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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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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场。”

    我记得那间厢房里有很多动植物标本——这家伙本来应该接他父亲的班做个好学者好翻译家,可他什么都干,就是不正经搞学问。他爱好广泛,常常看着别人做事眼热,曾一度对我放弃了地质所进一家杂志社痛心疾首。“你是个傻瓜。”他这样说。我想不出吕擎又有什么新招数。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42)

    “他在里边吊了一个很大的沙袋,脱了上衣练武呢,每天狠揍那个沙袋好几百拳,好玩。”

    我那会儿惊讶地看着阳子。

    “吕擎说‘有文事必有武备’,他要练一身武功,说这样的年头,总有一天会用得着。”

    我去找吕擎,进门时他真的在练拳,赤着上身,汗淋淋地迎接了我。

    “嗬,正加紧操练呢。你练好了要揍谁呀?”

    “揍谁?这个年头欠揍的人可不少。我总有一天把这一拳打在那小子的脑壳上。”

    我想“那小子”可能就指雨子,却故意问:“要揍万磊吗?”

    吕擎搓搓眼睛:“揍他也行,那也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我有好多天没见他了。”

    “听人讲他要往澳大利亚跑……”

    吕擎毫不吃惊:“那也可能。这小子除了没有劫持飞机,什么坏事都干过。我可不能跟这样的人来往。”

    我知道自从万磊把雨子引进了他们家之后,吕擎对万磊一句好话也没有了。他顿了顿又说:“不割断男根,他就没有老实的时候。”

    我告诉吕擎,我很快就要回东部平原去了。我的意思是,走前,有些事情需要好好落实一下了。他半晌没有做声,后来才说:“走吧老兄,我也会走的。”

    “我还是放不下那片园子。本来以为梅子会跟我一起的——看来这需要一个过程;不过最后她还是会跟我走……真没想到她会这么拗。我这些年的计划差不多让她给搅了一半。”

    吕擎很认真地看着我,听我讲。

    “我多么希望在葡萄园里安个家。可现在,从这儿到那里有几百公里,我跑来跑去实在太累了……”

    吕擎仰起脸,环顾着这个小院。厢房左边有一株老槐树,虽然长得矮小,可是我们都知道它是一株很老的树。这株槐树在他父亲健在时就是这副模样,简直没有一点变化。我知道这棵老槐树连带着非常凄惨的旧事——那个老翻译家就曾经被绑在上面,一群人把他打得鲜血淋漓……吕擎的目光一直盯住它说:

    “你能听我一句话吗?你千万不要放弃葡萄园,不要回来。我是指你可不要回来定居啊。”

    当然,感谢这种宝贵的叮嘱。可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在那个海边茅屋里,大风天听着海浪声,噗噗的就像砸在枕头边上,一夜一夜不能合眼——我想城里的朋友,想这里的一切……

    “我们要快些办起一份杂志。这样我们大家在一起,就可以过上一种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相结合的好日子了。你现在就缺一份杂志。我们以前议论得太多了,可就是不能付诸行动。”

    我一声不吭。我又想起了雨子。

    “有了那份杂志,再有酒厂,咱们就有忙不完的事儿了。到那时候也许谁都不想乱跑了,你也不会动不动就背上那副背囊往回颠。总之那时候你就离不开园子了,梅子和小宁也会跟上你,一家人全围在一起。老婆跟上心里踏实……”

    “到时候你们真的能跟我去,能撇家舍业?”

    吕擎点头:“阳子也会去的。我会动员吴敏一块儿走。有了她,我相信梅子也会跟上去。那时候我们的小日子就完整了。老伙计,真的会是这样,真的值得拼一家伙了。”

    我陷入了沉默。我知道这个盘算已经很久了。办一份杂志的念头绝不是一种冲动和心血来潮,它对我来说也许像葡萄园一样重要。很久以前一想起它就使我激动,我想葡萄园已经有了,那么而后就是这份杂志。没有料到的是侍弄一个葡萄园尚且这样难,它简直把我拖得精疲力竭……就这样,那份杂志差不多也就落空了。疲惫中,我一次次回到这座滚烫的、蜂巢似的城市。可是一脚踏入这里的街区,各种各样的嘈杂又会一齐拥来,最终还是化为另一种催促——我不得不再一次离开……我一次次想着那个遥远而又切近的计划、那份心爱的杂志。是的,它的名字早就取好了,尽管它还没有出生。它可爱的模样我已经想过了无数遍,它芬芳的气息也嗅到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43)

