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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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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三面受敌。殷弓处境很难,我没有见到他,匆匆赶回来……”

    “部队知道全部经过了吗?”

    “知道了。战士们很难想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这之前几个司令收敛了很久,其中几个还派人与支队联系过,有合作的意思……”

    曲予想起了在港长金志处见到的那个“小河狸”——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想不到那孩子会是一个恶名远扬的女匪。他很想把那天的情景告诉宁珂,但觉得这一切都无必要了。巨大的悲痛让他难以承受。他感到身上没有了一点力气,一阵阵发冷。呆了很久,闵葵走过来,他才想起为宁珂做点什么。他吩咐为宁珂换下衣裳,为他洗去血迹、包裹伤口……“你得待在我这里了……”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64)

    宁珂未置可否。他心里最急于做的一件事是为八一支队搞到那批军火。现在这个事情已经是刻不容缓了。战乱逼近了,可是在宁珂身边发生的惨剧,他还是第一次经受。从今以后他将不会对任何恶行感到惊讶了。他懂得了人是一种什么动物。同时也只有此刻,他才感到了为之献身的事业有多么光荣。这是贫穷无靠的弱者的事业——谁能否定这样一个事实?在最残酷的关头,为穷人提供力所能及的保护的,仅仅是这样一支队伍……

    这片平原哪,我该憎恨还是挚爱?宁珂好不容易才敢正视这样一个现实:八司令的主要人手都来自平原。也就是说,残暴和丑恶就是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自己滋生出来的。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难以让人接受的了,也再没有比这个更为不幸的了。

    面对这一切,一个人将怎么办?他只能抓起武器,紧紧地握在手中。

    武器在这儿叫“军火”。军人的怒火只有一个喷射孔,那是枪管。有邪恶之火,复仇之火,野火和山火。纵横交织的大火烧个不停,烧了几千年,烧白了一个平原,烧塌了高山。宁珂在睡梦中只有火,火焰的嘶叫使他无法不感到恐惧。在这凄凉可怕的夜晚啊,没有一只手的抚慰,没有微风的吹拂,没有可以伏在那儿的一个肩头。他真的成为一个男人了,渴望流血和吼叫。山区和平原、这里的开阔地,似乎正留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午夜里他一次次走出那个厢房,走到院子里。他听到了扑扑的海浪,昂昂的客轮,觉得一天星星又大又热,就要齐刷刷地落下来,像败落的玉兰花瓣一样铺展大地。他觉得该是与这位令人尊敬的曲先生做彻夜长谈的时候了。他要等待一个回答,那声回答或者包含了全部的良知与信念,或者恰恰相反。他隐隐地感到了心上、肩上,一切部位都被沉沉地压迫着。他在这遥远之地的星夜不止一次地思念自己的母亲和阿萍奶奶。她们的眼睛同样善良和洁净无污——她们在这个夜晚如此深情地注视他。

    他坐在玉兰树下的一条青石上迎来了黎明。寒露把他的头发、衣衫全部打湿了,他整夜都感到头顶的玉兰树叶上落下水滴。好盛的海边秋露,好凉的夜。整个夜晚他的眼前都在闪跳着那片火海,它燃烧着,眼看着腾腾跳动的烈焰掠过平原,一直烧到了大海。水浪的颜色顷刻之间变为赤色,与天空垂挂下来的红云接在一起。他站起来,东方已经红了。鸟儿开始喧哗。曲府大院里那个剃了光头的清已经开始在门前洒水清扫了。接着是那个身个小巧的姑娘来到院里,她看到宁珂先是一怔,然后若无其事地去抱柴火。她回到了屋里,炊烟突突地升上空中。就在这一会儿,宁珂看到一个高个子姑娘走出来了,她就是很久以前在花圃里见过的人。宁珂不由得“啊”了一声。

    曲这一次径直走过来。她惊异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头发乱成这样,满眼血丝,全身都是露水。“你病了吗?……”

    “没有,小姐……”

    曲对他及与他相关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心。可她早就准备好的那些询问此刻全飞光了。她只是怜惜地看着他,发现眼前这个人那么瘦那么疲倦——上一次见到的穿西服、结领带的那个形象与今天相去何等遥远。她对他的神秘感有增无减。她听说了黑马镇上的战事,但爸爸妈妈和淑嫂都不肯讲出实情。她问:“你知道那场战斗吗?”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65)

    “我就从那儿来。”

    “能讲一讲吗?”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小姐……”他看着她,身上突然抖起来,牙齿都磕响了。嘶叫的火舌,求饶声,喷溅的血……他不停地摇头。他摆脱她探寻的目光,嗫嚅着走开了。

    淑嫂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曲失望地盯住了离去的宁珂。淑嫂走过来。曲说:“他大概病了,你告诉爸爸……”淑嫂牵上她的手,后来一下抱住了她:“我的孩子!”

