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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节度-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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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州城中,随着官衙衙门的漏刻“昼刻”已尽,“闭门鼓”开始被擂响,各家坊里大门紧闭,街上一片死寂,除了有成队的弓手巡逻外,再无行人,依据唐律,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就触犯“犯夜”罪名,要笞打二十。除非是为官府送信之类的公事,或是为了婚丧吉凶以及疾病买药请医的私事,方能在街上行走,但也不得出城。

这时,一片死寂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眼看一名黑衣骑士行来,巡逻的一队弓手听到声音,紧张了起来,虽说镇海兵离润州还远得很,可毕竟不是太平时节,还是小心为上。前面的几人提起抢棒,后面的张弓搭箭,准备停当后,为首的大声喊道:“来者何人,快快下马接受盘查。”

那骑士用黑纱蒙了脸,也不下马,从怀中取出一面腰牌来,掷到那为首的怀中,也不说话。那为首的将那腰牌一看,便吃了一惊,腰牌上绘有熊虎图案,竟是安仁义幕府之中人才有的,手上突然又是一沉,竟是那骑士又扔下一贯前来。那骑士道:“拿去卖点酒喝,休得多言。”

那巡夜的哪里还敢多问,赶紧双手将那腰牌递回,躬身拜谢道:“小子无知,今夜之事定然只当没发生过,还请上官放心。”身边的那些弓手见首领如此这般,身子也纷纷矮了半截,拜谢不迭。

那骑士仿佛心事重重,接过那腰牌后随口说了声:“罢了。”便催马离去了,留下一众人疑惑的看着离去的骑影,巡夜的弓手里有人啐道:“神神气什么,不过是个侍官罢了,深更半夜藏头露离岸的也不知做什么勾当。”唐初府兵须轮流上番京都,世人称府兵为侍官,意为侍卫天子之人,。唐朝中叶后,均田制废弛,府兵也就成了人人躲避不及的苦差,侍官也就成了骂人的话。这巡夜弓手大半都是润州当地中户以上子弟为之,对大半是淮上子弟组成的润州兵颇有芥蒂,此时便忍不住出言讥讽。

旁边有眼尖的说道:“你别胡说,方才那马匹我认得,乃是苏掌书家中的,又拿的是团练使府上的腰牌,看身形应是苏掌书本人,却不是这么晚还要出来,却不知道要做甚。”众弓手听了,顿时哗然,半夜三更巡逻寂寞无聊,正要八卦一下大发时间。为首的那人喝道:“你们这些狗才皮痒了吗?管他苏掌书还是刘掌书,幕府里的人是你我能管得了吗?等会下了班后大伙儿一同去喝上两口,把丑话说在前面了,若是有多嘴的,纵然某家饶得了你,方才那位上官也绕不过我等,小心多言丢了脑袋。”众人听了有酒喝,纷纷喜上眉梢,轰然叫好。

那黑衣骑士拐过了两道弯,眼前便是一大片空地,这片空地原本是润州城中丢弃废物的所在,后来杨行密和钱缪争夺润州之时,大批流民躲避战乱,逃到城中,在这里搭建草棚暂居,后来战事平息,大部分流民回家乡去了,留下许多杂乱无章的草棚破屋,这里便成了那些最为让人瞧不起的暗娼、乞丐等聚居之处。那骑士借着月光,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草棚,下得马来,在外面轻轻地击了三下掌,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有人低声道:“苏兄吗?进来吧。”

那黑衣骑士解下脸上黑纱,正是安仁义幕府的掌书记,他将马匹栓好后,进的屋来,顿时一股怪味扑鼻而来,熏得他头昏脑胀,赶紧将那蒙面黑纱掩住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点,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屋内空荡荡除了一张床以外什么都没有,那床简陋的很,不过是一块木板,上面铺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依稀是稻草的样子,那怪味便是从那稻草上传过来的,一人正斜靠在一张床上,看身形依稀正是自己的平身好友,去年刚刚遭灭门之祸的江南陆家家主陆翔。

“陆兄,我记得你以前最是爱洁,就是出门都要带着僮仆,将那旅社打扫干净,熏香后方才住得下,这里这般肮脏的地方,也亏得你怎么忍得住,为何不到我家中去住,莫非在这润州城中,你还怕那吕方杀你不成?”

