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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
　　这样的日子没过一年，公公就在一次官府更迭中失了势，自然也连累丈夫丢了差事。于是，他酒喝得更多，人打的更厉害了，家里的丫头原来越少，能给我挡祸的也没多少，所以我的身子多数时候都是一片青紫的。果然，到了年底，家里山穷水尽，丈夫躺在床上斜着眼看了我几眼，我忙躲出去，那眼神阴森森的让人渗得慌。
　　等我再次张开眼，又一次落入到一张陌生的床上，周围是浓重的低等胭脂味，所有的饰物都是俗气的大红、朱红、洋红，刺得人眼睛痛。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我到没有太过惊奇，过了一会，一个胖的像猪一样的女人迈着莲花步走门来，嗲着声音告诉我——我被自己的丈夫卖了，这里是上海有名的妓院。
　　可能是我太过平静，那个老鸨反倒惊奇了，我想她是怕买了个傻子吧，其实在这种地方傻不傻又有什么关系呢？傻了岂不更好，既不哭又不闹的。最后终于闹清楚我的底细之后，老鸨子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勉强转了几下，决定把我打造成冷艳型的，据她说，男人只有在得不到的时候才能掏出大钱来，得撩拨的他们心里跟猫挠似的。说到这里，老鸨突然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挺像我晚上在学校里听到的野猫叫。
　　这天，我也得到我第二个名字——沈惜情，一个窑姐叫这个名字，我自己觉得都好笑，可是老鸨坚持认为挺有情调，我只有接受的份，毕竟卖身契在人家手里，还有后院那二十几条壮汉打手，我可不想因为这个被丢进后院，据送饭的小丫头说，只要进了那里的姑娘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
　　拜父母所赐，我会两笔画，还能写出一副漂亮的柳体字，所以我的生意挺好，王妈妈——也就是那个老鸨，总是给我介绍些风流名士或者想做个风流名士的男人，倒也不会像我以前那个丈夫一般抬手就打，张口就骂。他们是有身份的人，说话总是客气而疏远的，给钱当然也是大方的。所以说，王妈妈对我挺好，能够在不损害自己利益下照顾照顾我，就像我那些叔伯们，我有时很感激她。
　　三年还是两年，反正过了许多时候，我们不出门，根本不知道外面光阴荏苒。这里的时间是停滞的，每天的生活总是不断的重复和重复。反正这是某一天，王妈妈把越加肥胖的身躯费力塞进我的门里，脸上挤出一个可以称得上是笑容的表情来：
　　“惜情啊，你的运气来了，娘给你找了个好活，只要这次你干好了，以后就再也不用靠卖笑度日了，你的苦日子也就到头了。”
　　我那时正在干什么呢？好像是调胭脂，我对颜色很敏感，所以这里姐妹常常摆脱我给她们调胭脂，日长无事，拿来打发无聊罢了。听了王妈妈的话，我生出一点点兴趣来：
　　“妈妈，您给我说说，是什么事？”
　　“哎呀，这就是你的缘法。你知道了，我跟对街那个舞场的领班是老相熟。她现在正要找一个会画画有懂得勾男人的女子，说是有个老板出了大价钱。我这么一想可就想到你这里了，你瞧怎么样？”
　　按照王妈妈的高兴劲，她一定收了人家二十块以上的大洋。
　　“怎么，是要我去做小？”
　　估计是个附庸风雅的富商闹的一出，敢情有人把我当蒋晓婉了，我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得意？王妈妈那里赶紧澄清：
　　“不是，不是，好像是别的什么事，具体的她也没告诉我，只让我把人领过去亲自谈。怎么样，去是不去？”
　　“当然去。”
　　这么有趣的事情又不是每天都能碰上，反正我不会再比现在更糟糕了，为什么不去看看呢？我轻轻一笑，摇了摇手上的檀香扇子，屋子里便飘出一股淡淡的幽香。

　　番外三

　　舞厅也是风月场所的一种，白天都是门庭冷落，雕花白木门就这么随意的关着，两个拉车的也懒洋洋的坐在墙角晒太阳。我和王妈妈进了门，找到那个领班，王妈妈便将我推到身前笑呵呵的介绍道：
　　“这就是我们惜情，您看看，这模样，这气质，绝对符合您的要求。”
　　领班也算是阅人无数，小刀子似的眼睛在我身上晃了两下，才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她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原来是一个富商的女儿喜欢上一个穷画家，父母当然不会同意。这小姐也不知道是单纯还是愚蠢，竟然就离家出走跟那个画家同居去了，富商软硬兼施都没有效果，还差点玩掉小姐的性命。为了能让小姐回心转意，也为了让人认清那个画家的真面目，富商便想到找个女人演出戏。正好富商的姨太太就是这个舞厅出去的舞小姐，她托到领班这里，而领班则又和王妈妈商量，便辗转选中了我。