    吕擎说:“你想,让我们自己来设计一本杂志的风格,从装帧到内容,都由我们这些人说了算——那会是多棒的一件事啊!”他沉醉其中,眯着双眼。

    我咂咂嘴,承认那是值得一做的事业。要知道在企划中,那是诗与史的双璧,是一份图画和文字生成的美丽田园,是我们的另一块土地。我一时无语。

    吕擎在屋里徘徊,这时细细地看那些野鸡和山雀、秃鹫等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标本,又在沙袋上击了两拳。就在他击打沙袋的同时有人敲门。吕擎去开门。进来的人使我多少有点吃惊:淳于黎丽!

    她与吕擎打了招呼,眼睛就停留在我的身上,小声说:“我找了你几次,他们说你可能在这里……”

    我点点头,但没说什么。

    吕擎皱着眉头,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情里。他想继续与我讨论下去,可发现我早已心不在焉。他就对淳于黎丽说:“我们正讨论要紧的事情。”

    淳于黎丽知趣地告别。我送她出门,她在门口耽搁了一会儿,说:“我担心你很快就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我说不会的,不过我们的确在操办一件很大的事情。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怎样与她道别……她说了一声“再见”走开了。

    继续讨论杂志和酒厂。吕擎说:“我们需要各种各样的朋友。你那里男男女女也有一些,不过那些人办杂志可不行。我会早些赶过去。”

    我看着这个身材颀长、有些消瘦的眼镜朋友,看着他异常严肃的面庞,突然明白我们正在谈论的是一件近在眼前的、无论如何都要实施的计划。他总是能够说到做到,与阳子不同,这个人义无反顾。我的心里又热起来。我在想,如果像吕擎和阳子、吴敏这一拨人一块儿掺和到葡萄园里去,那么一切大概又另当别论了。梅子之所以离不开这座城市,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舍弃不了城里的朋友。当然了,她没有谈过这些,也没有提到是否可以离开父母和弟弟。她只说到那片小平原上去会受不了:那里太寂寞了。

    吕擎又分析了阳子的情况,他目前的家庭以及事业,最后认为阳子肯定没问题的——吕擎是个急性子,这会儿一遍遍用电话找阳子。

    3

    在等阳子的这段时间里,吕擎极力向我推荐一个人物:李大睿。我甚至想他在用这样一个人去替代雨子,就说:“这个人我知道,就是那个发了大财的个体书商吧?”“就是他,这家伙跟你差不多,你们在许多地方都很相像啊。”我不高兴了,我觉得眼前的吕擎实在怪异,你即便对我有再大的成见,也不能用这样不伦不类的比喻来刺激我吧。这个人是城里有名的富翁,就因为上边有人撑腰,靠不正当的手段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巨额财富积累——在一个范围里是英雄,在另一个范围里则臭名昭著。吕擎说这个人正好可以帮上我们;还有,就是对方拥有极其丰富的文化经营方面的经验……我说等一等,我最想听的,是他怎么和我差不多了?吕擎笑了:

    “他上层有人,你也一样,有个了不起的岳父;他发了大财,你有一片园子,要知道园子可属于不动产啊,前景未可限量;还有,都是文化人,都有很深入的思考、有开阔的文化视野……”

    我实在忍不住,也不管这番话里有多少调侃多少认真,打断他说:“先不说我们两人财富的比较多么荒唐,就说‘文化人’这三个字吧,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家伙有多少‘文化’!”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44)

    吕擎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很严肃的样子:“他以前是个教师,与你辞职的时间是同一年——你看就连这个也一样。关键是他并非浅薄之徒,挣大钱是一回事,心里想些什么又是一回事。这点上他可以和我们那个好朋友林蕖有得一比……”

    林蕖也是一个亿万富翁,是吕擎的上一届同学,但这个人的宏志绝不在财富方面——近来听说生意上有了较大的跌宕……越来越离谱的比喻简直让人生气,我问:“你不觉得自己的标准太混乱了吗?你不怕林蕖听到了会跟你急吗?”

