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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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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嫂好不容易才让清相信“先生”与“老爷”差不多,甚至比后者更好听一些。开始清还是坚持要叫“老爷”,说他“不受用‘先生’”。淑嫂再劝,他才应下来,但私下里一有机会还是“老爷老爷”的。

    这一天都喝了一点酒,淑嫂、小慧子和闵葵,也在曲予的劝导下喝了一点。晚上,宁周义与曲予在院中散步,他们不舍得那轮明晃晃的月亮。闵葵和淑嫂在屋里交谈,小慧子领上子出去玩了。淑嫂说:“你是最有福的人了,曲先生这样的人,满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了。”闵葵说:“瞧你夸的。他就是一股心思为民众做事。”淑嫂又说:“你真有福啊。”闵葵说:“我也承认。他去国外那两年,我差一点没有挨过来……”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淑嫂是一个人过,赶紧煞住了话头。淑嫂说:“你太有福了。”

    这天晚上她们谈了好久。淑嫂说她这辈子也不会离开曲府了——那个男人别说回不来,就是回来了也领不走她。那个人让她冷透了心。她如今是曲府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她在心中一直这么看,并把闵葵当成亲妹妹看。闵葵哭了:“天哪,淑嫂,我真是个有福的人。我从小没有亲人,先是遇上好心人救下,接上又遇上先生,现在又有了个姊妹。我这辈子过得真值。我再不会抱怨什么,遇上什么不好的事都不抱怨了——我这话是真的。”

    淑嫂在透过窗棂的月光下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珠。淑嫂为其擦去,又握住了她的手,说:“我担着心,我怕你嫌我……我怕……”闵葵惊得大睁了眼:“好姐姐,你怎么这样说?你别说……”淑嫂闭了嘴。她还是握着闵葵的手。闵葵叹息着:“我早把你看成亲姐姐了——也许还进一步,看成和我自己差不多呢!”

    这一回是淑嫂流出了眼泪。她怕对方看到,悄悄地转过身。这时正好两个高个子男人散步回来了,他们正向这边走来。皎洁的月光下,一切都非常清晰,玉兰树的叶子上有晶莹的露珠。她看着那两个一边走一边交谈的男人,她的目光渐渐只看曲予一个人了。

    6

    曲长高了。她已经从全城最好的一所学校毕业,现在正考虑是否到外面继续读书。她的个子差不多赶上了淑嫂,身形也有点像。曲上学时就漂亮得引人注目,有很多人为了看她一眼而守在操场的铁栅上,一待就是半天。说不定某一天下午,她要出现在这儿练投掷。她上学和放学都由淑嫂和清陪伴,她知道自己太拖累人了,就倔犟地坚持一个人走,但淑嫂总是跟上她。她自己都分不清离母亲近还是离婶母近,直到很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伏在她们怀里。

    她暂时结束了学生生活,不知做点什么才好。她替父亲整理图书,帮母亲和淑嫂做点杂事。曲予走进自己的书房,就说这是他看到的最干净、最有条理的书房了。过去淑嫂也把翻在桌上、茶几上的书籍整好,给架子擦擦灰尘等等,但曲予从未赞扬过她。他在书房中一待就是多半天,有时从医院回来很晚了,还要在书房中翻检资料,抄写到午夜。淑嫂和闵葵都来催促,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灯下。淑嫂于是让曲去一次——这个高个子姑娘走出书房时,一只手总是牵上了笑吟吟的爸爸。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1)

    淑嫂教会了曲绣花、裁衣服,还教给她怎样做园艺。曲把大院中那个花圃包下来了,常常在圃田里从早一直待到天黑,花畦中再看不到一个大些的土块。她把那儿弄得平整极了。花圃的一半过去荒着,这会儿她就开辟成为菜园,亲手种出了韭菜、黄瓜,园中还结出了西瓜和南瓜、西红柿等。花圃中有一枝大遮阳伞、一把白色的铁椅,那是她累了读书用的。

    平时小慧子跟她一起到花圃中来,休息时她总想教对方认字——“你如果认字了,就能像我一样读书了,它会给你最大的愉快。”小慧子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记住了三个字。曲终于失望了。可是小慧子对于动植物的知识多得惊人,她差不多认得出看到的所有小虫子、草、花和树木;而且她记得住很多故事,每天都要对曲讲上一两个。“你从哪儿听来的呀?”她答:“从老太太那儿、我妈那儿,还有淑嫂、大院里的叔叔婶婶们那儿……”

