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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天堂-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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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后天又撤到山里休整。
父亲十九岁那年,已经是连长了。父亲的升迁靠的不是非凡的指挥才能,他凭的是战争打响时那份冷静和不露声色。父亲从小就练就了一付铁石心肠,他不在乎身旁的死人,他更不在乎他杀死的敌人。
不久,著名的四平阻击战打响了。四平现在归吉林管辖,位于辽宁、吉林交界处,在东北是仅次于沈阳的又一交通要塞。四平在这之前并不著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子。四平因为攻打了四次最后才被我军占领,因此才有了四平这个名字,也因此而著名。四平有一条英雄街,英雄街上有一座解放四平的纪念碑,那上面刻着一段英雄的故事。最后一次解放四平的战斗,我父亲所在部队一个姓马的师长在巷战中阵亡了。
第一次攻打四平时,我父亲杀死了他的警卫员。
四平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楼房,大部分都是一些灰了吧叽的平房,硝烟和灰尘冲满了整个上空。第一次攻打四平,国民党部队凭借着坚固的水泥碉堡,使我军前进不得,其实那一次攻打四平充其量算是一次四平外围战,部队攻打了两天,伤亡惨重,还没有攻进四平半步,那时我军装备很差,子弹奇缺,部队有几门六○炮,那还是从日本人手里夺来的。有炮没有炮弹,比不上国民党的美式装备,又躲在坚固的掩体里。那时我军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肥肉就是吃不到嘴里。
我军为了在精神上打败敌人,也是为了鼓舞我军士气,用树棍截成子弹模样,插在空荡荡的子弹袋里,威武地一遍遍绕着四平兜圈子。城外的老百姓看新鲜,看这些部队过来过去,最后,认出了转来转去的这些人竟是同一支部队。老百姓们便不再敢看了,觉得这些共产党的部队无论如何敌不过城里那些国民党的部队,打仗是真枪真炮凭家伙的,你这么转圈子,能把四平转到手么?老百姓害怕了,有的躲到家里不出来,有的干脆连夜举家迁徙,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了。
当时我父亲就带着自己一个连也奉命在城外兜圈子,十九岁的父亲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警卫员。那个警卫员姓王,生得弯腰驼背,人瘦得出奇,是从国民党那里解放过来的老兵。父亲看他那样手无缚鸡之力便让他当了警卫员。
第一次攻打四平终于失败了,城里国民党的部队冲出城里开始反扑了,部队在一个黎明向东撤去,我父亲那个连接到了命令,在现在的郭家店附近的一个山上打阻击。那正是黎明时分,我父亲带着。一连人马,趴在潮湿的山上,国民党部队有一个营的兵力,分三面向山上摸来,父亲这时很冷静,他看着慢慢爬过来的敌人,心里涌起一阵快意,现在父亲连里有一定数量的子弹,那是后撤部队留下的。父亲捏一捏手里沉甸甸的枪,这时他甚至吹了一声口哨,同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太阳,他回头便看见那个警卫员,此时那个姓王的家伙,早就扒去了解放军的土黄军装,猫腰弓背地往山背后跑,他是被眼前的形势吓昏了头,父亲冷笑一声,举起枪,枪声一响,那个姓王的家伙陡然一条腿跪在了地上,他回头张望了一眼,就看见了我父亲,那家伙惨嚎一声伏在那里不动了,我父亲命令身边的战士把那家伙绑起来。全连人都看到了那一幕,刚才面对山下的敌人还有些害怕,此时已经忘记了恐惧,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最后全连人都选择了打。
那一场阻击战,全连人无比英勇,打退了一个营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太阳西斜时,国民党收兵了,父亲完成了阻击任务。
全连人站在西斜的太阳里望着被绑在树上那个姓王的家伙,那家伙的右腿被父亲击中,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
父亲命令人把那个家伙松开了,那个家伙一松开就跪在了父亲面前。我父亲冷着脸;望一眼跪在地上的那家伙,又望一眼西斜的太阳,然后把目光定在了那一列烟薰火燎的士兵身上。姓王的那个家伙哭了,边哭边说:
“连长我错了,饶了我吧,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还有一个老娘,我三年没见他们了。”
父亲此时脑子里马上闪现出爷爷和奶奶的形象,但那形象转瞬便消失了。父亲又扭过头望一眼西斜的太阳,太阳照在我父亲年轻的脸上,上唇刚生出一层细细的茸毛,我父亲弯了弯嘴角,又把目光冲向那一列士兵大声地问:
“你们说怎么办?”
