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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苏记棺材铺)-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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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埋了一回头,方慢慢摇了摇头,“应公子,人应懂得轻重取舍。他待我的好,我知道;可这个情,我实在还不起了。”她抬眼看去,地上菜蔬边放了只年轻的公鸡,不知在哪间民宅里抢来,|奇*。*书^网|她问那军厨,“师傅,这只鸡能给我不?”

那军厨一抬头见应文在她身边,点头道:“行。”

应文见她避而不答,淡淡一笑,插话道:“把鸡拔毛开膛清理了,一会送到苏姑娘那里。”伙夫不敢怠慢,少时便将那只鸡收拾好,送了过来。苏离离端详片刻,那公鸡神容安详,死态端庄,收翅光皮缩在盘子里。

苏离离踌躇片刻,欲要脱掉大衣,挽袖子分尸。应文道:“你风寒未愈,我叫人来切吧。”

苏离离摆手道:“要不你帮我把这只鸡切成小块吧。”

应文皱眉道:“我没宰过这些,君子远庖厨,这个……”

苏离离嗤地一笑,“什么君子远庖厨?没有庖厨,君子有饭吃么?读圣贤书是经世致用的,也别把自己弄得太神圣了,说这一套来装模做样地摆身份。一鸡尚不能宰,何以宰天下?”

应文被她一番鼓动,也觉新奇,点头道:“说得有理,我今天就试试吧。”说着,挽了袖子,系了围襟,手举菜刀,不知从何下手。苏离离指点他顺着脊骨先劈成两半,应文到底聪明,一点就通,方位准确,只是力道小了点。

苏离离道:“使劲宰,你还怕砍疼了它啊!”

应文叹道:“杀鸡不易,杀人想必更是不易。”

“嘻,”苏离离嗤笑,“你们这些王孙公子,倒未必没杀过人,只不用亲自动手罢了。”

“也是,你亲自杀过人么?”

苏离离不禁想起认识应文那天,京城城破,她孤身在乱兵中奔走。一个士兵捉住了她,她想也没想便将菜刀砍进了他的脖子,那么深的嵌在那人脖子上。祁凤翔一箭射穿了那人的脑袋,评曰:“砍得利落,只是下手惊慌。”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吧。奇怪的是,这么久以来,她竟从没有想起,心底也从没有过恐惧或是道德的责问,仿佛杀那个人天经地义。人性在无所依傍时,就会失去原则,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营的火头军总领是个五十上下,留了一脸浅胡茬的老伯。他端了个苏离离要的沙锅进来时,便见苏离离端坐一旁,一脸若有所思的玄妙;应文挥刀断翅,一脸比鸡还痛苦的神情。

军中缺作料,原也做不出什么精细东西。苏离离把鸡块过了水,一杯酱油,一杯食油,一杯白酒,几缕野葱瓣蒜,放一个小沙锅里文火收汁。烧出来的鸡块色泽红润,又不失原滋原味|Qī…shū…ωǎng|,有种纯粹的鲜香。苏离离自己闻着香,先偷吃了两块,心道:“老子再小心伺候你一天,反正木头明天不回来,后天也该回来了。”

晚饭时,她将这盘菜端到了祁凤翔的的帐里,祁凤翔打量了两眼,抬起眼皮不冷不热道:“这是赣州一带的菜肴,叫三杯鸡。你在哪里学来?”

苏离离连连点头,“锐王殿下真渊博,我在菜谱上看来的。”

祁凤翔温柔地笑,“你也挺好学嘛,坐下,就在这儿吃饭。”

苏离离知道推辞无用,也就坐下了。祁凤翔用筷子扒拉了一下,又细看了看,道:“这鸡块真是切得鬼斧神工啊!”

苏离离微微笑,“刀工不好,刀工不好。”说着也去夹了一块,祁凤翔筷子一抖,给她敲掉了,“我记得你切的笋丝匀称细致,全不是这副样子。用力弱而不足,下刀准而有度。可见其人没有用过刀,但心思还算聪敏。这是应文切的。”

他兀自笑道:“应文家里的厨子比你见过的还多,你居然骗得他做这样的事。”

这人长的是什么脑子,苏离离又夹了一块,也考究道:“据我看来,是我风寒初愈,手上无劲……你!”

祁凤翔已再次敲掉了她筷子上的鸡块,仍然温柔地笑,“你风寒初愈,手上无劲,吃不得鸡,还是吃点清淡的吧。”

这顿晚饭苏离离吃着军中伙夫做的粗糙饭菜,看着祁凤翔一块鸡一口酒,把自己一下午的成果都吃了下去,还悠悠一叹道:“我自到雍、凉领兵,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

苏离离定心立意,今夜回去,无论如何要给他扎一个小人!