    战事在平原上蔓延,几乎每天都传来一些消息,让人不安或激动。街道上每天都嘈杂混乱,曲府内不得不有所提防。曲予请在医院养伤的战士教他使用枪支,最后又搞来了几枝枪,让清几个人都武装起来。后来官府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专门派士兵保卫医院和曲府。曲予坚持让曲府四周的游动哨撤掉,当局不同意;他再三拒绝,最后总算撤去了。

    一批批伤员运进来,医院忙得不可开交。曲予让淑嫂和小慧子等都来医院帮忙做护理工作,平时也吃住在医院里。一开始那些伤残的年轻人让新来的两个女人不敢正眼去看,有时吓得尖声大叫,后来见多了也就适应下来。

    淑嫂除了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其余时间都用来照顾曲予了。她发现这个英俊的男人开始放弃整洁的习惯,不刮胡子,不更换脏衣服,有时就伏在写字台上睡去……她亲自过问他的起居饮食,让护理班的女护士为他搞一顿像样的饭菜,还看着他把最后的一口汤喝掉。

    曲予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面是办公间,里间是一个小床、一个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架。这本来是他午夜休息的地方,现在就成了他的家。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少天没有回去了,身上的衣服一直没有换洗。有时他刚刚睡着,又要被值班的医生叫醒。当然这是迫不得已。有一天他刚从病房里回来,一看表已经是深夜一点了。迈进办公室,立刻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饭香。原来桌上是一个扣碗,打开一看,是一碗掺了肉丝的麦片。他抬起头,见淑嫂从里屋走出,手里捧了一摞换洗的床单等。“新洗的衣服放在床上,今天就换下。”

    她坐在旁边,看着他吃下夜餐。

    “闵葵和孩子呢?”曲予问。

    “她们让你别挂念,一切都好。清守家也上心。”

    他发现淑嫂的脸色有些黄,正想嘱咐她几句,她已经离开了。他早已发现了淑嫂那对火热的眼睛,但当他的目光转过去时,她赶忙慌慌地避开了。“这是曲府没有爱护的一个女人。可是她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给了曲府……”他心里默念过这句话之后,眼睛就湿润了。

    第二天,淑嫂端着一些消毒的针管下楼时,头一晕摔在了楼梯拐角处。她从好几级台阶上滚下,头碰破了,玻璃器皿的碎片又扎破了她的皮肤。当小慧子慌慌地喊来曲予时,她已经被抬到了治疗室,并且刚刚苏醒。她的头伤被处理过了,胸前一片伤口还在渗血,一小片衣服都被染红。曲予问为什么还不快些裹伤?那个中年大夫说夫人不让,不让动她的衣服。“荒唐!”曲予跺着脚走上前去,可淑嫂两手捏紧了衣领。她说: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2)

    “我自己,我和小慧子会上药。”

    “真是糊涂得可以!”他去动她的手,发现这手像铁钳一样紧……他回头看了看,悟到了什么,说了句:“那你们出去一下吧……”

    人*了。连小慧子也走开了。

    淑嫂闭上了眼睛。

    他把药棉、小剪刀等东西用托盘端到近前,把她的手挪开……玻璃碎片嵌在肉里,有一两处伤得很厉害。那需要用一把小镊子一点点夹出碎片,需要用棉花蘸了药水清洗伤口。他担心她受不住。她闭着眼睛。

    他不得不把她的内衣脱掉。那洁白的皮肤让他深深地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医生,他不知见过多少*的躯体,可是如此完美的肉体他还是第一遭见到。一颗心狂跳起来,持器械的手在颤抖。好费力才做完了清洗,他额上渗满汗粒。淑嫂只是闭着眼睛,没有呻吟一声。

    他开始给她包扎。

    一切即将结束了。他擦擦汗水,从旁边取过一件护士服,想替她换下沾了血的衣服。他不得不一手托起她的身子,一手给她轻轻扯下衣袖。他的脸离她很近很近,他完全感到了那热烘烘的肉体,它的特殊的气息,这气息碘酒味儿都遮不去。就在给她换上衣服,一颗一颗系着纽扣时,他的目光又一次触到了那两个羞涩的乳房。

