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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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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小朝会之时,奉命大祭并督造吕不韦陵园的蒙武从洛阳赶回,忧心忡忡地禀报了洛阳事态。山东六国及一班诸侯,非但不体察秦国处置举措,反倒处处借机滋事。在蒙武以王使之身代秦王祭奠吕不韦时,山东人士却大举赶来公祭,还要与蒙武争夺主祭。不仅如此,山东人士又散布种种恶毒流言蛊惑洛阳民众,以致三川郡人心浮动,已经有民众开始悄悄逃往三晋。更有甚者,洛阳老王城的周室遗族与魏韩两国通谋,声言三晋乃周室宗亲诸侯,三川郡该当“回归”三晋!目下,三川郡守业已对各方谋划探察清楚,深感洛阳有脱秦之危,大为不安,特意敦请蒙武速回咸阳,禀报秦王定夺。
蒙武心绪沮丧之至,说到末了,一声沉重地叹息:“老臣原主从宽处置,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老臣惭愧,无话可说矣!”当初同样主张大度安抚,以尽早使国事进入正轨的长史王绾,在旁边也是面色通红,一时默然无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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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5)
“两位将军以为如何?”嬴政没有发作,反倒笑了。
王翦眉头锁成了一团:“国人心乱,六国觊觎。此等局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万不可造次处置。我等宜待大局清楚,再定处置之策。”
“等不起!”蒙恬一拍案站了起来,“此等乱象得寸进尺,岂能容忍?说到底,全然是吕氏门客与在秦山东士商内外勾连,再加六国多方策应所致!我若静观等待,分明便是示弱,后果难以预料。”
“足下之见,该当如何?”老成厚重的王翦认真追了一句。
“我……尚未想好。”年青的蒙恬一时语塞。
蒙武瞪了儿子一眼,一拱手道:“老臣赞同王翦之见。”
“长史以为该当如何?”嬴政轻轻叩着书案。
王绾沉吟着:“两说各有其理,臣一时无断。”
“也好。本王断之。”嬴政拍案而起,“事有此变,天赐良机。国府善意在先,却得恶意回报。本王无愧于庶民,无愧于天下。善举不能了,自有法治了。荀子曾说: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斯言大哉!”喟然一叹,嬴政些许缓和,“等是不能等。与此等卑劣猥琐之事做旷日持久纠缠,何事可为?须得当下便断。”
“王有良策?”蒙武有些惊愕了。
“长史书令。”嬴政双目炯炯精神分外振作,对王绾一挥手,清晰口授,“其一,王翦将军率三万铁骑,兼程进入三川郡,驻扎洛阳通往三晋之要道,杜绝山东诸侯进出洛阳,着力护持三川郡守依法查究叛秦罪犯,限期一月,务必结案;其二,咸阳令官署将国中祭吕始末、往祭之人以及诸般流言,旬日内备细查实,禀报廷尉府;其三,行人署于旬日之内,将在秦山东士商之诸般谋划、举措及参与之人,一一查勘确凿,禀报廷尉府;其四,廷尉府会同执法六署,依据各方查勘报来的事实凭据,依法议处。”略一喘息,嬴政轻轻问了一句,“如此四条,诸位可有异议?”
“合乎法度,臣无异议!”王翦蒙恬王绾异口同声。
“老国尉以为不妥?”
“老秦人往祭吕不韦,也要查究治罪?”蒙武皱起了眉头。
“国法不二出。老秦人违法,不当治罪?”
“老臣尝闻:法不治众。老秦人受山东士商蛊惑,往祭文信侯并传播流言,固然违法。然人数过千过万,且大多是茫然追随,若尽皆治罪,伤国人之心太甚也。老臣以为,此等无心违法之众,宣示训诫可也,不宜生硬论法。”
嬴政略一沉吟,淡淡笑道:“诸位谁可背得《商君书》?”
