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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在北大荒-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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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农垦”们谈起老丁在农场扫盲,都说:这老太太办法多,热情高,想方设法,非让你把盲扫掉。老丁在每个鸡舍、猪舍门前,都钉块黑板,你是养鸡的,她就在黑板上写上个“鸡”、“蛋”;你是养猪的,就在进门的黑板上写上个“猪”、“肉”。结合着你的工作,让你喜欢学,乐意记。扫盲分高、中、初三个班,识了一些字的,就升级。每天下班后,上文化课。老丁能写,还能画。畜牧队的会议室都贴满了她用纸画的苞米、大豆、高粱、猪、鸡、鱼、虾……在画的下面写上“苞米”、“大豆”……让人看图识字。学会识字的,丁玲就教他们造句。丁玲在黑板上写“北风”两个字,他们就写成一句“今天刮北风”。丁玲写上“窗户”,他们就写成一句“把窗户关好,别把小鸡冻了”。
鸡排有个家属叫王秀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一个字学三天也记不住,成天心里只惦着孩子,干完活,打扫完鸡舍的鸡粪,就急着往家跑。现在,打扫完鸡粪,要去上完文化课才能回家。早先王秀莲打扫鸡舍,利手利脚,几下就把鸡粪清理干净了。有次她故意磨蹭,想躲过去。老丁这时轻快地走过来,一边和她唠叨,一边拿起扫把忍着骨质增生的剧烈腰疼,弯着腰,帮着王秀莲一起打扫鸡粪,清理鸡舍。王秀莲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夺下丁玲手中的扫把。“你腰疼病这么厉害,还弯着腰帮我扫粪,快歇着。”结果她一分钟也没耽搁地跟着老丁去上文化课了。这年一个冬天,全畜牧队的30多个文盲,都能写封简单的家信了。
有一天,丁玲把王秀莲找来,拿出纸、笔,对她说:“来,我讲你写,看你学的怎么样?”
王秀莲握着笔,丁玲随口念出一个顺口溜:
“我愿意留在北大荒继续锻炼”(2)
远看一条溪
近看一群鸡
要知鸡多少
不比星星稀
丁玲念完了,王秀莲也写完了。
年终全农场评扫盲先进单位、优秀教师。畜牧队评为全场的先进单位。评优秀教师时,党委宣传部长王惠侗为难了。他最后想了一个“万无一失”的“两全其美”的办法:榜上不写丁玲的名字,其他和优秀教师一样,发给老丁一个纪念本,本上印着“奖给优秀教师”几个闪光的红字。
丁玲扎根在北大荒,把延安的革命传统也带到了北大荒。郭硕基那时在农场做工会工作,他也是来自上甘岭的英雄部队,那时他在团侦察股任见习员。他平常喜好吹拉弹唱。丁玲有一次找他,对他说:应该在农场把业余文化活动搞起来,开展大唱革命歌曲的群众歌咏活动,组织文艺演唱小分队,深入田间地头搞宣传鼓动。老郭一听,就说:“太好了,早就想搞,就缺个出主意、领头的。”
陈明在一旁插话说:在延安抗大时,每逢开会,都有拉拉队,“来一个,要不要”此起彼落,歌声震天,气氛热烈极了。
丁玲首先带头,在畜牧队排完了《兄妹开荒》、《牛永贵挂彩》,还排演了《刘三姐》。场部排演《三世仇》,就把丁玲、陈明找来当导演。老丁的住处离场部有三里多地。冬天农闲季节,下午四点就黑天,在零下30多度的冰雪荒原里,若遇上“大烟泡”,风雪扑面,刮得人睁不开眼。北大荒人每天都亲眼看到:丁玲老俩口吃过晚饭,就早早地提前来到场部俱乐部。每天排完戏,都是深夜十一二点了。老丁紧紧地裹件大棉猴,带上大口罩,老俩口互相扶着,踏着吱吱作响的冰冻的雪地,走回自己的住处。每天如此,风雪无阻。
农场一下活跃起来了,每逢开会,党委书记上台带头指挥大唱革命歌曲,台下“再来一个,要不要”的喊声振天。热烈的气氛,把人们的感情,带到了烽火连天的革命斗争年代中去了。他们排演的《三世仇》、《刘三姐》等话剧歌剧,被邀请到各农场巡回演出。汤原县开党代会,还请他们去演了几场。
农场有个小青年,姓吴,不满17岁。他看了《三世仇》后说了一句:“旧社会的地主有这么厉害吗?”恰好这时《农垦报》的记者来了解农场开展文化活动的情况,听到小吴这句活,就要反映到编辑部去,要在《农垦报》上展开批判。丁玲听说后,特地找到这位记者,说:“小吴是个孩子,他长在新社会,也不知道旧社会地主是什么洋,是个认识问题,帮他提高认识就可以了。要在报纸上展开批判,他挨了批,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事后,丁玲又特意找小吴:“你没经过旧社会,四川的《收租院》你看了吧?那是有名有姓,真人真事,那地主不比《三世仇》里的‘活剥皮’厉害多了?”