那一列士兵家里大都有老婆、孩子,没有老婆孩子的也有父母双亲,都有些同情姓王的警卫员,他们在战斗打响时,也有过跑的念头,只不过没敢,听父亲这么问,都低下了头。父亲有些生气。于是父亲大声地说:
“都聋了?”
那一列士兵把头抬了一下。
姓王的那家伙,拖着一条腿向前爬了一步,抱住我父亲的腿,哭喊着:“连长,我错了,你饶我这一次,我下辈子当牛做马都忘不了你。”
士兵抬起的头又都垂下了,这次我父亲真的忿怒了。他一脚踢开那家伙,喊了一声口令:
“向右转,开步走——”
队伍向前走去,我父亲也向前走去。姓王的那家伙以为自己得救了,冲着父亲的后背很响地磕着头,父亲大约走出有二十几米远的时候,拔出了手枪,一甩手枪响了,那家伙刚磕完一个头,仰起脑袋准备再磕下去时,子弹射中了他的头颅。士兵们听到了那一声枪响,都一起转回了头,他们看见斜眼下一股鲜血喷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那家伙张大嘴巴向后一挺,仰身躺了下去。
太阳陡地沉落到山后面去了。父亲没有回头,也没看身旁那一列士兵,只下了一句口令:
“开步跑。”
队伍迈着疲沓又沉重的脚步,向前跑去。不一会儿,就隐进子夜色中。
3
表姐自从参加了大队的样板戏宣传队,人整个变了样,天天歌声不断有说有笑的。那一段时间,表姐很年轻,表姐很快活。
表姐每天回来得很晚,我盼着表姐早些回来,表姐一回来就会给我讲好多宣传队里的故事。每天晚上,我坐在大姨家门前的土堆上,听远处河塘的青蛙声,数天上的星星。数这些时,我仍忍不住一遍遍地望大姨家门前那条小路,表姐每次回来,都是从那条小路上一阵香风地走来,每次表姐回来,我先看到两条黑影,那两条黑影走在小路上离得很近,低着头,瞅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向我这里走来,我一看见那两个黑影就在土堆上立起身,表姐就看到了我,那条黑影就立住脚,又冲表姐说句什么,招一招手就走了。表姐便甩着一条长辫子很好看地向我跑来,然后张开双臂,用她那温暖又有弹性的胸怀把我抱下土堆,我非常留恋表姐的胸怀,表姐抱我的时候,我不仅可以闻到从她衣领和胸怀里散发出的那种雪花膏气味,还有一种让我浑身上下麻痒痒的感觉。每次表姐把我从土堆上抱下来,我都深吸几口气,让那股说不清楚的香味深深地钻进我的鼻子里。
那天晚上,我又在等表姐,我又看到了小路上那两条黑影很快分手了。表姐也看到了我,但表姐没像以往那样甩着长辫子轻盈地跑过来,而是垂着头,很慢地向我走来,走到近前她也没像往常那样把我抱下来,而是停住脚,抬起头看我一眼。星光下,我看见表姐的眼里闪着泪花。我叫了一声:
“姐。”
表姐没有答,伸出一只手把我从土堆上拉下来,领我回到屋里。我见表姐不高兴,没再缠着她讲故事,溜到表哥身旁躺下了。表姐一走进自己的小屋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不一会儿传来表姐压抑的哭声,又过了一会儿,大姨走进了表姐的小屋,不知对表姐说了些什么,表姐的哭声更响了。我又听见大姨夫也爬下炕,卷起纸烟一口口地抽,不一会儿,辛辣的烟味就充满了屋子。大姨夫干咳着。
表姐仍哭个不停,大姨在小屋里说个不停,大姨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听不清,大姨夫终于沉不往气了,小心地敲敲小屋的门问:“他妈,孩子是啥事?”大姨夫叫大姨总是说孩子他妈。大姨在小屋里没好气地说:
“没你的事,呆着吧。”
“嗯哪。”大姨夫说完又躺在炕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表姐的哭声了,大姨才从小屋里走出来。不一会儿,我又听到大姨小声地和大姨夫说了几句什么,大姨夫就深深地叹几口气说:
“是我连累了你们,当年我咋就没饿死。”
“睡你的吧。”大姨喝叱着大姨夫。
于是就没了声息。我不知道表姐受了什么委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半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是一种手掌击在脸上的那种声音,那种声音一边响还一边听到大姨夫咒:
“打死我,打死我,打死我这个不争气的。”
接下来就听到大姨怒斥的声音:
“你也是个人?做贱自己顶屁用,有本事你去死吧。”
大姨这么一说,那种声音就没有了。那一夜我好久都没有睡着,不知家里一夜之间出了什么事。半夜里我起来去厕所,看到大姨夫蹲在院子里叭肌叭叽在抽烟,烟头一明一暗地在眼前闪烁着。
转天早晨吃饭时,我看见大姨夫的两腮红肿着,一夜之间,人似乎老了几岁。表姐没有吃早饭,大姨夫也只喝了几口汤,便扛着锄头下地做活去了。我听到大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表姐晚上去排练样板戏,后来我知道,表姐是因为大姨夫的问题被大队书记吴广泰从宣传队里开除了。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姨夫有问题。
大姨夫当过八个月的国民党,大姨夫是解放长春前不久被国民党抓的壮丁,大姨夫被抓去不久,解放军就包围了长春。围困长春时,就是父亲那支部队,那时父亲已经是团长了。记得后来看过一部黑白影片,名字叫《兵临城下》,拍的就是解放长春那段事。被困在城里的国民党拒不投降,解放军一时又没有能力攻打长春,怕毁坏城市,同时也怕伤了无辜。那一围困就是几个月,城里没了吃食,国民党用飞机往里空投粮食,抢粮食的人被踩死无数,饿死的人更多,几个月过去了,长春守敌终于无望了才投降,大姨夫也被解放出来。后来大姨夫说,他当了八个月国民党,没放过一次枪,只抢过几次粮食,那次抢粮食差点被踩死。
不管怎么说,大姨夫当过国民党,人们都记着那段历史。刚开始,人们还没有找过大姨夫的麻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大姨夫晦暗的日子就来了。大姨夫经常挨斗,和地主富农坏分子站在一起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弯腰低头地站在批判他的人们面前。以前我和表哥一直不知道姨夫挨斗的事。每次大姨夫挨斗都在晚上,大队召开批判大会时,先有一个民兵来到大姨家,敲敲窗子说:“老安头,晚上去开会。”这时大姨夫诚惶诚恐地说:“嗯哪。”大姨夫这时从碗沿上抬起头很快地看大姨一眼,大姨的脸上没有表情。大姨夫几口吃完饭就出去了。
吃完饭,只要大姨夫去开会,大姨就对我和表哥说:“麻溜进屋去,黑灯瞎火的别往外跑。”我和表哥都很怕大姨的,听大姨这么说,都不敢出屋,坐在油灯下写作业。
大姨夫每次去开会很晚才回来,每次回来,大姨夫都要趴在炕上一动不动,这时大姨就会给大姨夫捶腰,大姨夫在大姨的捶打下,不停地唉声叹气,这时大姨就咒:“屁大的事,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儿,还是个男人,有血性就死去。”
我每次听大姨咒大姨夫就是这几句话,后来大姨夫真的死了,是喝敌敌畏那种烈性农药死的。后来我一直怀疑大姨夫是大姨咒死的,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弄明白,大姨夫一辈子也没有做过男人该干的壮举,只有他的死可以说算是一种男人那种忍辱负重的壮举。
我和表哥发现大姨夫戴着高帽子挨斗是后来的事。那次,我们学校突然通知下午要召开批判黑五类大会。我们小学生不知道什么是黑五类,反正通知开会就开会。
开会时,我和表哥都看到了大姨夫站在黑五类的人群里,头上顶着高帽子腰弯得不能再弯了。大姨夫在整整两个小时的批斗会中,腰弯得最低,头深深地埋在裆里,一次也没有抬起过。也许他知道我和表哥都在看他,他怕我们俩难为情。
那次表哥一看见大姨夫也站在黑五类的人群里,先是脸红了,我的脸也红了。表哥一直低头不看任何人,表哥脸红过之后就是惨白。后来表哥哭了。
放学回到家里,表哥一句话不说,也不看大姨夫一眼,大姨夫似乎做错了什么事,也不敢看我和表哥一眼,只是闷着头吃饭。
一连几天,表哥一直不理大姨夫,这些大姨早就看出来了。一天在饭桌上,表哥又闷着头吃饭,大姨把碗重重一放,冲表哥骂:“你个小没良心的,还有脸皮子,他是你爹,养你这么大,你就知道有脸皮了?”大姨又瞅一眼大姨夫,又盯一眼表哥说:“你爹就是杀人犯也是你爹。”说完扬手打了表哥一记耳光后又说:“我让你记住,是你爹把你养大的。”