“我家门被灭,此仇不报,不为人子,昔日那个席暖履厚的陆翔早已不在了,一日吕方不死,我便食不知味,至于那些小节,如今哪里还记得住了。”陆翔站起身来,此时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只见他的脸上纵横交错着七八条深深的伤口,皮肉狰狞的翻开,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分外吓人。

文!芯39仇恨

阁,那苏掌书为昔日故友的遭遇而喟叹了半响,低声道:“陆兄还是到我家中去住吧,我让内人选一间僻静别院,这等邋遢地方如何住得下去,你放心,那院中侍候的仆役都是三四代都在我家中做事的家生的,信得过,不会走漏了风声。”

论“不必了,你快些将事情叙说明白,我明日便回去了,这里很好,不是我信不过贤弟,只是这城中人多眼杂,历经大变后,我不得不小心,当年若非一念之仁,又如何会牵连我满门数百口性命。吕方那厮心狠手辣,行事果决,若是让他知道此事与贤弟相干,只怕你一族都要糟他毒手,还是小心些才好。”

潭!苏掌书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感叹,往日那个温文尔雅,养尊处优的陆家家主倒是历练出来了,只可惜这代价也是太过惨重了,看到陆翔希冀的眼神,不禁心中一颤,咬咬牙道:“陆兄,在下负你所托,实在是惭愧无地。那王佛儿对吕方死心塌地,任凭我家使君许下重贿,他还是严词拒绝。”苏掌书花了好一会儿功夫,细细将安仁义如何先出门相迎,又以美女佳园相诱,可王佛儿还是慷慨陈词,严词拒绝。说到最后,苏掌书叹道:“说来此人心怀百姓,事上以忠,勇力兼人,倒是少见的良将,吕方那厮深得其心,只怕要说服其背叛他,是不太可能了。”

苏掌书一席话说完,便紧盯着陆翔的眼睛,生怕他生出什么变故来,毕竟故友身背一族数百人的大仇,毁却容貌,变装报仇,可眼看仇人兵势越发强大,官位越来越高,报仇希望越发渺茫,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可以给他致命一击,刚刚有点眉目便告惨败,其打击可想而知。

可陆翔脸色如常,竟仿佛对结果早就预料到了一般,苏掌书不禁暗自称奇问道:“陆兄怎的一点都不吃惊,莫非你从其他渠道知道了这个消息不成。”

“那倒未曾,不过自从家门被灭后,我曾请故友陈允一同刺杀吕方那厮,没想到那厮刺杀吕方两次后,竟投入吕方麾下,奉其为主,反而成了吕方的心腹谋士和护卫。”

“此事当真。”苏掌书听了大惊。

“自然是真的,都是我亲眼目睹的,当时陈允为了保护吕方那厮,还挨了我一掌,受了重伤。”

“吕方那厮果然是枭雄气度,非常人所能及呀,可为何陈允会死心塌地给吕方那厮卖命,就为了那个不知所谓的都知折冲府中郎将?”听到这里,苏掌书也不禁摇头叹道,他也知道那陈允在丹阳任都知折冲府中郎将一职,他以前也和陈允算是旧识,知道其才学武功都有过人之处,只不过容貌丑陋,又出身不好,才一直未得出仕,加上这都知折冲府中郎将也不像是什么重要的官职,所以也没有去和他结交。若按朝廷故事,折冲府本是本朝开国是府兵制的基本组织单位的名称,都知折冲府中郎将想必就是管理丹阳境内所有府兵的军头罢了,可到了这个年头,天下的府兵早就荡然无存,这都知折冲府中郎将自然也早就成了一个虚职,这大唐数百州,恐怕只有丹阳县一家,别无分号。苏掌书听说了还在心中笑话吕方不学无术,设了这等莫名其妙的官职,陈允还跑去当这个官,真是想当官想疯了,可听说陈允居然刺杀过吕方,这吕方居然还放心将其放在麾下,可真是奇怪的紧。

“你莫要小看了那个都知折冲府中郎将,这吕方兵制颇为怪异,别人攻占州县,都是先是将府库中的财货一扫而空,然后就是横征暴敛,什么每亩加十钱。每斗盐加百钱,更过分的干脆劫掠沿途商旅,捞取钱财,自己穷奢极欲,或者重贿手下士卒勇士。可那吕方却不这么干,带着那数千降兵下丹阳后,首先是将老弱士卒分置各村,任为三老,督促耕作,农闲之时讲武练兵,稍后又扫平佛寺,厘清田亩,收回豪强的荫户余田,然后将清理出来的寺产田亩分给自己军中的伤残老弱士卒耕作,后来他屠灭丹阳境内诸家豪强,手中更有了大批空闲田地,他便把这些田地分给军士,这些军士租税只有寻常百姓的一半,且无劳役,闲时耕作,战时出征,这样一来士卒有恒产,便有恒心,就算手下将佐有了异心,也无人跟随他们作乱,而且士卒作战时为了家乡,战意远胜为了恩赏而战的其他军队。管理这些军士的机构便是那折冲府,那留在丹阳的莫邪左都士卒,没有出征之时,若无这折冲府中郎将的同意,只怕那王佛儿能调动的士卒不会超过百人。”