“法家典籍,臣等不如君上精熟。”多才好学的蒙恬先应了一句。
“也好,我给老国尉念几句。”嬴政一摆手,大步转悠着铿锵吟诵起来,“知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知。贤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贤。故圣人行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略一停顿,嬴政解说道,“商君是说,国府立法行法,须得教庶民百姓听得懂,看得明。今日秦国有法在先,人人明白,若国府放纵违法言行,罚外不罚里,罚重不罚轻,百姓岂不糊涂?天下岂不糊涂?”说罢,嬴政又铿锵念诵起来,“法枉治乱。任善言多,言多国弱。任力言息,言息国强。政做民之所恶,民则守法。政做民之所乐,民则乱法。任民之所善,奸宄必多。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仁义不足治天下也!故,杀人不为暴,宽刑不为仁。”秦人特有的平直口音,将每个字咬得又重又响,一如钉锤在殿堂敲打。末了,嬴政一声粗重的叹息,“商君之道,说到底,大仁不仁。”
“我王崇尚商君,恪守秦法,老臣原本无可非议。”
蒙武沉吟踌躇一句,终是鼓勇开口:“老臣只是觉得,老秦人往祭文信侯,细行也,民心也。当年,国人大举私祭武安君白起。昭襄王非但不责,反倒允准官民同祭。今日譬如当年,老臣唯愿我王念及民心,莫将国人往祭与山东士商同等论罪。老臣前议有差,本不当再言。然事关国家安危,老臣不敢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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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6)
“辩驳国事,自当言无不尽,我等君臣谁也无须顾忌。”
年青的秦王笑了笑,又沉下了脸色:“老国尉前议,无差。长史前议,同样无差。若无国尉长史赶赴函谷关劝阻,本王之举,必然有失激切褊狭。事态有如此一个反复,不是甚坏事。它使我等体味了商君对人心人性之洞察,也说明,只有法治才是治国至道。”嬴政喘息一声放缓了语调,又倏忽凝重端严起来,“然则,老国尉以文信侯比武安君,却是差矣!武安君白起有功无罪,遭先祖昭襄王无由冤杀,其情可悯。国人虽是私祭,却是秉承大义之举。文信侯不然,伪做阉宦,密进嫪毐,致生国乱,使大秦蒙受立国五百余年前所未有之国耻,其罪昭然!况其业经执法六署勘审论罪,而后依法罢黜,既无错罚,更无冤杀,何能与武安君白起相提并论?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文信侯纵然有功于秦,又何能抵消此等大罪?至于念及民心,枉法姑息,正是文信侯宽法缓刑之流风,本王若亦步亦趋,吕规我随,必将国无宁日,一事无成。老国尉呵,治国便是治众,法若避众,何以为法也!”
默然良久,蒙武深深一躬:“老臣谨受教。”
半月之后,老廷尉领衔的联具上书呈进了东偏殿。
清晨时分,嬴政进了书房,依着习惯,先站在小山一般的文案前,仔细打量了迭次显露在层层卷宗外的白字黑布带,一眼瞥见廷尉卷,只一注目,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的赵高便立即将廷尉卷抽出来,摊开在了旁边书案的案头。待嬴政在宽大的书案前落座,那支大笔已经润好了朱砂架在了笔山,一盅弥漫着独特香气的煮茶也妥帖地摆在了左手咫尺处。一切都是细致周到的,目力可及处却没有一个人影。
“长史可在?”嬴政头也不抬地叩了叩书案。
“臣在。”
外厅应得一声,王绾踩着厚厚的地毡快步无声地走了进来,依着嬴政的手势捧起了王案上的文卷。虽是掌管国君事务的长史,对于大臣上书,王绾的权力却只是两头:前头接收呈送——督导属吏日每将上书分类登录,夹入布标摆置整齐,以三十卷为一案送王室书房;后头录书督行——国君阅批之后,立即由两名书吏将批文另行抄出两份,一份送各相关官署实施,一份做副本随时备查,带批文的上书做正本存入典籍库。也就是说,在国君批示之前,他这个长史是无权先行开启卷宗的。这卷廷尉上书昨夜子时收到,王绾以例归入今日文卷呈送,也料到了必是秦王今日披阅的第一要件,自然早早守候在了东偏殿外厅等待录书分送。如今见秦王未做批示便召唤自己,心下一怔,料定是这个铁面老廷尉又“斟酌”出了令秦王犯难的题目。然捧卷浏览,王绾却颇觉意外。
老廷尉将窃葬之后的事件定为“外干秦政,私祭乱法,流言惑国”三罪,分为五种情形论定处罚:其一,在秦山东客商与吕氏门下的山东门客、舍人舍人,古代官名,始见《周礼·地官》,职掌各种具体事务。春秋战国,舍人为大臣府吏之通称,多为亲信门客担任,寻常称门客舍人。唐宋之后,舍人成为贵公子的别称,不再是实职官吏。,无论发动、参与私祭或传播流言,皆以“外干秦政”论罪,一律逐出秦国;其二,秦国六百石(禄米)以上官员哭临者,以“私祭乱法”论罪,夺爵位,举族迁房陵房陵,今湖北房县地带,当时为秦国之险山恶水地区。;其三,秦国六百石以下官员哭临私祭者,同前罪,削爵两级,举家迁房陵;其四,凡吕氏门客中的秦国吏员士子,只散布流言而未哭临六国客商所设之灵棚者,以“流言惑国”论罪,保留爵位,举家迁房陵;其五,举凡秦国庶民,哭临私祭并传播流言者,两罪并处,罚十金,并为城旦、鬼薪鬼薪,秦国刑罚,自带衣食为王室太庙打柴。一旬。
“并无不妥。臣以为可也。”王绾明朗回话。
“可在何处?”