    他伏下身,轻轻地吻了它们。

    淑嫂紧闭的眼睛溢出了泪水。

    像怕惊动了她的睡眠一样,他蹑手蹑脚地、几乎是后退着走出了这间屋子。他被羞愧紧紧地压迫着。

    小慧子待在走廊尽头,她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嗓子不知怎么哑了,沙沙的声音吩咐:“进去陪她吧,不要离开她。”

    后来每一次换药都必须由他亲自动手。淑嫂拒绝任何人看或接触她*的身体。他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躲闪着什么,目光不敢触及。

    伤口愈合得很快。除了皮肤的颜色暂时还未变之外,基本上没有落下疤痕。他站在病床前,“这是最后一次换药了。”他为她轻轻擦拭。她的身体在战栗。她的手急急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器械掉下来。曲予粗重的呼吸使自己害怕。淑嫂欠起身子吻了他,有些气促:“你……我有多么坏。”曲予无声地抚摸她,后来紧紧地拥在胸前。“我是你的人,你把我扔了、杀了,随便怎么都行……”淑嫂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曲予觉得一个人有这么旺的泪泉真是个奇迹。他一句话都未说,把她放平到床上,重新上了一遍药……

    第二天淑嫂就离开了医院。小慧子告诉曲予:她见淑嫂往大门走去了,喊也不应。她走了。曲予听了急忙去追,直追了好远才发现她是往曲府走去,这才安下心来。不过他还是站在那儿,直看着她一步一步迈进大门。

    曲予觉得那么疲惫。整个一天他都躺在床上。小慧子看了,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他一个人在极力回忆,回忆第一次见到淑嫂的情景。想不起。以前,几年以前他还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她总是与闵葵和小慧子在一起。他已经习惯于她的存在了。“真对不起……”他在心头闪过一句,不知是针对闵葵还是淑嫂。

    几天之后,闵葵来接替淑嫂的工作了。

    曲予有些吃惊,但不敢细问。闵葵告诉男人,淑嫂累坏了,要歇息几天。这里的活儿可真累人啊!闵葵一看到那些受伤的人流血就吓得哭——这眼泪长时间不能停歇,有时回到屋里就伏在男人的胸前哭。她越哭越厉害,全身抖动,终于让曲予觉得奇怪了。他扶起她的脸看着,她止住了哭声。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3)

    “你都知道了?”

    闵葵点头。

    “我原想在这个周末告诉你……你随便怎么罚我吧,趁着还没有走得太远……”

    闵葵抚摸着曲予阔厚的胸脯,抖得牙齿磕响了。她一声不吭地贴紧了他。

    “你说呀闵葵。”

    闵葵抬起头:“……淑嫂是个好人。我原来就担心的事儿发生了,不过是这样。那天她回去就哭,饭也不吃,哭过了就收拾东西。她说要走了,再也不能待在曲府了。我拦住了她,说天塌了也用不着慌,天塌了吗?她说这回天真的塌了。还是哭,不住声地哭。我反复逼问,她就说了,说是她把你看成自家男人好几年了,打子出生前就这样看了,没有一点二心。她只是怕伤了我……”

    曲予听着,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

    闵葵说下去:“我真想杀了她,想让她提着行李一去不转身……我的手一松,她就走了。我看着她的后背,心想也该雇辆马车送送……这么想着心上一难受,就把她追回来了。俺俩抱头哭了一宿。我知道淑嫂也太苦了。我寻思,像你这样的人,别人都是三房四妾了,你心里疼我,就我自己。你从来没生外心,我不成全这事儿谁成全?我天亮时对淑嫂说:你今后就好好疼他吧,疼他就是疼我……”

    曲予把她抱起来。她真小,像一只羽毛光洁柔顺的小鸟。他把她紧紧地贴在身上。

    7

    八司令像荒地上飞翔的一群秃鹫,阴影遮住了绿色,各种小生灵都销声匿迹。荒芜中一片寂静,只有秃鹫们拍打双翅的恐怖。

    不断传来惊心动魄的一幕,从平原到山区、再到城里,午夜里孩子不敢啼哭。那些穿黄衣服的吃饷的人都哪去了?他们的枪真是泥捏的?这样一个番号那样一个番号,肩膀上有金光闪闪的金属片,难道这都是弄了玩的?只知道在广场上阅兵,在街头上喊口令,等到一群妇女被土匪掠走、一群老人孩子被枪杀在土沟边上时,他们都无声无息了。一场大霜落在城里,人一走动就踏下一道黑印。一队队士兵抱着枪踯躅,从傍晚走到黎明。他们在警卫自己的司令部、军械库、海港和医院军营,而不是为了黎民百姓。真的有零星土匪窜来城里做上一两件血淋淋的事儿,扬言要把城里的“*”撵到沟里冻一冻。他们说要摘下官军头上的帽子给司令撒尿。怎么说都可以,如今当兵的都没有脾气了。