这顿饭吃得苏离离很不舒服,面前的菜不好,人也不好。勉强挨到他吃完,看他漱了口,洗了手,撤了碗盏,苏离离轻咳一声,“天黑了,我困了,可不可以回去了?”

祁凤翔微微眯了眼打量着她,“想走?”

苏离离点头。

“我看你还没怎么吃饱,要不让他们再做点什么来吃。我这里人吃的东西不多了,马吃的东西还有不少。”他无害地笑。

苏离离无奈道:“多谢好意,可惜我没有马这么好的胃口啊。”

祁凤翔转身从大案底下拿出一个尺长的花漆盒子,走到苏离离坐的垫子旁,把盒子递给她。苏离离迟疑道:“什么啊这是?”

祁凤翔黑油油的眸子漾着水一样的光泽,灯光掩映下映着她的影子。他举起盒子在耳边听了听,又小心地放下,道:“昨日他们在山上打到几条草蛇,现在听听仿佛是捂死了,你拿去明天做个蛇羹来吃吧。可不许扔了!”

苏离离往后一缩,已靠到了帐子上,“我不要!我做不来蛇羹!”

祁凤翔一把拉过她的手来,塞上盒子,不冷不热地命道:“叫你拿着就拿着,现下人马都少粮草,给你找点吃的多不容易。拿好了,滚吧。”

苏离离捧得手都要抖了,相比之下,还是祁凤翔更可怕。迫于淫威,她端着盒子逃也似的滚了。祁凤翔看她把那盒子端得要多远有多远,待她出去,不由得大笑起来。

苏离离捧了花漆盒子回到帐子里,先放在地上,抬头四顾,找了个大铜壶压在上面。压完又曲膝跪在地上敲了敲,没有声音。静了片刻,她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声音,想必都死硬了。她决定无论是什么东西都给他拿出去扔了,盒子还得留下以备祁凤翔明日找茬。

苏离离将油灯挑亮,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漆盒盖子。墨子酥,百果饼,枣泥糕,山楂锅盔整齐地码了一盒,少而精,飘着糕点的香甜,是京城最大的点心铺子三味斋所出。

苏离离愣了半晌,缓缓将盒盖放下。寂静中拈起一块墨子酥咬了一口,黑芝麻的纯香在舌头上弥漫开来。

第二天祁凤翔出营去了,第三日午后才回来。傍晚将黑不黑时,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祁泰来请苏离离到祁凤翔帐里去。苏离离早吃了晚饭,不知他此时相请是为了何事,也不能不去,裹了那件貂皮批风出来,冒着风雪到了他帐子里。帐侧一张矮几,放了酒杯,旁边烫着酒。

祁凤翔一招她,“来坐。”他目光浅淡,态度平静,苏离离心里有些明了,便也安安静静走到小几旁垫子上坐下。祁凤翔端详了她片刻,笑道:“不错,这两天不像饿着的样子。”指点桌面,“今天下雪,忽然想喝酒,所以请你来喝一杯。”

他舀上一杯热酒,苏离离不由得想起那次年三十,她孤身只影;在苏记棺材铺的院子里,他不请自来,与她喝酒的情形。苏离离握了杯子,沉吟不语,祁凤翔却兀自仰尽一杯酒,笑道:“你不善饮,至少喝一杯吧。”

苏离离看着他,缓缓举杯道:“我确实不会喝酒,只这一杯。这杯酒敬你,还是祝你得偿所愿吧。”她仰头喝尽,酒味醇香热辣,从咽喉直滑到胃里。

祁凤翔的心似是一沉,落在一种优柔酸楚中不能自拔,反笑道:“你知道我所愿的是什么?”

