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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第1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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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冷正往外走,发现了黄科长上衣有几个饭渍斑点,就“哎哟”一声转过来,然后旁若无人地用手搓起来。
黄科长说:“不碍事,不碍事。”
她搓了一会儿,用手弹击着:“你看你你看你!刚洗的衣服也不小心,真是的!”她埋怨着,扑打着,还在黄科长脸上点划两下。
黄科长发出烦腻的叹息,推开她。
小冷拿着那沓稿子咕咕哝哝往外走:“就是不听话,就是……”
营养协会
1
我长久地坐在黄科长为我准备好的那张黄色的、简陋的木椅上,倾听自己平静的喘息。那些乱七八糟的关于营养学方面的剪报和资料已经看腻了,什么人体与微量元素、药膳功能、巧用大黄……我不会对它们有什么兴趣。黄科长每次进来,见我伏案看那些资料,就发出了欣慰的笑声。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可笑声还是那么细腻。这时候我才明白:我这副认真工作的模样并没有博得他多少赞许,相反让他觉得很有趣。他果然说道:“这些材料么,看看也罢,不过也不必看得太细。”
原来他对协会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我发觉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写自己的那份“自传”。但我相信那是一本谁也不需要的东西。正像他赞许的那位首长一样,那其实是一种自娱活动,一种安度晚年的方法罢了。黄科长后来倒喜欢和我聊天,海阔天空,话题无所不包。这就使我想到:我的主要工作就是陪他聊天。他动不动就扯到了那位首长身上,说: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10)
“作为一位领导,重要的就是要发现人才,物尽其用。”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接着又看到了露在外面的一小撮鼻毛。这使我有点厌恶。“人能安静下来,就可以健身。有的高人会一种‘内视法’,看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他摇头晃脑说得来劲,不过一旦安静下来,模样很像动画片里那只打败了的老鼠。
小冷在外面喊:“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老是忘呢?汤放凉了也不喝,再这样不行!”
小冷一声高似一声。黄科长笑眯眯坐着,仍然在谈“安静下来”的原理。他站起,小声咕哝一句:“你听听多凶。不过这可是个好姑娘。”
他说着往外走去。我从窗上望了望,发现小冷从一边端出一个冒着白气的碗。我想那一定是什么营养汤水。小冷已经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烟火气十足的小四合院;有时候她免不了要为一些细小的事情吵几句,但我一走到院子里,她立刻就停嘴,只有那双严厉的眼睛时不时地刺一下黄科长。黄科长笑着,总是和蔼。不过这只是一种表象,我很快发现小冷要绝对服从他,她甚至有点怕这个男人。当然,黄科长有着过人的细腻和温柔。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总是发出一种软绵绵的劝慰和安抚的声音:“你看,怎么能这样呢?听话孩子,嗯,这就对了。听话……大叔不愿意了……”
原来这个黄科长在小冷面前总以“大叔”自居。这让人觉得有趣。开始的日子我有些好奇,后来也就习惯了。
坐在办公室里多么平静。阳子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此刻正在这样一个地方上班。我终于把那些喧闹、不安,把一切都远远地隔开了。我需要这样淡淡的无聊和莫名的沉静。这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梅子和岳父岳母像我一样松了口气。
这儿听不见街上的喧闹,它地处一个安静角落,远离主要街道,所以那些车辆的鸣笛很难传到这儿。这是一个少有的安静之地,我坐在这间小耳房里,尝试着用一种“内视法”。但我似乎看到的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我体内酣然入睡。谢天谢地,它还在睡着。我在睡梦中被牵引:一开始是梅子纤细的手,再后来是岳父岳母的手,而今是一双陌生的手。它们牵引我走上新世纪的街头,踉踉跄跄。
我翻动那一沓又一沓资料,不仅动作轻微,呼吸也放得平缓,生怕惊醒了它。可是偶尔总有什么在心头泛起——每逢这时我就打个战栗,噗噗心跳,左看右看,然后站起。我倚在墙壁上喘息一会儿,等待那阵惊恐和刺痛渐渐消失。可是这一来又要好久才能平静下来,要等待一会儿。难以言说的激动和惧怕使我久久站立。我一时竟不敢坐到写字台前。
怎样才能忘掉?怎样才能遗忘?在这个时刻,这个黄昏,究竟怎样才能——继续下去?