春播、秋收大忙季节,老丁更忙了。她帮着工会组织文艺小分队,到田边地头演出。她就像战争时期的宣传鼓动员一样,看到谁干得好,干得快,她就给文艺宣传员编一段,在田间地头唱起来了。那时农场处在初创时期,没有钱买乐器,只有一把胡琴,老调填新词,上嘴就唱,宣传起连队的好人好事来。大伙一听,干的劲头更欢了。丁玲、陈明老俩口,就像在延安时期一样,经常一大早,就背个背包下连队,放下背包,就掏出小本本采访记录这个连队的新人新事,收集先进人物的先进事迹。王俊芬回忆说:“陈明在生产队办的黑板报,取名《农业尖兵》。老丁在畜牧队办的黑板报,不取名,什么季节,畜牧队有什么任务,她就在黑板报上宣传什么。”
一年冬天,小鸡饲料中缺乏叶绿素,这样开春小鸡容易得“白饥病”。鸡排的姑娘,都拎着篮子到野外去为小鸡挖野菜,老丁也跟着去了。北大荒的春天来得迟,而且多雨,天空几片乌云飘过来,说下雨就下雨,老丁那天正碰上一场大雨,淋成个落汤鸡。她回来之后,第二天就写出了一大板黑板报,两行醒目的大标题是“大家都来挖野菜,母鸡下蛋接着来”。下文就一段一段地表扬这天挖野菜谁挖得多,谁干得最好。
有天大伙早下工了,王俊芬吃完晚饭回鸡排一看,老丁还趴在那里写黑板报。她说:“大娘,人家都吃过晚饭了,你还不回家?”老丁忙得都顾不得抬头看她一眼,只说:“这是我的工作,工作没干完,怎么下班呢!”畜牧队的黑板报,每周要换两三次,收集材料、画、写,全是老丁一个人包了。
沉到人民中的这位坚贞的人民作家,把精神上的创伤,深深埋在心底。她凭着一个北大荒垦荒战士的激情,一颗赤诚的童心,紧紧和北大荒人艰苦创业的豪迈事业熔化在一起了。
董世钧是农场的工会干部,也是上甘岭英雄部队的通迅营的排长,他回忆丁玲时说:老丁带头办黑板报,鼓舞干劲,各个生产队,都掀起了办黑板报的热潮。农场工会决定举办一次全农场的黑板报比赛。老丁和老陈,都精心地编排了一块黑板报。老丁的黑板报,用的是一张炕席,四周用木条钉个框框,上面糊上纸。她自己画报头,自己写诗歌,写畜牧队、养鸡排的先进人物,她还画些插图,配在黑板报上。黑板报编排好,她和老陈俩人,抬着送到农场工会。那天下午天气还挺好,黑板报就顺墙放在大院里。睡到半夜,老丁被一阵狂风刮醒,她想起黑板报还放在大院外面,立刻从炕上翻身起来穿上衣服,喊醒陈明:“外面起风了,黑板报还放在露天地上,快到场部去把黑板报抬进屋里。”老俩口摸着黑,顶着风,快步赶了三里多路来到场部大院,进院就动手把黑板报抬进场部屋里。老俩口刚走出大院,一束刺眼的手电筒光朝陈明眼前射来,随即传来厉声查问:“谁?”
陈明被照得睁不开眼,还以为是打更的闹着玩,“是我,你没看到吗?”
巡逻的人背着大枪,走近一看,毫不客气地厉声说:“原来是你们两个!半夜三更的,跑进场部搞什么鬼来啦?”陈明一听,一股火气冲上心头,也厉声说:“你没见快下雨了,黑板报不赶快抬进屋去,淋坏了怎么比赛?”背枪的“哼”了一声,说:“你们这号人还有这副好肠子?”
丁玲站在一旁平静地说:“我们是刚刚摸黑急着赶来的。你不信,去摸摸我炕上的被窝,被窝还温着呢!”