苏离离摇头,“我没有必要知道。”

“你应该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我不会害你。我会对你好,好到我可以做到的地步,可是你没有给我机会。”

“不是……”苏离离不稳地抗辨。

祁凤翔伸出左手,手上那个刺伤终是无法消除。他的声音如夏日小河中的水,平缓却涓涓流动,拂过她心底最细微的感知。

“我那次在船上逼问你,问到最后自己下不去手。过后我想就这样算了,先把你晾在一边。可是你那一箭之后事情就有些失控。我甚至想过把你留在身边,然而变故突然又不得不把你送走。”

他轻轻将手放在桌上,“我在豫南想来想去,觉得情之一字是个羁绊,当断则断。便和傅家结亲,一则借势,二则忘怀。等我回到京城,十方说你去了栖云寺,我听他把你们说的话说了一遍,忍不住又想见你。觉得即使是作寻常朋友,时常看见你也是好的。”

祁凤翔语音兀地一沉,“你让我救于飞,我既然答应了你,千难万难又怎会不救。你那天来找我的时候,于飞虽没死,也还没活;我也想让你明白,我身处之势残酷凶险,不能妇人之仁,所以没有告诉你。我想你再见到于飞自然能明白,可你对我一点耐心也没有,你信不过我,你那一走我是很生气的。”

苏离离打断他道:“我走并不完全是因为于飞。”

“那是为了什么?”

苏离离不答。

祁凤翔微讽道:“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有些话我们没说过,并不是因为我们不是。”

苏离离慢慢抬头,“那我为什么要留在那里呢?你把我当作什么?”

祁凤翔顿了顿,一抹伤情转瞬即逝,静静道:“你先前跟赵无妨说天子策在我手里,我只能将计就计让这件事传出去,让父皇囚我罚我降罪于我,让太子觉得我大势已去,放松麻痹。彼时我自己不安全,你在我身边也不安全。我本可以让徐默格捉你回来,你只是一个平民女子,我有无数种法子可以占有你。可是你看,我府上的人,如今不是被杀得一个不剩了?”

“我没有把你捉回来,不是因为我不想要你,不是因为我要不了你,而是为了你不受伤害,可你偏偏遇见了时绎之。时绎之武功太高,徐默格告诉我,你跟着他去了三字谷,我知道我已经捉不住你了,有可能永远也捉不住了,就像用手去抓住水一样,她总要从我的指缝间溜走:就像看见一场缓慢推进的败局,却无能为力,你知道?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苏离离被他平静的语调激得百味杂陈,从心底涌到眼中,“木头一直在三字谷,你明明知道;我那时问你,你却说你不知道。”

“他让我别说,因为他那时易死难生;我也不想说,因为我那时已经觉得你有意思了。可惜你怕烧手,到头来却烧了我的手。”他淡淡摇头。

苏离离轻声反问,“烧了你的手?我那时候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你骗我,利用我,我怎敢靠近你?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总是刚刚让我觉得有些好感的时候,就又突然给我一个打击。这个把戏你玩得乐此不疲,我应付得捉襟见肘。”

她声音渐渐激越,“明知赵无妨这样狠毒的人在觊觎着天子策,是什么让我敢放下唯一依傍的店铺,孤身去涉险江湖?那天你若是有一句话暗示我告诉我,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没有什么危险值得我害怕,让我觉得安全,我也不会走。可你说了些什么?!”

苏离离停顿了一下,慢慢摇头,放缓语气道:“我见过太多变故,这辈子只想求个安稳。是我太渺小,猜不透你这颗怀柔天下的心,配不上你这种深厚的情谊。”

祁凤翔突兀地做了个手势,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似乎是想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刹那间有眼泪从苏离离的睫毛滚落下来,沧海明珠般剔透,跌碎在地上,是最斑斓的悲伤。有一种眩惑,让他短暂的失神,祁凤翔伸手摸着她的泪,似问似答:“这是为什么哭呢?”

苏离离阖上眼睫,泪珠被挤落眼眶,却不说话。他忍不住将手偎上她的脸,回想那种细腻。苏离离蓦地一惊,侧身避开了。

祁凤翔放下手,却固执地追问:“是为了我们而哭么?”

苏离离拭去模糊的泪水,仍是不答话。

“恨我么?”她越是沉默,他越是想知道。

苏离离摇头。

祁凤翔迟疑了一下,又问:“那会爱我么?”

苏离离仍是摇头。

祁凤翔静静注视她片刻,问道:“那么现下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了,是么?”

“是。”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点点头,良久叹息道:“既然如此,我心里不高兴,”语调带着三分惆怅,三分温柔,“所以那天喂你喝的药里,给你下了毒。”眼里还留着抹不去的爱怜横溢。

苏离离错愕地瞠视着他,见他脸上回复了那种难以捉摸的神气,她半晌一笑,却非真笑,“哈!我方才说过什么,你总是让我有点好感的时候就给我一个打击。”

祁凤翔淡淡地笑了,“什么时候我心里高兴了,就把解药给你。没给你之前,你只能每月服一次解药压制药性。”

苏离离霍然站起身,“你用我来威胁他?!”