到底怎样才能——永远在这座城市的街巷随波逐流、飘忽而行?
我想起了读过的什么,那是西班牙一个不算偏僻的乡村——莫古尔村,哦,那儿曾经有过它自己的诗人希门内斯,他在那儿曾经发出这样的吟哦:“……我认出了你/因为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迹/我那被践踏的心房疼痛异常/我发疯般地奔跑/整日寻觅/恰好似丧家之犬……”
我闭上了眼睛,有涩涩的东西被夹住了。天啊,继续沉睡吧,遗忘吧,我渴求。我再也不想奔波,不想寻觅和追逐。我就想在这个人所不知的角落里,告别那种“发疯般地奔跑”。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11)
多少年了,好像自出生以来,我的大部分日子都用来奔走——“发疯般地奔跑”。我竟有一多半时间是在那片平原和山区度过的。我那个时候无法更多地待在城里的小窝,好像一直要用那种奔跑,驱赶着无所不在的疼痛。
可是我……为什么疼痛?哀伤的由来?
“我认出了你,因为我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迹!”
请原谅我——不,没有人能够原谅我。我亲手埋下了伤痛的种子,却没法压制它的生长,它正顶开心膜,越长越高。我没法逃脱,没法躲藏。即便在这个偏僻的四合院里,我也没法掩藏自己。
“……你已经离去/仓皇逃逸的时候/你的脚践踏着我的心房/我的心就好像一条平坦大道/一直把你送走/永无转来的希望。”
永无转来的希望。果真如此。我祈求,我希望,我在向着冥冥中的神灵祷告。
2
还记得那一天,当我居住的那所海边茅屋刚刚迎来晚霞的颜色,就突然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吆喝声。我看看狂叫的狗,一个人走出了屋子。向西走了没有多远——大约就在茅屋西侧的杂树林子里,一百多米远处,我认出了一个人。
他尽管蓬头垢面,比想象中还要苍老十倍,满脸灰痕,穿了一件又臭又脏的破棉衣,上面的棉絮已经变成了泥灰色,但我还是很快将这个人辨认出来。他的眼睛还泛着光亮,那曾是无比熟悉的机智之光。此刻这双眼睛悲哀、急切,带着绝望的神色。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锡壶,仰起头来叫喊一声:
“有买锡壶的吗?——”
喊过之后就蹲下来。我刚刚走近了一步,他就低低地、热切地呼唤一声:
“老宁!”
他双手颤抖,可这手终于没有伸出。原来他明白,在我们四周的杂树林子里就有令人惧怕的眼睛。他把脖子上的锡壶摇动了一下,举在我的面前。远远看来就像两个人在谈生意。他这样举着锡壶,小声问:
“我在你的房子四周转了很久……能让我在这儿住几天吗?我又困又饿,被他们追赶着……”
他就是我的挚友庄周。
几年前他告别了一个暖煦煦的家,告别了妻子,一个人到处奔走,足迹踏遍大江南北。他成了一个地道的流浪汉,我们有时一年里也见不上一面……就在不久前,他卷入了一场可怕的械斗,命案在身,成为被通缉的对象——我曾经在车站电线杆上看过他被歪曲了的、印得脏里脏气的照片。可我永远认定他是无辜的。那会是一次真正可怕的陷害。案子急于了结,有关方面只想尽快逮到庄周。风声太紧,因为谁都知道我与庄周的关系,所以屋子四周总有一些人晃来晃去。他们知道那个人总有一天会直奔这里而来。
一切如人所料,他终于来了。
还好,除我之外,那会儿没有一个人能够辨认出来。他的变化太大了,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脏腻不堪、苍老不堪的乞丐。
他嘴唇颤抖着看我,又一次重复了刚才的话。我睃睃四周,不敢肯定此刻正有人盯视我们。还好,他仍然举着那个又脏又臭的锡壶。这不由得使我想到:庄周啊,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你怎么会想出这样古怪的主意,装扮成一个卖锡壶的人呢?难道真的会有人要这把又破又烂的、碎了几个大洞的破锡壶吗?你究竟为什么要伪装成这样的角色呢?是慌不择路,还是智商有问题?可这时我已来不及埋怨了,只让泪水在眼眶里旋动。我终于忍住。我不能看他遭受这样的磨难,可又没法让他走进屋子,因为那些人已经在这里张开一面捕人的网……我小声说: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12)