背枪的人不容分说:“走,跟我到派出所去。”
第二天,农场公安局局长狠狠地批评了这个鲁莽的青年人,亲自到丁玲家道歉。陈明憋着满肚子的火还没消。正要开口,丁玲接过话头说:“公安局长都亲自来了,误解澄清了,就好嘛!”
丁玲本来患有脊椎骨质增生,这时去医院检查,发现整个脊椎骨质都增生了。她写黑板报,腰弯久了,痛得都伸不直。她还患有气管炎,天一冷,就犯病,在农场排戏那一个多月,天天深夜回来,咳嗽不止,睡不了觉,就坐在炕上咳。那时农场医疗条件差,缺医少药,每晚回来,陈明就用偏方给老丁治病:用香油煎一个荷包蛋,蛋煎得老老的,不用盐,吃下去,能睡两个小时。药劲一过,就只好披上棉袄,裹着棉被,坐在炕上一直咳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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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笔一枝谁与似(1)
她被剥夺了创作的权利。她对北大荒人说:你们生活在丰富的创作源泉之中,周围都是开发建设北大荒的英雄。这些英雄的业绩,应该写出来。
她在北大荒12年,写了一些歌颂北大荒人的文章,其中保留下来的是一篇替别人写的家史。
转业来到农场的李亚铎,原是部队的文化教员,现在八队当农工,他写了一个电影剧本《洪宣娇》,特地赶到畜牧队来向老丁、老陈请教。丁玲看了,恳切地对他说:“你现在写这样大部头的剧本,条件还不具备。你要写好《洪宣娇》,人物要站得起来,你得要坐下来研究多少历史资料,这些历史你都不熟悉。我建议你先把这个剧本放一放,先写你熟悉的生活。你不也是从上甘岭来的吗?”
李亚铎答道:“是呀!我在上甘岭坑道里,战斗过17个昼夜。”
丁玲高兴地说:“上甘岭的英雄部队,放下手中枪,拿起锄头镰刀来开发建设北大荒,难能可贵,应该歌颂的人和事很多,建议你把平时爱写些东西的人,组织起来,写北大荒。写你们最熟悉的开发建设北大荒的丰富生活。”
李亚铎当即找到娄芹、罗平伟、郭硕基、老耿等七八个来自上甘岭部队的爱好文艺的战士,和丁玲商议写北大荒的事。
郭硕基苦恼地望着老丁,说:“你叫我们写,写啥呢?我们来到北大荒,刚来住马架棚子,开春就翻地种大豆,没有机器,就用手拿根木棍,在拖拉机翻出的垡片上用手点播。春去冬来,这两年都是这样,地没锄完,就麦收了,生活太平淡无奇了。”
丁玲怀着对北大荒生活的深深激情说:“你们从上甘岭来到北大荒,披荆斩棘,开发荒原,干的不就是翻天覆地的事业吗?”接着,她对老郭谈起延安,谈起当年开发南泥湾。她语重心长地说:“当年王震同志率领359旅在南泥湾开展了大生产运动,其伟大之处在于使边区根据地自给自足,粉碎敌人的封锁。现在回过头来看,南泥湾就了不起。你应该站得更高些,把建设北大荒的事业写出来,下一代就能看出它的伟大。”
老丁又找到老耿说:“在长征时,黄镇同志会画几笔画,就用画搞宣传鼓动。他画了许多画,画长征途中的红军英雄人物、红军的英雄事迹。当时一路行军打仗随画随丢。长征过后多少年了,每找到一张黄镇同志当年长征途中的画,都感到亲切、珍贵。你们现在写北大荒的艰苦创业,等许多年后,再看看你们写的北大荒,才珍贵哩!”
丁玲充满感情地说:“你们现在生活在创作的源泉之中,英雄都在你们周围,从上甘岭到北大荒,你们每天都在一起并肩战斗,并肩建设社会主义,生活太丰富了。”
在丁玲的鼓励和指导下,罗平写了《一张没有发出的奖状》,娄芹写了《战友》,李亚铎写了《15块钱的皮革厂》,丁玲到北大荒第一个认识的“青年诗人”王金宝,用“柯红”的笔名写的一部长诗,在上海一家出版社出版了。
李亚铎对老丁说:“你写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得了斯大林文学奖金,这本书我读了几遍,写得真好!”
丁玲笑了,她说:“这本书是群众干出来,不是我写出来的。不深入生活,不熟悉群众所从事的伟大事业,我能坐在屋里写出来吗?”