表哥那顿饭没吃完就放下筷子哭了,大姨夫也没有吃好。那以后表哥又和大姨夫说话了。
表姐去宣传队以前,大队书记吴广泰当然知道表姐是大姨夫的女儿。他让表姐去有他的打算,吴广泰有一个缺心眼的儿子,已经三十来岁了。天天拖着个鼻涕,在村里转来转去,冲过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嘿嘿傻笑。小的时候是这样,大一些时就每看到女人在他面前经过,他都要跑过去扒人家的裤子。时间长了,女人们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了。三十大几的人了,没有人敢给他提亲。
书记吴广泰看上了我表姐,想到表姐的出身攀上他吴广泰会心满意足,表姐在宣传队排练时,吴广泰就把我表姐叫去说了,表姐一口回绝。
吴广泰一气之下便以我表姐出身不好把表姐开除出了宣传队。
表姐的悲剧从这里便开始了。
大姨家的日子也从此蒙上了一层灰色,如花儿的表姐虽然活着,心已经死了。
4
我在大姨家为表姐不能演李铁梅而悲伤时,父亲、母亲和姐姐正在新疆一个叫石河子的农场里接受劳动改造。
父亲带着母亲和姐姐一来到农场,就被安排到一溜平房中间的小房子里,这个农场离石河子还有一百多公里,四面是茫茫的一片戈壁滩,风沙在戈壁滩上奔跑呼嚎。
这个农场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什么人都有,有志愿军时做过战俘的,也有抗日时期做过汉奸的,还有贪污犯,腐化堕落分子。父亲母亲和姐姐就住到了这里。
姐姐上学在离农场五里远的一个叫沙岗巴的地方,姐姐每天上学时,都要穿过五里路的戈壁滩,顶着风沙,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向学校,那一年姐姐上小学四年级。
姐姐上学的那所学校是当地一个石灰场办起的子弟小学,父亲这所劳改农场没有学校,劳改子女都到石灰场办的小学里念书。
劳改农场里没有院墙,绕着几溜平房周围是一圈铁丝网,铁丝网上到晚上时就通上电,有风沙吹过的时候,铁丝网有蓝色的电火花很美丽地闪动。铁丝网中间开了一个门,门口有一个铁皮做成的岗楼,里面有兵看守。
姐姐每天上学时,就从那个大铁门口出入,姐姐生得细皮嫩肉,每天她冒着风沙上学,迎着风沙走回来,没多长时间,姐姐的脸上和手上就裂开了许多小口子。母亲看到了,眼圈就红了,拉住姐姐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姐姐怕母亲难过就说:“没事,一点也不疼。”
母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治疗姐姐脸上和手上的伤口,母亲便从农场的小卖部里买回散装的雪花膏一层层地涂在姐姐的脸上,劣质雪花膏涂在姐姐的脸上,姐姐就像化过装的演员,白着脸,走出有警卫把守的大门去上学。
那时晚上,父亲经常被召集到场部的会议室里开会。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姐姐。姐姐伏在饭桌上写作业,母亲坐在灯下望着窗外,戈壁滩上在没有风沙的夜晚很宁静,宁静得似乎这个世界死去了。月亮悬在头上,把惨白的月光很亮地洒在地上。母亲就坐在床上望那惨白的月光,思念远方的我。想着想着,母亲的泪就流下来了。姐姐写完作业时父亲还没有回来,姐姐就看见了母亲的眼泪,姐姐很懂事地走过去,坐在母亲身旁,她也去望窗外,看见了窗外那惨白的月光,姐姐就知道母亲在想我了。
姐姐就冲母亲说:“妈,我给你唱支歌吧?”
母亲没说什么,仍望着窗外。
姐姐就唱了:
让我们荡起双浆,
小船儿乘风破浪。
……
姐姐童稚的歌声挤出小屋,在很白的月亮地里飘荡。母亲这时就擦干眼泪,深深地望着姐姐半晌说:
“媛朝,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能照顾你小弟。”
姐姐嗯了一声,便不再唱了,她痴痴地望着天上。姐姐很小的时候就听妈妈讲过,地上的人都能在天上的星星里找到,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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