那苏掌书也是熟读史书之人,立刻便从故友的话中听出了味道,惊道:“这不就是西魏时宇文泰的府兵制吗?这吕方胸中竟有此沟壑,倒还真不能以一介武夫视之,不过就凭这一县之地,数千兵,他还想一统天下不成?”苏掌书说道后来,自己也觉得不太相信,不禁笑了起来。

“有何不可。”陆翔语气越发严肃起来:“昔日那宇文泰兵不满万,关中残破,满地坞堡,土豪遍地,高欢手下光六镇鲜卑就不下十万,关东户口更是远胜关中陇上,北魏精华之地,悉在东魏手中,可不过数十年后,并吞天下的却是关陇豪族,昔日繁盛的邺城现在早就成了麋鹿寻食之处了。吕方那厮服不衣锦,食不二味,礼贤下士,用兵仿佛孙吴,安仁义则不然,仆役美婢满园,妾食肉,马有余粱,而城中吏民面有饥色,王佛儿这样的人又怎会对其死心塌地。”

“既然如此,那王佛儿是绝对不会反叛吕方了,那我选上数名死士,随你前往丹阳,将其杀了也好,也算剪除吕方羽翼。”

“那倒不必了,这王佛儿已经有了准备,其人勇武过人,未必杀得了他,再说其人一直在吕方手下不过是个亲兵队长,不过是典韦一类的人物,杀了也无甚意义,不如这般,借他人之力杀了王佛儿,也好让其君臣相疑,自取灭亡。”

陆翔凑到那苏掌书耳边,低声细细说道,那苏掌书脸色颇为奇怪,好似不敢相信陆翔口中所说的话一般,过了好一会儿,陆翔说完计谋,苏掌书叹道:“若非是亲耳从你口中听到,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会生出这等阴毒的计谋,当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呀。”

“日暮而途穷,故倒行逆施,陆某只求大仇能报,便是堕入无间地狱,也是心甘情愿。”陆翔所说本为春秋时伍子胥与挚友申包胥所言,当时伍子胥父兄为楚平王所冤杀,自己出奔准备投靠敌国,引异族攻打母国以报父兄被杀之仇,申包胥责问其时,伍子胥便是如此回答,两者形势环境相似,苏掌书听了也只有喟然感叹的份。

润州丹阳县,王佛儿除了担任莫邪都副指挥使,丹阳镇将之外,还有知屯田使的使职,眼下莫邪左都士卒除了两三百精兵还集中在刘繇城中外,其余都分散在各自的田产,收割粮食,晒干,脱壳,入仓,依照吕方设定的律令,府兵如无折冲府发出的文书,便是指挥使也无权调动百人以上的军队,也就是说,这个副指挥使如无陈允支持,便没什么权力。加上丹阳四境贼寇早就被吕方收拾的干干净净,其实莫邪都副指挥使和丹阳镇将这两个职务倒是没什么实务要处理,只有知屯田使的官职,先前叛乱作乱的各族家小除了部分作为矿奴外,其余便被打成了屯田客,他们的收成要按照七三的比例和官府分成,农闲时还要砍树烧炭,修建水利,十分辛苦。每年吕方的军粮有部分都要来自这里,这么高的征收比例,还有那么多的强迫劳役,反抗和逃亡现象十分普遍,若无人去监督催逼,粮食肯定是征收不上来的,王佛儿自从从润州回来后,便带了二三十名亲兵,跑到新开垦的几处屯田庄去,监督秋粮的征收。

而在丹阳,有一个几乎是和县府平行的影子政府,那便是吕方所创立的折冲府。而在吕方不在丹阳的时候,这个机构的头脑便是担任都知折冲府中郎将的陈允了。他负责着留在丹阳的军籍之中的三千名士卒的训练,管理,组织,在他们出征时,还要尽量监督乡党邻居帮助他们家中的妻小耕作家中的田亩,简单的说,他还担任了现代中国人武部的部分职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陈允所拥有的权力甚至超过了官职远远大过他的王佛儿。眼下这个男人端坐在几案前面,三四条汉子跪伏在前面的地上,他们都是昔日吕方军中淘汰出的老弱,现为各乡的三老虽然已是晚秋,可他们额头上却满是汗水,仿佛在夏天一般。