    “真正急的是你。你不愿将这样一个人跟自己拉近,觉得是个侮辱。伙计,我一开始和你一样,压根儿就瞧不起这个人。因为我们心里都有一套现成的模子来套他们,把他们一琢磨一归类就给打发了。其实这够莽撞的,有时还会犯大错哩。直到最近读了一个打印的手抄本——他的公司准备正式发行呢,这才对他有了许多改变。”

    “什么手抄本?他写的?”

    “还不敢肯定吧。手抄本嘛,往往是找不到正头香主的。不过那个炮制的家伙是个夜猫子,晚上不怎么睡觉,全用来胡思乱想……”

    我想这和你吕擎差不多嘛。

    吕擎说着去一边翻找,拿出了一本打印的小书,书名为《驳夤夜书》。我翻了一下,作者显然都是化名。全是一些片断,而且涉及的内容十分芜杂。书的主体是一个人的杂议,然后由不同的观点批驳。“这个手抄本被李大睿盯上了,他想用它狂赚一笔,可惜内容过于尖利。结果这小子忽发奇想,就打印出来开了座谈会专门批驳,然后准备将手抄本与批驳一起印出来……”

    我把这本小书先装进兜里。我以前只知道这家伙靠印制畅销书——其中有许多是准黄色的读物——这样一个人会有什么真货色,倒也让人好奇。我说:“该不是更黄的故事吧?”“你看看就知道了。你如果也参与批驳,那李大睿就更高兴了!”“你也参与了?”“我连这个人的面都没见呢,只是流到手里的一本。”

    吕擎接着描述这个人:他平时只花很少时间打理生意,像个地老鼠一样窝在郊外的别墅群里,白天睡觉,一到深夜就在无数曲折隐秘的房间里乱窜。平时没有几个人能找到他,这些年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最挂念的还是杂志的事情,就直接问这个李大睿到底能帮什么忙?

    “他舅舅是牟澜!”

    原来如此。牟澜的权力之大人人皆知,这人上边还有更重要的人物,可以呼风唤雨,人送外号“百足虫”。以前只知道李大睿上边有人,但不知道是这家伙。

    “李这个人善打擦边球。如果太不沾边,再大的权势都保不了他。还有公司里一大摊子,他手下有几个顶级写手,其中最棒的一个是他的小姨子……他晚上从来不睡,又抽又喝,是个大书虫子。那手抄本就是他发现的,里面的内容可能与他的一些古怪念头比较合辙。”

    “该不是小姨子替他写的吧?”

    “怎么可能呢。两回事。你自己去看好了,蛮有趣。”

    “你想让他将来为我们的杂志撰稿吗?”

    “哦,那倒不合适,他也未必肯干。我不过是让你对这个人了解一下,或许有兴趣与他合作,比如发行。”

    我倒真希望李大睿对于我们的杂志,在未来的一天就像武早对我们的葡萄园那么重要。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命运就太眷顾我们了。概括起来这个人对杂志有三个方面的作用:上层关系;经济支持;运作经验。其实仅仅是其中的一项,已经是对我们极大的帮助了。不过还是不要想那么多,要紧的是先接触一下,然后才能加以判断。我心里想,不管吕擎怎么说,这家伙十有*不是我们期待中的那种材料。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45)

    4

    由李大睿谈到武早,吕擎又有了另一种担心。因为我们的酒厂太依赖这个人了,而这个人又处于一生当中最特殊的一个阶段。由于受妻子离异的刺激,他一度精神出现过问题,但经过了短期治疗已经好转,一直维持正常上班。只是前不久与妻子的一次剧烈摩擦又让其痛苦不堪,为了不出大的意外,酿酒公司的领导又建议他休假疗养。这个疗养区实际上也是林泉精神病院的一部分,是专门接收轻度患者的地方,如果病情进一步发展,可以立即转入重症区。几年来林泉精神病院已经超额接收病人,这是几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情况,所以病院已经着手扩建,新建病院和规模将是原来的两倍。我认为武早只是极度的抑郁,他一旦从情感上解脱出来,一切也就无有大碍。爱情疾患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一般都是比较短暂的。吕擎听了我的分析立刻挑起眉梢,紧盯着我问:

    “是吗?你敢肯定?”