祁凤翔竖起手指放在唇上,优雅不改,似想制止她的激动,半笑道:“不错。我怎能白白放了你呢?”

苏离离伸手按着桌面,“你说我愿意跟你在一起你会对我好,好到你可以做到的地步;我不愿意你转眼就给我下毒,你这叫爱我?”

祁凤翔徐徐点头,“实是没有一个女人让我爱到如你的地步。”

苏离离微微摇头道:“爱一个人无论他怎样,都不会愿意去伤害他。”

“爱而不得者,另当别论。”

苏离离愤然道:“放屁!”

“我说错了么?”他虚心地问。

苏离离顿了顿,也谆谆教道:“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用来权衡,都可以拿来利用,唯有感情不能。你拿感情来当筹码,也就只配得到那样的感情!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再来一百次我也仍然会走,因为这是你活该!”

她眉尖微蹙,淡若远山,是永远看不厌的萧疏墨色,七分的愤恨却藏不住那三分虚弱,一如她离开时的脆弱,握着他的手流泪。在言欢的绣房里,她无奈道:“我叫离离,就是离开这里的离。”

祁凤翔想笑,却默默肃了神色。人一生有许多时候,可以淡然地装扮;却总有那么几次,不能不动容触怀。四目交投,有激涌的情绪无处安放。他霍然站起身,将苏离离拉了过来。动作强硬而粗暴,捏在她手臂上,掐得用力,她却浑然不觉。

他隔得很近地看她的脸,她的脸上泪痕未消,像将要融化的蜡人,摇摇欲堕。祁凤翔眼中是难以阐述的情感,横波流滟,热烈而失落;苏离离僵硬着手臂,眼中有倔强与难过。他捧住她的脸,看了片刻,托着她的头,缓缓将一个吻印在她的眉心。

苏离离用力推他,避无可避,却不愿再将泪流得肆无忌惮。温存的触感让她咬紧了唇,有种濒死的难过,像洪水淹过了全身,像曾经温柔的对待瞬间迭加起来漶漫。她的抗拒令他索然,虽吻着她的肌肤,却仍如隔万里。

祁凤翔松开她时,神色已冷淡漠然。他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拖出了大帐,走得快而坚决。夜色中鹅毛大雪漫天飘飞,苏离离由他拽着,不觉得腿伤会痛,雪花会冷。一路走到大营中心营场上,人流往来,莫大指挥着手下山贼往营中搬运粮草。

清寒的空气里,木头站在一侧,卓然如夜,沉默轩疏。雪花飘到他的头发上,留恋地摩挲片刻,滑落在地。他听见身后脚步,回过头来,眼光一掠便凝结在苏离离身上。祁凤翔蓦然站住了,苏离离的精神渐渐凝聚起来,浮世大雪纷飞,聚散飘落,却有木头的坚定,是可以把握的真实。

她甩脱祁凤翔的手,奔了过去。木头一把将她抱住,像回到了阔别许久的家,苏离离伏在他肩头终于痛哭起来。木头微微错愕,凌厉地望向祁凤翔,祁凤翔眼中辨不清是狠是绝,默然转身而去。

不是因为不想要,不是因为抢不到,而是那个人的心不在这里。世间最容易执着的是感情,最不能执着的也是感情。他独自走着,便不用把别人的悲喜背成自己的悲喜,孤独,却无可畏惧,所向披靡。

这一段路,祁凤翔将指甲捏进了手心,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木头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脸色渐渐和缓了一些,放下惊疑,抱了苏离离,轻抚在她背上,长空落雪中轻声哄道:“不怕他,有我在。”

*

莫大的人马扎营在十里外,布置严整。木头算着粮草给了祁凤翔,多出来的都屯在莫大营里。时常有难民经过,困饿不起也施舍一点,虽是陈糙米,能不饿着就好。于是便有难民盘桓营外,男的愿来入伍,女的愿来煮饭浆衣。木头择优而录,令李师爷造册,一应营务按行伍要求。

第三日雪停,阳光映着薄雪,一片银妆素裹。木头一早快马到了祁凤翔大营,立马辕门,径入中军。祁凤翔正站在地图前,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图。

木头摸出一支玳瑁簪子,递过去,“这是你那天给我的。”

祁凤翔接过来,拿在手了看了看,问:“那支呢?”

“离离那里的,她可能忘了,我也没问她要。”木头答得轻巧。

祁凤翔看着簪子,忽然想起那个典故来,乐府诗《有所思》里,讲男女定情,男子送了一支双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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