“刑罚适当:官吏重罚,庶民轻治。”
三 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7)
“只要依法,轻重无须论之。”
“君上以为不可?”
“不,大可也!”嬴政大笑拍案,“照此批下,一字不改。”摇了摇手,又轻松地长吁了一声,“我是说,老廷尉行法之精妙,不仅在轻重适当,那是法吏当有之能罢了。难在既全大局,又护法制,治众而不伤众,堪称安国之断也。只可惜也,铁面老廷尉年近七旬,秦国后继行法,大匠安在哉!”
“君上远忧,臣深以为是。”王绾一点头,稍许沉吟又道,“臣还得说,此次受罚者涉及官民众多,实乃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似当颁行一道特书,对国人申明缘由并晓以利害。否则,太得突兀,国人终有疑窦。”
“好谋划。”嬴政欣然拍案,“这次不劳长史,我试草一书。”
“王之文采必独具风韵,臣拭目以待。”
“只怕长史失望也。”嬴政哈哈大笑一阵,又肃肃淡淡道,“嬴政不善行文,却有一说与长史参酌:王书论政,重质不重文。质者,底蕴事理之厚薄也。文者,章法说辞之华彩也。遍观天下典籍,文采斐然而滔滔雄辩者,非孟子莫属。然我读《孟子》,却觉通篇大而无当,人欲行其道,却无可着力。本色无文,商君为甚。《商君书》文句粗简,且时有断裂晦涩,然却如开山利器,刀劈斧剁般料理开纷繁荆棘,生生开辟出一条脚下大路。人奔其道,举步可行,一无彷徨。长史却说,效商君乎?效孟子乎?”
默然良久,王绾深深一躬:“臣为文职,谨受教。”
次日黎明,王绾匆匆赶到了王城东偏殿。当值的赵高说,秦王刚刚入睡,叮嘱将拟就的王书交长史校订,如无异议,立即交刻颁发。王绾捧起摊在案头的长卷浏览一遍,心头竟凛然掠过一股肃杀之风——
告 国 人 书
秦王政特书:自文信侯罢相自裁,天下纷扰,朝野不宁。秦立国五百余年,一罪臣之死而致朝野汹汹不法者,未尝闻也!文信侯吕不韦自于先王结识,入秦二十余年,有定国之功,有乱国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领国,封侯封地,破秦国虚封之法而实拥洛阳十万户,权力富贵过于诸侯,而终能为朝野认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赏,何负功臣?然则,文信侯未以领国之权不世之封精诚谋国,反假做阉宦,私进宫闱,致太后陷身,大奸乱政。其时也,朝野动荡,丑秽迭生,秦国蒙羞于天下,诚为我秦人五百余年之大耻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吕不韦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吕不韦事,业经廷尉府并执法六署查勘论罪,依法罢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纵如此,秦未夺文信侯爵位,未削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负功臣?其时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简出闭门思过,反迎聚六国宾客于洛阳,流播私书,惑我民心,使六国弹冠相庆,徒生觊觎大秦之图谋。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书谴责,迁文信侯于巴蜀之地,何错之有也?今有秦国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吕不韦之功,不见吕不韦之罪,置大秦律法于不顾,信山东流言于一时,呼应六国阴谋,私祭罢黜罪臣,乱我咸阳,乱我国法,何其大谬也!若不依法惩戒,秦法尊严何存?秦国安定何在?唯其如此,秦王正告臣民:自今以后,操国事不道如嫪毐吕不韦者,籍其门籍其门,秦国刑罚,谓将罪人财产登记没收,家人罚为苦役奴隶。,其后世子孙永不得在秦国任宦。秦王亦正告山东六国并一班诸侯:但有再行滋扰秦国政事者,决与其不共戴天,勿谓言之不预也!秦王政十二年春。