“庄周,请你……”
他在等待下边的几个字。我咽了一口,终于艰难地说出:“请你原谅……”
举起的锡壶一下跌落在胸脯上。他两手垂在了身侧,低下头,像看自己的一双脚。我的目光也转到了他的脚上。那两只又大又破的靴子早已露出了脚趾。靴子上用破布条什么的胡乱缠裹了一下,这使人想到他走了多远的路。他在可怕的追捕之路上受尽苦楚。我小声说:“你等一下。”
我飞快跑回小茅屋。我拿了一大把纸币,还有吃的东西。我想这是惟一能够帮助庄周的了。
我跑出屋子时,他还蹲在那儿。我故意高声喊一句:“这锡壶我要了。”
我把纸币塞过去,庄周机械地伸出手——可当他终于明白这是一把钱时,又嫌烫地松开了。一沓纸币掉在脚下。他站起大喊:“不卖!不卖!”
他一弓腰转过身,像只麋鹿一样,倏一下消失在杂树林子里了……
3
那天黄昏当我弯腰拾起散落的纸币时,全身颤抖。我仰天看了看,记住了晚霞的颜色。这颜色暗红暗红,整个杂树林子、整个海滩平原,都被染得一片血红。
我觉得身上疼得厉害,像是肠子被一只手给揪住了,正用力地拧着、拧着。
“我发疯般地奔跑/整日寻觅/恰好似丧家之犬……”
那天在屋子里,我一整天都沉浸在一种不可复得的恐惧、一种可怕情绪的纠缠之下。后来的日子里我终于不能忍受,抛弃了手边的一切,出去追赶和寻找。走啊走啊,到山区、到海滩平原,去那些密密的荆棘棵中、丛林中,去那些流浪汉中。我那时想:既然你是一个流浪汉,那么你就只能与真正的流浪汉为伍。那些寻觅的日日夜夜,我经受了怎样的困苦和内心的折磨,只有冥冥当中的那个神灵才看得见,只有她会作证。
我想让自己的心得到些许安慰——可是我又错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没能给我救助,也没能帮我缓解。
“你已经离去/仓皇逃逸的时候/你的脚践踏着我的心房……”
是的,他走了,藏在人所不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角落。可是他的每一步都践踏在我的心房上。那种疼痛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疼痛,常常在午夜里弥漫开来,让人无法忍受。这一切我没有对阳子、也没有对任何朋友讲过,甚至没有对梅子讲过。梅子那一对聪慧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我,像是寻觅着那个隐秘。她试图要知道我的身上正背负着多么巨大的沉重——很可惜,你也只能默默注视,却帮不了我。我自己也帮不了自己。那个可怜的人正匆匆地借着暮色逃离,只把无力抵挡的沉重留给了我。
我心里明白,也许事情并不像我当时想象的那么危急,也许我的小茅屋当时真的可以收留他。要知道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走上了绝路。我的拒绝有多么卑劣,我手里握的一卷纸币又加剧了这种卑劣。我自以为这可以使自己得到宽恕,我错了。我永远得不到宽恕,一生都得不到。
他曾经与我亲如兄弟。可而今他踏上了满是荆棘的逃亡之路。我曾经在无眠的深夜为自己开脱一千次、一万次,可就是没有任何用处。开脱的同时也在寻找一个又一个可能:如果让他在茅屋里安歇两日,度过最初的危险;如果我通过朋友把他送到很远的一个地方,比如说那个芦青河湾的沙堡岛——那上面定居着一些流浪汉,他在那儿也许可以过得很好;如果我让他化装一下,扮作猎人或是渔人;如果我随便找一个地方把他安顿下来再返回;如果我和他一起顺着芦青河东岸向南,一直走进我童年生活过的那一架架大山:在大山缝隙里,有我昔日的房东,有少年时期的伙伴——在大山深处,他一定会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13)
我对不住兄弟情谊,更对不住自己的心。我明白他是冤枉的、冤屈的,这一点很多人都在未来那一天可以站出来作证。他是那场可怕的诬陷和阴谋的牺牲者,虽然作为朋友我直到现在还没有为之辩白的讲坛,没有那样的机会。可悲的是我连照料他的伤口、让他喘息的那么小小的一块空间都不敢提供。我是多么卑劣和不可救药,我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也不会为自己辩白,永远不会。
已经下了决心,接下去就是忍受。让隐伤侵袭,逼近,让它在心上剜来剜去。我把流出的血咽下。
4
“老师儿忙什么呀?”