    淑嫂抚摸她的头发,泪水涌出来,像雨水一样洒到脸上。曲惊呆了。“我的孩子,你再不要问他,不要问那场战事了。那儿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全是被敌人杀死的,最后又放火烧毁……这些不该告诉你,你还是个孩子……子,听我一句,别去问他,啊,好孩子!”

    曲从怀中挣脱了。她的脸色蜡黄蜡黄。后来她跑开了。

    就在这个早晨,曲予把清扫庭院的清叫到了自己屋里。清头上冒着淡淡的热气,他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老爷……先生喊我?”

    “坐吧清兄弟……坐下。”

    清挠着头,不知怎么才好。他已经多次听到曲予这样称呼他——“兄弟”——他的年纪真的与曲予差不多……这个称呼令他心里打颤,他宁可挨一顿板子也不愿听到老爷这样叫他。

    “我请你考虑的事情好久了,清兄弟,我这些天心里做了个决定,我们还是分开的好。曲府再不能拖累你了,不要等到太晚的那一天。小慧子先待这儿,她是个姑娘,找了婆家那天我要发送她……都要走,你就先走一步吧,带上我为你准备的一笔钱,置点房产安家立业吧……”

    清扑通一声跪了。“老爷……先生!先生!我不能走,我是老爷的人,要伺候你一辈子……”

    曲予扶他坐了,叹着:“走吧,不要太迟了,你的年纪这么大了,早该有一份自己的日子。你不该伺候别人,到了自尊自立的时候了。我也再不是老爷——当老爷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你走吧,你把自己的家安好,还可以经常回来做客。你不是曲府的仆人,你有恩于曲府,这里谁也不会忘记你。”

    “先生!你这是逼杀我呀!我一个下人,怎么好拿着这么大笔的钱走开?你这是逼杀我呀,先生!”

    “不,这里太不清静,总有一天曲府的人也会离开,你为什么不能先走一步?你最后听我一句话好吗?你还愿意相信我的一片好意不是?”

    清怔怔地看着他。清不理解,也说不出一句话。

    4

    我离你这么遥远,就像远视晨星,尚未走近,它就融解在天际了。我心中有一个花团锦簇的摇篮,我就在它美妙的悠荡中长大了。你准备娇惯我一生。可是你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先自离去。你教会了我的爱,谁又来教会我的仇恨?

    从此我一个人往前走,这无数的高山无边的荒漠,不知被血泪染过了多少遍。绿色的植物、金色的地衣,都依赖了默默的*。它们遮掩着、装扮着,你面对它们常要激动地流下什么。它们安慰了人类,安慰了所有的生灵。它们身上流动的到底是什么?它们日日夜夜*着、吞食着,从地脉深处探出根系寻找。千百年的故事黏稠坚韧,沉淀在地层深处,需要一棵千年古树的长长根须才抓得住,它会让这棵古树枝叶繁茂。

    绿色结出各种各样的果实,它用苦涩或甘甜包裹了一万年的悲伤。坚果、浆果,你砸开硬硬的果壳,直接咬破果皮,咀嚼*品尝,会感到它包裹起的深层的隐秘。一切原来都难以消失,它会化为异形异物生出,挂上枝头。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66)

    我听到了地壳之下的咕咕之声,我知道流动不息的到底是什么。我已经不会战抖和胆寒了,北风让我肌老皮厚,让我懂得了永远不变的归宿。在一层层如同浪花一样绽放的呐喊、乞求、呼救、狂嘶、怒号之中,大地一片沉默。

    这就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再不愿睁开双眼。妈妈给我一双眼睛,让你一再地亲吻,于是它变得乌黑闪亮。你吻我的眼睛,一下又一下,湿湿的温温的,像玫瑰和蜀葵轻轻地合在了上面。你让我抬起头,看鸡冠花、墨菊、芍药、美人蕉……它们都生在一片碧绿之中。没人知道它们诞生的由来。它们的汁水是什么生成?它们为什么要一再地闪烁着浓浓的红、鲜鲜的红、暗紫的红?

