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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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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砌窑。”

    “我……一直不知道您是干什么的。”

    “烧砖窑的。”

    我想起该叫他“父亲”——但我忍住了。后来我还是问:

    “父亲……您烧了多少年砖窑?”

    “一辈子……”

    他说话时嘴唇都没有动一下,我觉得是他的眼睛在告诉我。我想他该有老伴,老伴可能很久以前就死去了。义父的身体还多么结实啊,苍苍的脸是被窑烟熏黑的,干干的眼睛也是被火焰烤成的。我想象他的皮肤已经不含一点水分了,连那暴起的青筋也变硬了,如果按一下也会像石头上蜿蜒的根脉一样老壮。

    “我在好多地方做活儿,没有固定的住处,就这么在山里转悠了一辈子。这里做上两年,那里做上三五年。我在哪里做活儿就在哪里弄饭吃,这样过到了八十岁,还要往下过。我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伴,一辈子都拱在砖窑里、烤烟窑里。”

    我想否认他的话:“不,你有儿子,你看我……”

    老人摇着头,他不认识面前这个人。我的心在颤抖:多么可怕啊,他应该是我的救命草——没有他,我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在高考复习班上填写档案时,我填写的正是义父的名字。我心里再清楚也没有,正是因此我才得以被学院录取。粗心大意的学院!我真想抱住老人:

    “您就做我的父亲吧,做我的父亲吧……”

    我的内心又一次发出了哀求,两手渗满汗水。

    这天傍晚,我们如约来到了废弃的饲料场。感谢这无处不在的干草气息和隐隐约约的马粪味儿,是它驱除了纠缠一天的不安和愧疚,还有恐惧。我在暮色中尽情欣赏着她如同石雕一样的面庞轮廓,挺起的鼻梁、稍稍深长的鼻中沟、长睫、微翘的唇。她的母亲我无缘见到,那肯定是天下最漂亮的母亲。她因为没有过分地遗传柏老而变得如此优秀。柏老,也许是同性相斥的缘故吧,我并没觉得他在相貌体态方面可以算作第一流的男子。他只是一个学究、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一个令我不得不尊重的口含大烟斗的人(而已)。未来的某一天,他极有可能变成一个“而已”,如果他最终反对我和他女儿结合的话。我的心胸在这方面并不宽广。我此刻有些晕乎乎的,我在她身边只要待上一会儿就会这样。我晕得渐渐厉害起来,就会做出一些不太规范的动作。她知道这种危险,但是却因此而怀着稍稍探险的心情与我一次次坐在了这里。我在心里一遍遍说:“妈呀,老天爷,我怎么整治自己呢?我爱你,这是自然的;可是我还有更现实更不可忍受的需求……”

    “你在父亲面前慌成了那样!他不过想问问家里老人嘛……”

    她在说昨天的情形。当然,她永远不会理解那个场面的究竟,因为我不会这么早地对她说出那些家族秘密。我搓动着汗漉漉的手说:“我那时想的全是这里、天黑时……我们在这里……还有,我当时走神了。”

    “你再也不能这样了,父亲会不理解的。”

    谁说不是呢。可是我想把你即刻就按在干草上。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一个泼辣女人这样整治过了,也许是她把我教坏了,关于它的邪恶记忆就时不时地跑出来,把我一次次逼到了这儿,让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在床上乱拧乱绞的,只是到了你的面前才装得好人一个。这种表里不一的情形也许不会坚持得太久,原形毕露的日子就在眼前。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3)