    曲府已经几次收到恐吓信了,信上让他们放得聪明一些,别光顾给人治病救命,丢了自己的命。恐吓信不让他们的医院接收伤兵,也不允许给某些部队运送医药,不准参加一些抗敌组织的活动。这些信如果落到曲予手里,他就把它扔进马桶冲掉;如果落在家里人手中,就引起一阵骚动。闵葵和淑嫂吓哭了,她们都让他躲一躲——那个医院如今已经可以离开了,新一茬大夫都成长起来,该是他撒手的时候了。她们又劝他到外面的商号和钱庄上住一段,有一次还为他订好了去海北的一等舱包间。

    风声非常紧。但无论如何这座城市还不会轻易放弃,它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不断有一些主张奋起抗敌的著名将领到这里来视察,一些政客也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一位有名的将军在城里住了十几天,他那张非同一般的阔脸让不少市民记住了。这时新任港长名叫金志,以前在将军的部队待过,他曾求见将军,但被拒绝了。金志的背景非常复杂,能在这样的时刻担当这样的重职,人们都估计是省会里有关系。驻港守军不属于港长,但事实上他对这支军队有绝对的控制力。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4)

    金志说他极为崇拜宁周义,所以一到任就来拜望曲府——他说宁周义也是十分推崇曲府的,特别是对曲予先生多年来致力于革命事业的一番功勋,在上层也是有口皆碑。曲予对港长礼遇有加。但他第一次接触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武官,虽然有港长的头衔。这个人粗鲁,修养极差,有几分假豪放——曲予凭多年的处世经验得知,假豪放是非常值得警惕的,这样的人往往在关键时刻胆怯而卑劣。

    他邀请曲予经常到港上做客,曲予答应了。

    这时的海港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军港。客运显然仍在维持,但已经有诸多限制。那儿成了戒备森严之地。

    有一天曲府接待了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曲予注意到了他那一对含而不露的双目。他对这个人的来历并未细问,但自己完全知道介绍他来这里的人属于哪一拨。曲予对那一拨人的情感有些复杂,但心里对他们大致还是佩服和赞同的。

    年轻人企望他插手的事情非常棘手。因为不通过一些要害人物就不可能成功;而一旦那样做了,就违背了自己的信条——他曾发誓不介于党派之间的争执,因为他在心底确认,这些争执曾经演化成、将来也必定演化为更为残酷的拼争。后果将非常严重。而且他预想过一个结局,从来也没有对人提起过。

    踌躇一阵之后,他还是决定亲自去找一下港长。那个名叫殷弓的人就是由驻港军队逮捕的,如今就押在那里。港长金志当然绝对有办法营救。金志对曲予的事情有求必应,惟对这件事却不敢一下子应承。这时他的假豪放又开始了,大手拍着曲予肩头说:“不瞒先生,那个人上峰恨着,我如果放人,迟早也要倒霉。不如安排一场逃脱——让人在半夜将他抢出来,我深夜两点大搜捕。只有两个钟头的出城时间,他跑也就跑了,跑不成再也没法,只得押到省会去……”曲予答应了。

    这一段时间,那个年轻人时不时地出现在白玉兰树下。他在下午橘红色的阳光下转过脸去——只一瞥就看到了曲府的小姐。

    曲记住了那一双目光。她低头继续在花圃里剪枝。后来手被玫瑰的尖刺刺破了一点点皮儿,旁边的小慧子飞跑到屋里,取来一块纱布……那个小伙子就站在不远处,他觉得这一切何等有趣……

    可惜第二天小伙子就离开了。

    “他是谁?”曲问母亲。母亲说:“问你爸去。”

    她从来也没有问过爸爸。在她眼里那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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