    红色,各种各样的红色。如果留意一下会发现朝阳和落日的红以及它们染出的云彩、红色的天空和大地、海洋——那是火红的波涌——那需要多少染料啊!还有红色的马、红砖、红旗、红围巾、火焰……这需要上帝消耗多少染料啊!

    我以前没有那些关于红色的惊心动魄的想象。有一次我去折一枝花,因为它又大又红又亮,让我不敢正视。有长长的时间,我站在那儿。我活动着两脚,想把它送给你。就这样去折了它。我从来没有想到它也会疼,也会挣扎。它在阵阵钻心的痛楚中摇动不停,于是下端的尖刺就割破了我的手。血一滴滴流下,还有痛,我慌了。我发现血的颜色与花的颜色一样,一样鲜艳。

    每年冬天花圃都要一阵枯萎。来年春天才会再一次被染红,通红通红。我不知道就连它的枝叶也是红色的变异,就像红色沉淀冷凝之后就要发暗一样。土地有多么奇怪的力量,它竟然不停地生发、不停地闪现出一片灿烂。

    在浪涌一样呼啸的呐喊、乞求、呼救、狂嘶、怒号之后,大地一片沉默。夜色淹上来,一片花瓣浓厚得更为可怕。它们化为汁液在流动。我看见它们流成了河,流动,咕咕有声。流啊流啊,流了整整一夜。血红的花瓣化成的河流一开始浪花飞溅,滚烫的热流灼伤了青草;接着就是无声的漫延,是冷却和渗透。大地松松地、宽容自如地接受了芬芳的回赠。大地知道自己是怎样抚育和生成了它们,这个漆黑的夜晚就如数地收回了。

    到了不知哪一个春天,它们就会生出一片新的丛绿:茅草、稼禾、丛林、花卉。碧绿碧绿的是冷却的颜色,鲜红逼人的则是它的原色。原色是个标记,是个提醒。

    妈妈,当我一个人走进大漠或丛林,当我凝视这无边的绿色和星星点点的鲜花时,我没法不再恐惧。我知道了一个奥秘就难以忘记,我亲眼看到了那一场奔流,听到了那一片呼号,妈妈,我怎么办啊!我抚摸着身边的一棵树,深知它是由什么变成的:它就是我的骨肉兄妹,它就是我的亲人……我不孤单吗?所有的亲人都默然无语,注视我。

    你匆匆地离开了。我多么费解,多么悲恸。我哪里知道你在汇入其中,泥土需要你——贪婪无边的泥土啊。我嘴边还留着你饲喂时留下的乳汁,我腮上额上还有你吻下的湿痕。可是泥土粗暴地催逼,你不得不放下我,拍拍衣襟走开了。你临行时站在门边短短一瞬,再深深地瞥我一眼。

    我十几年里都在想你目光中的含义。有慈爱,有叮嘱,更多的是牵挂。但这目光里包蕴的一切是我终生无法洞穿的。我仿佛听到你在让我去看守和爱护,让我一刻也不要离开它们半步——它们是什么?我寻找、打听,为走到它的身边我喊哑了喉咙、磨伤了双脚。它们是幼儿?是少女?是刚刚绽开的花、刚刚长成的果?是穷人的财富、是富人的叛娃?它们也可能就是这绿意盎然的丛林,是娇艳的花朵,是奔驰的生灵……我依照心中的理解去做了,永生不悔。妈妈,我看守了也爱护了。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67)

    就在这其间学会了仇恨。我懂得了仇恨是一种了不起的本领。只有真正的人才会仇恨。仇恨不是嫉、不是怨,而只是仇恨。永远也不忘记,不告饶,不妥协,不后退。我记住那冲天的红红的火焰,那其中的呼喊……以及静静中淌去的融化了的红色河流。这场延续了几千年的仇恨,靠的是一根链条衔接、扣住,然后传递下去。我将告诉我的朋友、妻女、远方的人。只有真正的人才会听见我的声音,只有人。我心中的秘密已经撑破了喉管,我必须剖露给你了。

