进这所学校全赖秦爷的人面,也不知他打通什么关节,令古板高傲的英国校长同意念乔插班进去上学。
  念卿立在婆娑树影底下,已经候了半个钟点,总算看见念乔慢吞吞走在一众人后头,梳两条麻花辫子,一身普通校服也遮不住少女迅速发育的玲珑身段。
  人丛车影里,念乔心知不会有人接自己,却忍不住羡慕那些同学,看她们优雅地侧坐进车子里,虽穿着一样的服色,却与自己大不相同。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一个温温软软的声音,“我在这里呢。”念乔惊了一跳,不知念卿什么时候已走到了她跟前。
  “姐姐!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工作么?”念乔惊喜不已,扭了姐姐胳膊撒娇。
  “跟洋行告了假,特地来接你的。”念卿笑吟吟打量她,“新学校还习惯么?”
  “习惯了,老师同学都很好呢。”念乔口不对心地笑着,“你呢,洋行的工作好不好做?”
  其实念乔本想抱怨,只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心知姐姐供她念这学校已不容易。虽说是有母亲遗产,但上次姐姐却说辞了报馆工作,在德国人的洋行做文书,薪水更多些。如此可见,母亲的遗产也不见得多丰厚,生活仍是辛苦的。
  姐妹俩手挽手走去路口招黄包车,隔了一个月不见,各自话赶话地说笑个不停。
  南方12月的天气并不很冷,穿件夹棉旗袍已经够了,念卿却套着格子纹的旧大衣,依然把她那条驼绒大围巾连脖子带下巴都遮了,头上还戴一顶老气的软边灰呢帽。连同那黑框眼镜,越发遮得整张脸密不透风。
  “怎么穿得像个小老太婆,你才多少岁!”念乔口无遮拦地取笑姐姐,冷不防伸手便摘去她帽子,却见一头乌光动人的波浪卷发倾覆而下。念乔一愣,惊喜地叫起来,“你电了头发!”
  “别胡闹!”念卿唬然变了脸色,劈手夺回帽子,趁四下无人注意,急急将长发绾了塞进帽子底下。念乔鲜少见她这么慌张,只道她是对外貌自卑,忍不住叹口气道,“姐姐,你要有些自信才好,不要总把自己遮起来。”
  念卿低头不语,转身走在前面。念乔忙赶上去,亲热地挽了她手臂,嘻嘻笑,“其实姐姐很好看的,就是太不会打扮,真不知你在英国乡下都学了些什么,还不如我在孤儿院里好,至少嬷嬷们教会我梳辫子!”念卿愠色已缓,只低头笑笑,也不分辩。念乔只顾哄她高兴,脱口便说,“你电了头发就比以前好看,若再换一身打扮,不知有多迷人……程大哥就说过你其实很美呢!”
  话一出口念乔就知道说错了,慌忙住口已经来不及。念卿霍然回头,眼镜底下一双眼眸灼灼迫人,“你见过程以哲?”
  念乔赶紧摇头否认,“没有没有……转校之后再没见过!”
  念卿牢牢盯了她双眼,声色俱厉,“最好是没有!那种公子哥不是你该交往的对象,自己专心把书念好,将来自会出人头地,用不着学红歌星攀附有钱人!”
  
  两姐妹坐在广东餐馆里吃饭,无论念卿说什么,念乔都闷着头不说话。
  只不过是错提了句程以哲,便招来这一通斥责,更夹些没头没脑的话,叫人好生委屈。念乔心里气恼,又不敢同姐姐争吵,一路上只低了头赌气,闷闷不说话。
  瞧着她委屈模样,念卿心下也有些歉疚,自知一时气急将话说得重了——当时实在担心念乔再同程以哲往来,被她知道自己的隐秘固然糟糕,更担心小姑娘情思初动,错将一颗心系在程以哲身上,落得枉自伤神。只是她如今情窦虽开,犹自懵懂,某些话反而不能挑明了说。
  今晚霍仲亨应当不会来小公馆,陈太也被暂时遣去办事,晚一些回去倒是无妨。念卿看了看时间,只作轻快地笑笑,“晚上邢云珠在东方大戏院演《谢瑶环》,我已买好票了。”
  念乔怔了怔,知道姐姐从不爱听戏的,难得竟对《谢瑶环》有兴致。两姐妹一个月才聚一次,想想也实在不该怄气,便粲然笑道,“原来你这么洋派的人,也爱听戏!”
  两人吃完饭去逛百货公司,刚拐过路口,却见乱哄哄一片人围在街心,将整条路截断。里边升腾起股股黑烟,火光隐隐,竟似大白天在街头焚烧东西。人丛里群情激愤,纷纷高呼,“抵制日货”、“驱逐倭人”……不断有人从街边商铺里抬出成箱成捆得货物,往那火堆上扔。人丛里有人打出“闽商联合会”、“湖广商会”、“四川商会”等各色旗帜……转眼间街心火堆烧得劈啪作响,浓烟越腾越高,群情越发兴奋高涨。
  两人看得振奋,忽听警哨声响,有汽车声音隆隆驶近,人群顿时大乱。
  念卿心惊,忙拉起围巾挡住脸,拽了念乔便跑,身后已是一片呼号混乱……
  经这一搅,两人都是惊魂未定,也没了心思逛街,便沿着路闲逛。念乔嚷着晚上要吃姐姐做的饭,念卿不动声色,只说原先的房子已退了租,现今和同事一起租房子,不方便做饭。
  念乔愕然问,“那今晚我住哪里?”
  “你回学校,我回家。”念卿无奈,看着念乔一脸的失望,忙好言哄她,“只是暂时分开,等我多攒些钱,就租一套大房子……从前分开七年都不怕,现在算什么。”
  念乔低头沉默了半晌,突然冲口说道,“姐姐,既然过得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让我念书,我也可以出来工作的!”
  念卿脚下一滞,强笑道,“傻话,你当然要念书,不但要考上高等学堂,往后还要送你去奥地利念书,既然学了声乐,就要学到最好,这一行若要出人头地……”
  “姐姐!”念乔蓦地打断她,“我不去外国!”
  这个话题两人已争执过多次,念乔是决然反感外国的,每次提及留洋的事,必定同念卿发急。
  瞧着她涨红的脸,念卿掉头什么也没说,只无声叹息……她仍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讨厌妈妈,讨厌洋人,连同对留洋念书也深恶痛绝。
  
  今日不想再和她争吵,念卿略过这话题,看一眼时间,吃过晚饭也差不多该去戏院了。
  这一场戏看得异常沉闷,两人都怀有心事,心不在焉。
  散场之后,随人群走出戏院门口,看天色似要下雨,念卿忙去路边买了伞。转头却瞧见有卖糖炒栗子的小贩,眼前顿时一亮,拉了念乔便奔过去。
  两人捧了热乎乎的栗子,一面呼烫,一面忍不住馋地剥起来。
  “从前爸爸剥栗子剥得可快了!”念乔高兴之际,突然想起爸爸,忍不住感叹,“我记得爸爸最喜欢剥好栗子逗我们,谁肯亲他一口,便给谁吃。”
  念卿正咬住一颗香软的栗子,听得这话,喉间哽住。
  “姐姐,你还记得爸爸的样子么?”念乔转头望住她,目光幽幽。
  “从来没忘记。”念卿恍惚了下,眼眶渐渐发热,只垂眸一笑,“爸爸是美男子呢。”
  “可我已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念乔语声转淡,透出讥诮。
  “那时……你还小。”念卿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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