    因为胆怯和极度的渴望,我全身剧烈颤抖起来,然后在越来越浓的夜色的掩盖中流下了两行滚烫的长泪。

    4

    在集体宿舍里,同屋的人都走了。我却因为浑身发烧而不能离开。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我从不旷课。可是经过了一夜的折磨,我实在没法爬起来了。一夜未眠,因为思绪就像奔马一样。它真是猛烈啊,一夜的狂奔不羁,我甚至真的听到了它踏在我的脑海中,嗑达,嗑达,巨大而清晰的马蹄声都把我磕痛了。我一遍遍翻动着身子,想挣脱什么,想拼尽全力抗拒。一会儿是沉在心底的哀求,我挣脱不成,也就只好哀求。我在哀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她在那个草寮里发狠屏气,只用更加狂热的行动回答了我。夜色渐深,果园里万籁俱静,我相信除了那些伏在深处的草獾之类小动物,没有任何生灵看到这罪恶无耻的一幕。我的屈辱的泪水在眶中旋转,终于哗一下流个一空。我的手被她引导至夜的最深处,然后是听不见的呻吟和哀求。我脑海里一遍遍重复上演那一夜的场景,直到又一个黎明来临。黎明来临的前一刻,窗棂上闪动着黄色套袖的颜色。我发现她的两只黄色的手臂交叉挥动了一下,新的一天就拉开了帷幕。

    柏慧因我在合堂教室里缺席感到纳闷。她找到我,一眼看到我灰暗的脸色,马上怜惜了。她要领我去看校医,我拒绝了。“你怎么能这样啊,你这样不珍惜自己!”我苦笑着:“不用了,你就是我最好的医生。”“胡说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话别人总是不信。

    也就是在这天下午,一个吓人的消息传了出来:一个男同学因为不齿的行为被开除了。这当然是杀一儆百。那个好小子令人难以置信地在一个晚上潜入女同学的宿舍,其目的却令一些人十分费解。因为他既没有伤害任何一个女生,也没盗窃什么钱财,只是偷走了几只微不足道的乳罩和*。而且这种行为据交待曾有过三次。“真是变态,可恶!”柏慧说。我看着她红红的脸庞,机械地重复她的话:“变态……可恶!”但那时我心里怦怦乱跳,觉得那个不幸的男同学的行为一点儿都不费解。他不过是运气不好,而且,像我一样胆怯。再就是,他没有我一样的幸运,他没有柏慧。我心里无比地同情他。我甚至愿意罄尽所有来帮助他。我于是马上向她求助:请向你父亲说情,千万不要开除他,哪怕给他一个严重的处分都行。柏慧惊讶极了:“为什么?”“因为,他太冤枉了!”

    柏慧那一刻像不认识我似的,直直地注视我。“你真的认为他冤枉?”

    我被她的目光刺得发疼。可是我真的认为他是冤枉的。只是我的表述不够准确。我思忖着,在心里寻找一个更确切的说法。我后来嗓子涩涩地说:“他可能是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所以,然而,于是,他干了这样的傻事。”

    “他没有什么办法?”

    “他解决不了……自身的一些问题,比如……”我脸色红涨,只是说不明白。我那会儿甚至伸手比比画画。

    柏慧越发看得糊涂。她那双黑葡萄一闪一闪,湿漉漉的,让我心里发毛。我说:“反正,他是给你们逼急了!”

    “我们?谁逼了他?”

    “有那么一股力量,从早到晚地逼他,他也许再也受不了啦!”我的语气趋于坚定。

    她好像这次听明白了,稍稍瞪大了眼睛说:“哦,你是说残留的一些——极左的——思想?”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4)

    我差点儿笑出来!她想到了哪里。老天,一个养尊处优的院长千金怎么才能明白这种关乎荷尔蒙雄性激素一类的科学问题!可是她还没等我开口进一步作出解释,就有些生气地为院方辩护起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极左的问题,要知道,这种事发生在任何地方,都会给予严厉处治的!太无耻了……”

    我只好认输。但我明白,这绝不是什么极左和极右的问题,这只是怎么对付和抵挡你这样的美丽之极的、青春四溅的女子的问题!看来在这所学院里,我们男子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头呢。

    这个夜晚的饲料场上,在没有了马儿的废弃的柴火垛子旁边,我不敢再提那个倒霉的男同学的事情,而是专注于我们之间的事情。也许受那个事件的影响,我这一夜的胆子小极了。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任凭逼人的干草味儿肆虐,就是怯于行动。还是她更放松更自由,只待了一小会儿就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那种痒痒的感觉和甜甜的气息让我眼前一阵迷蒙。我吭吭哧哧地说了一句:“我是一个……极右的人。”“你说什么?”我轻轻咳一声:“我是说,我要好好地和你在一起,然后再认真地、一丝不苟地谈谈……”“谈什么?”她突然笑吟吟的。她单纯而傻气地看着我。我说:“什么都谈!”随着一句落地,我紧紧地缚住了她,还没容她再说出一句话,就吻住了她。我感到她在无力地拒斥,于是更加起劲地拥紧了。我的双手找到她最*的丘陵,正不顾一切地攀援。她幸福的抽泣鼓励了我。我把她缓缓地压倒在一片干草上。