    我知道他脑子里这会儿转动的是另一件事。他与阳子一直在淳于黎丽的问题上想得很偏。我还没有回答,吕擎又转脸去看一旁,说:“武早真该早点康复。为那样一个女人得病不值。没有办法,这种事有时真是不可理喻,在旁边的人看来一切再简单没有,可当事人就是要死要活的——有一年我们大学里一个中年副教授——注意,他就是你说的‘中年’——就为了一个女学生上了吊,脖子勒得够呛。好不容易才被救下来。那个女学生实在不怎么样,口吃,还有轻微的斗鸡眼……”

    “如果轻微,也可能别有魅力吧。”

    吕擎点上一枝烟瞥瞥我:“哦,你可能有些这方面的经验。不说他了,只说武早吧,他如果再病下去,我们就指望不上了……唉,那是多么棒的一个家伙!我敢说他是你在那个平原上所有朋友当中,最有深度最有内容的一个人。竟然成了这样。女人,搞破坏的好手。想想看,如果我老婆来搞我的破坏,那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家伙倒说了一句真话。这就是吕擎的可爱之处:老谋深算,有时又天真得像个儿童。吴敏在他心中重若千斤。这也就是他对雨子无比厌恶的原因了。我于是说到了雨子:“有些事情可能我们想得严重了一点,事实上可能也就是很简单的一些……来来往往。”

    吕擎警觉地盯住我:“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这样的年代把我们都搞得疑虑重重了。现在太乱,真真假假搅在一块儿,不由人不得神经病。这个年代人要活得好好的,得有多么健康的神经啊!再不干脆就大大咧咧的,由他们去折腾吧……”

    “你能做得到吗?”

    “我不能……”

    吕擎恶狠狠地扔了烟蒂:“那你就不用说!”

    我长时间不再说话。为了缓和气氛,我又一次提到了武早:“我相信他没有什么大碍。如果暂时不能胜任,请他手下的一般技术员也会帮我们干得挺好——不过是一个小酒厂,杀鸡焉用牛刀。”

    “那就到时候看吧。我啊,老宁,我有时半夜里一想起葡萄园、杂志和酒厂这‘三位一体’,就再也睡不着了。不是发愁,是高兴。在这个乱军踩死马的年头,可能有不少人在半夜里做过这样的大梦——这是真正的一场美梦啊!老宁,我们为此奋斗了多久,直到今天才算摸到了一点门道……”

    正说着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阳子。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46)

    他一进门我就觉得神情有点不对:低着头,眼圈有点红。他抬头看着我和吕擎,一声不吭。就这样待了一会儿,他突然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万磊被人杀了。”

    “什么?”吕擎喊起来。

    我也惊呆了:“怎么回事阳子?前几天还……”

    “真的,昨天,不,前天发生的事儿。有人去找他,发现他死在屋里。警察拍了照,正在破案……万磊死了。”

    真是个惊人的消息。前不久万磊还到这个小屋里来过,吕擎也万磊长万磊短的,刚才一会儿还骂过他呢,一转眼人就没了。我有点紧张。吕擎默不做声。阳子说:

    “刚开始有人认为那些家伙是冲着东西来的,你们知道,万磊这些年手里有几幅古画。他有专门的保险柜子藏它们。也许风声传出去,引来了狠心贼。谁知后来警察侦查过了,发现那些古画一幅也不少,钱也一分不短,照相机、摄像机,所有值钱的东西人家都没动……”

    吕擎哼一声:“那恐怕就是下边招来的麻烦。”

    阳子不解地看看他。我没有做声,但心里同意吕擎的分析。我又想起了他关于“男根”的议论。阳子这时抽泣着:

    “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人,就这样给杀了。你们不知道,最近从南方来了一拨人,他们专杀青年画家……”

    “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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