40出首

“尔等说要要紧的事情,为何都不说话,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陈允早年窘迫,对于人心洞彻,见他们这等模样,便挥手让两旁侍立的仆役卫兵都退到堂外三四丈远处,笑道:“眼下这里无人,你们所说的话出尔等之口,如我之耳,绝无他人听到,你们可以放心说了。”

那几人相互看了看,为首的一人咬了咬牙,在地上一连磕了六七个响头,口中连喊死罪,陈允皱眉道:“尔等如犯了律法,自有县令依律判罚便是,到我这里又有何用。”

那为首的汉子见陈允误解了,赶紧道:“我等并非触犯了律令,只是等会所说之事关系重大,我辈不过是卑微小卒,先请陈府主开恩,饶恕我等罪过。”

陈允被这汉子一席话弄得如同在五里雾中,笑道:“罢了,你快些说来,这里也不是因言获罪的地方。”

那汉子见陈允许诺不会加罪他们,便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原来这几人原先都是吕方军中老卒,后来到了丹阳后,吕方便把军中老弱淘汰到各个村庄,一来让军中士卒知道有个退路,稳定军心,二来也可以加强各村的武备训练,同时加强对于各村的控制。他们和王佛儿手下一名亲兵是好友,那为首的村中收割庄稼时,正好有一头野猪冲到田中糟蹋庄稼,结果被那汉子带了村中的青壮汉子打死了,便请了旁边几个村子的三老还有那亲兵一起打牙祭。几人就着烤制的野猪内脏,沽来些许浊酒,痛饮起来。待众人喝到六七分酒意,那亲兵便说起随同王佛儿去润州时安仁义那里的园林风光,美婢仆役,胡姬歌舞,把那几个昔日袍泽听的两眼发红,纷纷嚷道不信,那安仁义算是杨行密手下前三的大将,四品的高官,又怎么会如此款待王将军,再说你一个亲兵能在门外喝口剩酒就不错了,哪里能看到这样的风光,定然瞎编来骗我等的。那亲兵也不争辩,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掷在地上,发出金属的撞击声。那几名三老对视了一眼,一人将那布袋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了一惊,那布袋中装的不是铜钱,竟是银饼子,足有六七个,加起来只怕不下二十余两,借着火光看过去,那银饼成色颇好,定然是官府为进献朝廷而打制而成的,寻常市面上哪里看得到这么大成色这么好的银锭。看到昔日同袍又是惊讶又是艳羡的目光,那亲兵半醉着笑道:“这些都是安使君赏给我们的,同去的四人个个都有份。你们想想,安使君是什么身份,若不是看上我家头领,又哪里会如此重赏我等,我家将军去时,安使君亲自出门降阶相迎,饮宴之时,还让自己的爱姬为王将军起舞,据说还要把那胡姬赏给王将军做妾,这是何等的荣宠,我看过不了几日这丹阳县,还有莫邪都的指挥使都要让我家头领做了,那时候我也弄个牙将,虞侯什么的做做。”说到这里,那亲兵得意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其他几人不禁面面相觑,这吕方虽然被调任到湖州当刺史,可是他正妻家小还留在那刘繇城中,留在丹阳的莫邪左都数千士卒能够分到的田宅也是亏得吕方尽灭豪右和寺院才有的,他们自己在村中的地位和利益也是和吕方分不开的,所以,虽然现在丹阳县名义上的最高主官是王佛儿,可是谁都知道,丹阳的最高主人是吕方。而这个亲兵口中所言如果是实,那能代表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王佛儿已经背叛了吕方,莫邪都这个军事集团已经出现了裂缝,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很有可能失去眼前的一切。这几人对视了一眼,从同伴的眼里都看出厌倦和决心。

“牙将、虞侯,莫不是你失心疯了吧,我们还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谁知道这银子是不是你从哪里偷抢来的,莫非你就站在堂下,亲眼看到安使君将那胡姬赠给王将军,我看那时候你最多在外面有杯残酒喝喝就不错了。”为首的一人心知这是事关重大,若是不搞明白了,犯了个诬告之罪,斩首是肯定的了,说不定还要牵连家中妻小,便小心出言试探,定要摸得实情才行。其余几人和他相交多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纷纷嚷了起来。

那亲兵被同伴嘲笑,脸色立刻憋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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