    在最后的时刻,她猛烈而不容置疑地阻止了我。她惊讶地看着突然被严重弄脏的方格裙子,喘息一样的说:“这是不可以的……”

    两个父亲

    1

    从柏老家出来,我躺在床上胡乱假设:如果作为一个人,他一生真的可以没有父亲也就好了。比如说,那时候他可以随便让一株大树或是一架大山做他的父亲——那该多好啊!我学的是地质专业,我多想让泥土和山脉做我的父亲,如果这样不是更恰当更贴切吗?可是我做不到。所有人都做不到。

    因为实际上我有父亲,人人都有父亲啊,父亲作为一种最必要的人生现象,并非是可以随便杜撰的啊。其实格外倒霉的是,在很久以前我就有父亲,并且不止一个。那竟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父亲。他们对于我都是真实的,虽然一个见过,一个连面也没瞧到。我所说的“杜撰”,是指我总要煞费苦心、煞有介事地描绘一番那个从未见面的父亲——因为他属于大山,干干净净,贫困而又清白。时至如今,我该感激他的存在,还是诅咒他的存在呢?我不知道。那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这两个父亲当中,究竟哪一个更为可亲可敬、哪一个又该是我毅然弃绝的?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个父亲带给我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恐惧,而另一个父亲带给我的却是虚无和荒谬……

    那些夜晚里,我的思绪常常要缠绕在两个父亲身边,就像枯树缠藤一样。他们如果有知,一定会被我折磨得夜夜难眠吧。我那个死去的生身父亲倒好说,我那个虚构的父亲该有多冤。我现在开始同情那个人了:我对您老一无所知,可是我不忍再折磨您老了。您真的一点儿过错都没有。您是一个无辜的好人。

    春天,校园里的丁香花开了。我好像从来也没有闻过这么浓烈的、醉人的香气。在这样的季节,让我把一切忘却了该有多好!我在丁香花间漫步,只渴望看到一个身影。她的微黑的面庞啊——我只想说她的脸有点儿红,据她说自己很像母亲年轻的时候。她的母亲我没有见过,但我想那肯定是一个最好的母亲。柏慧曾告诉我,母亲在前些年死去了,那时候正是混乱年代的末期。关于母亲的死,讲起来很像一个被人重复了多次的、有些雷同的故事。那个年代真是黑暗而晦气,残酷且毫无想象力,连害人都是千篇一律!不过其中的一些细节她有点儿讲不清楚。算了,引得她为此泣哭太不值得。反正母亲死的时候柏老在外地,他们俩没有见上一面。我想象的那个美丽而温柔的母亲,当时是多么渴望见见自己的女儿和男人啊!她的身边最后没有一个亲人——柏慧当时住在姨母家里,什么也不知道!她母亲的身世和遭遇让我想起了外祖母,还有我永远不愿提起的——父亲。我的两个父亲当中,那个从未谋面的一个极可能活着,而亲生父亲却过早地死去了。他死的时候,他惟一的儿子也不在身边。他死得非常奇特……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5)

    有一次从柏老家出来,柏慧把印制精美的两卷书交给了我,这就是柏老的著作了。我听说这是两部大书、了不起的书。我不知该怎样接过这份礼物才好,它太重了。我想象不出有什么人比柏老更值得尊敬、同时又是如此平易近人。打开这两卷著作,总像看到一个慈祥的人在叼着烟斗。这一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种精装布纹封面让我抚摸再三,让我顾不得过多地去看它的内容。好好领略那些密挤挤的文字总会有些时间,这种时间多得不可思议。在未来,在一种亲情暖意的笼罩下一遍遍翻动它的日子肯定很多。而现在主要是把玩,是把它与这个男人的另一个亲生孩子联系起来。那个迷人的女孩子叫柏慧,妩媚而端庄。不过这两卷庄重的著作却常常让我与作者拉开一段遥远的距离,我不由自主地要把它和他分离开来。好像那该是一个更为独特的、陌生的学者,那个人正从书的背后、从文字的栅栏间走出来,微笑着。我不敢相信一个活生生的导师,他就站立在我的面前,而且这个人就是柏慧的生身父亲……