王绾一句话没说,将竹简装入卷箱,匆匆到刻简坊去了。
当日午后,秦王的《告国人书》与廷尉府的处罚文告,便同时张挂到了咸阳四门。谒者署的传车快马也连连飞出咸阳,将处罚文告与王书送往各郡县,送往山东六国。随着文书飞驰,咸阳沉寂了,关中沉寂了,秦国各郡县沉寂了,山东六国也沉寂了。秦王将道理说得如此透彻痛切,杀伐决断又是如此严厉果决,激扬纷纭的公议一时萧疏,无话可说了。
三 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8)
客居咸阳的山东士商们始则惊愕,继而木然,连聚议对策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各人默默打点,预备离开秦国。若在山东六国,如此汹汹民意,任何一国都不敢轻易处置。唯一的良策,只能是恢复死者尊荣,以安抚民心公议。磋商跌宕,各方周旋,没有一年半载,此等几类民变的风潮决然不能平息。洛阳窃葬吕不韦,压迫秦国服软默认,恰好印证了秦国与六国在处置汹汹民意上一般无二。唯其如此判断,才有了山东客商士子们发动的公祭风潮。六国士商们预料:祭吕风潮一起,秦国至少得允许吕氏门客在秦公开传播《吕氏春秋》;若风潮延续不息,吕不韦之冤得以昭雪亦未可知;若山东六国借机施压得当,逼秦国订立休战盟约,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此这般种种谋划,虽不是人人都明白自觉,但六国密使与通联主事的几家大商巨贾,却是胸有成算的。
然则,谁也没有料到,秦国反应竟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公祭风潮发端未及一月,便断然出手。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更没有六国士商们熟悉不过的反复折冲多方斡旋,全然迎头棒喝,将涉祭者全数赶出秦国。如此严密,如此快捷,令习惯于朝事预泄的六国士商们如遇鬼魅,不禁毛骨悚然!但是,真正令山东士商们无言以对处,却在于:秦国依法处置,本国官吏庶民都概莫能外,违背秦法的外邦客商士子能叫喊自己冤枉么?再说,秦国已经对山东六国发出了恶声,再行滋扰不共戴天,哪国还敢出头亢声?作为商旅游士后盾的邦国尚且猥琐,一群商人士子又能如何?更有一层,商旅入秦,原本宗旨只是占据大市以生财聚财,鼓荡议论乃至涉足秦国朝局,一则是本国密使纵容,二则是山东士商风习使然,实非商旅本心所愿。及至鼓荡未成而遭驱赶,商旅们才蓦然明白,自己将失去天下最具活力的最大商市,岂非舍本逐末大大的得不偿失?发端主事的巨商大贾还则罢了,左右在其他国家还有商社根基。一班随波逐流卷入风潮的中小商人们,便是切肤之痛了:一店在秦,离开咸阳没了生意,回到故国重新开张,却是谈何容易,单是向官府市吏行贿的金钱便承受不起,哪有在秦国经商这般省心?
种种痛悔之下,谁还有心再去聚会商议鼓捣秦国?
一时寒凉萧瑟,偌大尚商坊死沉沉没了声息。
老秦人则是另一番景象。王书文告流传开来,庶民们始则默然,继而纷纭,思前想后,邻里们相互一番说叨,竟纷纷生出了悔恨之意。平心而论,吕不韦宽政缓刑固然好,可也并没有带来多少实在好处,老百姓还不照样得靠耕耘靠打仗立身?反倒是吕不韦宽刑的年月里,乡里又渐渐滋生出了不务耕稼专说是非的“疲民”,什伍连坐制也渐渐松懈了,豪强大户也开始收容逃刑者做黑户隶农了。长此以往,必得回到商君变法之前的老路上去,对寻常庶民有甚好处?商君之法虽然严厉,却是赏罚分明贵贱同法,对贵胄比对老百姓处罚更严,百余年下来,老秦人已经整肃成习,极少有人触犯法度了。只说监狱,当今六国哪国没有十数八座大狱?而偌大秦国,却只有一座云阳国狱,你能说秦法不好么?哭临灵棚,祭奠吕不韦,究竟为个甚来?还不是受人惑乱,心无定见,希图争回个宽政缓刑?仔细想去,果真宽政缓刑,大多也只能宽了贵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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