老丁除了为这些喜爱写作的年轻人看稿、改稿外,她在每周出版两三次的黑板报上,亲自动笔,写了孵化室的山东姑娘孙素英,写了鸭排的养鸭能手徐婉云,还写了一篇散文《放鸭归来》。她还为农场许多苦大仇深的家属,写了家史。汤原农场一分场畜牧一队饲养员任广荣,老家在河南。她爹弟兄几个,只有半亩她。她从小就是背在娘背上,沿村讨饭长大的。丁玲含着泪,为她写了一篇题为《我的生活回忆》的家史,署名“任广荣”,发表在1961年1月12日的《合江农垦》报上。农场宣传部副部长郭硕基说:“我们最大的遗憾是,老丁在北大荒12年,为北大荒人写了一些歌颂北大荒人的文章。现在能保留下来的,就剩下这一篇家史了。”
现在看来,丁玲在北大荒为任广荣写的这篇家史,已经成了珍贵史料,我觉得应该全文转载在此:
我的生活回忆 。。
纤笔一枝谁与似(2)
汤原一分场畜牧一队饲养员 任广荣
我的年龄不算大,今年才20岁,但我在解放以前受到的折磨却实在不少,尽管那时候我很小,可是印象很深,一件件都记得很清楚,思想起来,总不由得心里十分难过,压不住一阵阵伤心,仇恨象火一样在燃烧。
我是河南人,我爹弟兄几个都是好劳力,可是我们家只有半亩地。1940年,我们那里遭了灾荒,全家没有吃的,我爹只好带着我奶奶、我娘和我出外逃荒,流落在离我家200里地的一个村子上,我爹替人打短工,糊住他自己,有时还能换个一二升粮食回家。我娘想找活做,没有人要,只好背着我,扶着奶奶沿村乞讨,讨上一点豆皮糠屑,三个人混上一顿,有时一天一点也吃下上。刚去的时候,我们在一家农民家里租了一间小屋,东倒西歪,还勉强遮得住风雨,后来我奶奶病了,村子上人说是伤寒,要传染,就把我们赶了出来。我爹带着我们,背着病重的奶奶,站在村外野地里。这时天高地阔,远近白茫茫一片,秋风一阵阵卷起落叶,凉嗖嗖地打在我们身上,走吧,哪里是路?住吧,没有一块落脚之地……。后来,我们就在河边的沙滩上盖了一个小茅篷,一家四口紧紧地挤在里边。通夜通夜听河水拍打着荒滩,野狗一阵阵叫唤,我紧紧贴在娘的怀里,真是说不出的害怕。
后来,奶奶病好了,我们老小三口仍旧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去讨吃。每到一个村,狗一咬,我就吓哭了。奶奶又走不动,我俩就相偎着坐在村外地上,我娘就一个人进村去,有时也把我牵着,或者抱着带去,有钱人家的孩子们总喜欢打我,他们家大人教他们:“打,打那个穷孩子,把她们打走!”狗也不喜欢我们,老围着我们咬。我常常不肯跟着我娘,怕讨饭,怕人,怕狗,我娘就说:“去吧?不去讨你吃什么呢?”我有时撒赖,不去。娘也舍不得打我骂我,就只抱着我流眼泪,我一看见娘伤心,就又乖乖地跟着她了。常常一天走三四十里,又累又饿,到头来还讨不到够一顿吃的。
我那时只常常盼爹回家来,爹要是换上一二升粮食,全家就能吃上一顿窝窝头,那就是我们过年了。可是我爹换来的粮食总是太少,他常常起早贪黑在外边拾粪,好容易拾得一车,推到地主家去,只能换得一二升粮食。我四五岁时,也总是到处找粪,看见粪就象看见金子,因为它可以换粮食,尽管少,却可以填填肚子呵!
我们流落在那里一共七年,奶奶死了,用几块板钉起来放在野地里。那时听说家里年成好些,爹又带着我们回了老家。他在一个地主家扛长活,年头累到年尾,也顾不住我们,我们还得讨着吃。
1949年我们那里解放了,有一天我母亲正准备出门讨饭去,我伯父走来说:“不要去讨了,今天到地主家去分粮食,我现在是农会会长了。”我娘不相信,说:“真有这事么?”伯父说:“真的,现在解放了,共产党帮助我们穷人闹翻身咧。”伯父走后,我娘和我欢喜得不知怎样是好,满屋子找,找不到一个布袋,找不到一个可以盛粮食的家什。还是到姑姑家借了两条毛巾缝起来,分回来了几升粮食。过年前又分到一次粮,还分到了钱,我娘舍不得买肉吃,给我做了一件花布衣,这是我生下来头一回穿新衣服。我时时去摸它,看它,这真是做梦也不敢想到的呵!
土改时,我娘在大会上诉苦,哭的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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