    我告诉黑夜中还有黑夜,真正的黑夜是呼喊之夜、流淌之夜,是屈服和永生之夜,是践踏之夜,是禽兽痛饮之夜……在比岩石还要凉与硬的黑夜中,谁才不会绝望?所有的小动物都收敛了好奇,退到了欲望之火的千里之外,它们四蹄着地,一声不响地观望着遥远处那场亘古罕见的大火。“这就是他们点燃的!”它们终于鉴定道。

    从此我懂得了把自己交给什么。这种真实的教导比起那些使人热血沸腾的彻夜长谈来,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我懂得了,记住了,并且永远也不会改变了。

    你看着我吧。你注视中的我才真实。我爱你。我永远永远爱你。

    5

    宁珂告诉曲予他此行的使命——他和同志们多么需要先生。先生曾多次鼎力相助,已经为这片平原建立了最大功勋。战事已经发展到了今天,民众的血和战士的血都把泥土泡透了。请先生再为正义之师一搏。

    整整几天里曲予都处于极度的焦躁矛盾之中。他明白自己差不多是无力回绝了,特别是在面对着一场劫难、面对着一个赤诚的青年。但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一旦卷入了这场军火交易之中,曲府离那个结局也就不远了。他会走进无头无绪的、长久的派别之争。他不可能在这场危险的交易中超脱开来。这不仅是一次命运的抵押,更重要的还有信念上的冲突。他立志忠于职守,尽一个医生的本分,虽然偶尔也走上街头、走上讲演台,但那与眼下要做的事情仍有极大的区别。

    他望望空旷的院落,突然想起清走了——这个追随曲府半生的人的离去似乎给家庭的历史画上了一道线。他明白这个大院新的一页已经揭开了。对此他是自觉的、主动的,他敏感地察觉了这一点并毅然地促进了它。他正是基于此才坚持让清独立生活。他永远不会为此后悔,并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犹豫?为什么……

    宁珂再一次请曲先生三思。

    曲予想,“三思”这个字眼用在笨蛋和懦夫身上才好呢。他抬头注视着这个小伙子:没有一丝笑意,整个谈话的过程都用那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的头发乱得再也梳理不好了。曲予的大手按按他的肩膀:“小伙子,我在做与你、你的同志一样的事情,但我们使用的方法不同。好比给病人医病,中西医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治愈。但一个医生不能强迫另一个医生采取与之相同的方式……”

    宁珂剧烈地摇头。

    但曲予并未停止他的话:“我几十年奔走,在海北生活了很久,到过国外,经历了很多动荡。同窗中也有很多你们的同志,至今我们仍是互助互谅的朋友。我拒绝一切强加的名分,也拒绝一切强加的方式。我是一个医生,我强调科学的思维和冷静的心情。”

    宁珂愤怒得摇动了一下桌子。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68)

    曲予大睁了眼睛看他。

    宁珂的胸部急剧起伏,后来咬咬牙关忍住了。他连连说“对不起”,坐下又站起。“我眼前是那个晚上的情景,我太冲动了,不过……不过我相信这个时代所有的正直之士都难以冷静了。曲先生说得对,您有自己的方式;但先生想没想过,民众在流血,男人女人,三岁的娃娃都被枪杀刀砍的时候,我们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选择。您有什么权力去拒绝?对,我说了权力——你有这样的权力吗?”

    宁珂的双目电光一样逼视着。

    汗珠叭叭滴下来……窗外有个身影闪了一下,曲予还没有看清是谁,那个人就破门而入了——她是曲。她一下抱住了曲予的胳膊,连连叫着:“爸爸,答应他吧!答应他吧,爸爸!……”

    宁珂呆望着父女俩,悄悄地退了一步,重新坐下。

    曲予牵上女儿的手,木木地走出来。女儿又说了几句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站在台阶上,他望着西天橘红色的流云,一手把女儿搂紧了,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

    他去找金志。通向海港之路真悲凉。他还是去了。

    那些痛苦的周旋非他所长,真难以忍受。他只记得这是一种神圣的、无法变更的托付。狡猾的金志对他非常殷勤,可到了事情的关节处却极其小心地应对。这个背景复杂的港长先要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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