小冷第一次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她把“老师”后面加了一个儿化音,使人觉得滑稽。我立刻明白了她是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好几代的市民,只有他们才在“老师”后面加上儿化音。这令我哭笑不得。我站起来。
“老师儿一天一天也不出门。”
她笑吟吟地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也许是沙发上遗留了黄科长的气味,这使她感到了一点适意。她的头颅像有点痒似的在衣领上转动,摩擦,态度和蔼。那两只隔开很远的圆眼睛可笑地、天真无邪地望着我。可以看出她此刻的欢欣:
“大叔前几天说就要来个工作人员了,俺一直等,等,想不到你这么晚才来。”
我说:“平时这院里只你们两个,也够孤单的。”
“可不是嘛。不过大叔朋友多,有好多人来找。有些是生人,我就不好凑上去说话了。”
我听出小冷是不甘孤独的人。我问:“你的家离这儿近吧?每天下班都回家吗?”
想不到很平常的一句话让她脸红了。这立刻使我感到问得突兀。
“回,有时也不回。你知道我在这儿有宿舍。”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的宿舍就在办公室旁边。像这个耳房一样,那里也有一间半,那半间就是我的宿舍。你有空到那儿看看吧。”
我答应了。小冷咕咕哝哝站起,俯身看着:“怎么,这么多天你一个字也没写下来呀?”
“领导让我先熟悉一下专业方面的材料。”
想不到小冷捂着嘴笑起来。我给笑愣了。她突然弯下腰,抓起旁边的一支粗黑的铅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用食指点着问:
“这是个什么字啊?”
我看了看,这是一个脏字。我的心慌跳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小冷可能被我的目光吓住了,问:“怎么?”
“这个字我不识。”
“哎哟,”她喊起来,“大叔说你的学问忒大,怎么连这个字也不识呀?”
“你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个字?”
“黄科长让我抄的东西上,有很多这样的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黄科长平时让她抄了些什么东西。我说:“那是他的自传吗?”
她摇摇头:“不,黄科长让我抄的东西很多,有的是自传,有的是从书上看来的,凡是‘好段子’他都让我抄。”
这时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果塞给我。我不吃,她非让我把糖果剥开填到嘴里不可。她自己也剥了一枚。糖果很甜。她说这是黄科长给她的。“大叔把我当小孩子,老给我糖果,其实我今年三十二了。”
“噢噢。”我应了两声。我想她真不像三十二岁的人。她长得很丰满,皮肤紧绷绷的,脸上闪着光泽。她一再邀请我到她的办公室去,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天黄科长到外面办事去了,这个小四合院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寂寞得慌。
她的办公室跟我的那间耳房格局完全一样,只是这里面的东西比我那儿多得多,也复杂得多。一张小写字台,一把椅子,还有两张沙发。不过写字台旁边的茶几上却摆了很多女人用的东西,什么胭脂、香波之类;再旁边是一条晾衣物的绳子,上面正搭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短裤乳罩之类。有几件衣服好像是黄科长的内衣。这一切她都满不在乎。桌子上就摊着一些她刚刚抄成的稿子。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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