    柏慧的左肩上背了一个黄色挎包,它都洗得发白了。这让我想起了一段刚刚逝去不久的岁月。我当年那么喜欢这种帆布挎包,这会儿,它和她的整个装束、整个人在一起,显得那么和谐。这张微黑的面庞上永远有着一股特殊的神气。我早就注意到,她的那双眼窝多少有点儿深陷。她看人时的目光简直就像火焰一样,滚烫烫的。她经历简单,有一颗最单纯的心灵。只有她紧紧抿起的嘴角,才流露出一丝小小的隐秘。那是关于我们的一切,一切不需言语的东西。我想用无边的干草把她簇拥起来,我想为她用洁净无比的故乡的干草做一身蓑衣。

    2

    在丁香树下,她一只胳膊撑在树干上,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脸颊。我注视她许久了,突然心中一烫。我想和她一起去那个废弃的饲料场,我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她笑了。她看看天色,这只是半下午时分。而那里的黄昏或者更晚的时候才属于我们。天越黑越好,天上闪着星星挂着一轮圆月,四处的小虫鸣叫起,露水不声不响地抹在我们身上脸上。她那生了一层细小的桃绒一样的脸庞此刻滚烫烫的,那大概是渴望亲吻了。我们的渴望总是一样的,但两个人的表达是那样的不同。她拒绝我的时候总是分外起劲,而我在这种拒绝中常常变得不可理喻。她那时候往往在我耳边说点儿什么让我平静下来,比如她说:

    “坐下来说说话吧,说说你小时候的事——父亲和母亲……”

    就是“父亲”两个字,会让我立刻蔫了下来。但我不会表现得过分恐惧和低沉——其实何止如此,我那时简直是绝望!我真想有一种什么办法,让她永远、永远不再提“父亲”两个字……当然,事实上我没有任何办法,而且将来也不会有。我真倒霉。

    我的心在怦怦乱跳。后来我听到自己一颗有力的心脏又沉又稳地跳动起来。从哪儿说起呢?整个故事简直太漫长了。我踌躇着,最后还是像过去一样忍住了。我那时看着天上的星星,像痴人说梦、像告诉一个遥远的事不关己的故事一样告诉她:柏老的烟斗里装的烟丝,是烤出的烟叶制成的;还有我们周围的房舍,包括你们住的房子,都是砖石盖成的。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烘烤烟叶和烧制砖块的土窑里,有一个奔忙不停的焦黑的老人,他常年不说一句话,眼睛都给烟熏得浑浊了,两手就像花岗岩……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6)

    她长长的眼睫眨动着:“还有这样的老人吗?”

    “是啊,那就是我的父亲。”

    柏慧好久没有闭上嘴巴。她低下头——这个光亮洁净的小额头,里面正转动着什么呢?我看着她的额头,她那油黑油黑的头发,觉得喉头一阵发烫,再也说不出什么……

    讲过了“父亲”,身上一阵轻松;可轻松之后又觉得一阵深深的歉疚——不是因为我欺骗了她,不是,而是因为我只说出了一半——我讲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父亲,而隐去了另一个——我的更真实的父亲。这个时刻,我觉得自己不仅欺骗了柏慧,而且深深地伤害了那位未曾谋面的老人。

    因为一切都没有经过那个山里老人的允诺;我做的这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在利用他、伤害他;我盗用了他的名字。真实的情况是,我没有给他当过一天的儿子……

    那个夜晚正是第三学年的夏天,不久暑假到了。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一直挨到同学们都*了,我才对柏慧说:“我要回去看望父亲……”

    她手里缠绕着一根红色的头绳。她从来不扎这样的东西,这会儿大概是觉得好玩吧。她把红色的丝绳绕在洁白的腕子上——奇怪的是她一张脸庞微黑,可是身体的其他部位却是如此柔白。我没有看到得更多,我在这年开春的时候吻过她敞开的方领那儿,那时只觉得从一对高丘那儿反射而来的白色光芒刺眼夺目。我喘息得像一只巨兽,手不能动口不能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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