　　我点点头，表示听懂了，看来这个富商不傻，知道自己女儿那里下不去手，就立刻另辟蹊径，他是看准了那个穷画家要真是正人君子，又怎么能拐带你家清白的姑娘家？如果真的相爱，又怎么会舍得坏了人家女孩子的名节？不过我并不关心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真的感情，我关心的是报酬。
　　“我已经把你的情况跟你家说了，那个老板很同情你的遭遇。等到这件事情办完，他可以替你赎身，送你出国留学，学习画画，学费和生活费都由他来支付。当然，他还会额外支付你一笔钱，只是人家说了，五年之内，你不能回国。”
　　领班开出的条件很诱人，如果真的能实现，我这的人生就可以有另一番光景了，所以我根本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一遍遍看着领班给我的资料，记住那个男人的一切喜好，甚至把它们都背下来。
　　那个富商催的很急，我匆匆准备了便搭上去杭州的火车。
　　到了杭州，我住进富商安排的旅馆，一切行动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不过我没有不甘心，人要得到多少，就得先付出多少，既然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得勤恳而谦卑的去当这个棋子。三天之后，我“偶遇”到一个画家——梅若鸿，接着自然而然的进入他的生活和交际圈，我进了醉马画会，和他们混的很好，。
　　其实，现在想想，那时我是真的投入了感情，在那种地方呆久了，连呼吸的空气都是自由而乐观的，便不觉的被传染到。对于子默、子璇和叶鸣他们，我是有些愧疚，但和富商的诱惑相比，这些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慢慢接近梅若鸿，和他一起画画，跟他一起谈天说地，我们谈论梵高，谈论毕加索，我清楚的知道他对这些深受苦难而富有天才的画家异常崇拜，或许他把自己也划入到这一类人里。但是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画，就明白这个男人永远成不了气候，他的天赋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被磨尽了，就如同一个漂亮的银器长时间的□而变得污浊暗黑一般。可是我不能这么说，我要哄着他，让他开心，让他信任我，依赖我，进而喜欢我。
　　那个富家小姐和这几天并没有出现，我第一次见到她不是在梅若鸿家里，却是在烟雨楼。漂亮，高贵，纯真，有教养，我极其惊讶的把这些形容词套到一个可以跟男人厮混的女子身上，杜芊芊确实很有魅力。她望着别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点羞怯，带着一点欲语还休的暧昧，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爱上梅若鸿？
　　我惊讶的望着她，忘了掩饰。她对我的态度却含着一丝敌意，这个我明显的感受到了，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在不着痕迹的把我和梅若鸿隔开，我才真的确定她爱梅若鸿。果然，女人犯起傻来沙子可以当成珍珠。
　　按照计划我一步一步走进梅若鸿的内心，我们有共同的爱好，有共同的话题，再加上我摆出的一幅崇拜者加红颜知己的架势，他这时正好又跟醉马画会的人闹翻了，便很快把我当成唯一的朋友，对我无话不讲了。这时我才知道他和杜芊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幸福，两人的生长环境，家庭背景完全不同，导致他们之间不断争吵。梅若鸿常常对我大吐苦水，什么杜芊芊常常嫌弃他不洗澡就睡觉啊，臭袜子不洗就往床底下丢啊，只吃肉不吃菜啊，这些细小的矛盾会慢慢在心里积累，总有一天膨胀开来，变成永远不能抹平的伤痕。我想，不需要许多时候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梅若鸿心里已经开始有了我的影子，只是杜芊芊还不知道罢了，我正想着怎么才能让杜芊芊“偶然”发现我和梅若鸿在一起的情景，他们那里却爆出另外一条消息——梅若鸿竟然另有一个妻子。没有任何预兆，我的所有步骤都被打乱了，杜芊芊跑回娘家，梅若鸿把那个叫翠屏的女人接进水云间，杜老板那里也传来命令：暂时停止一切行动。
　　我整日坐在旅馆的窗台旁，看着周围葱翠的树和远处的西湖，心里莫名的有些彷徨，仿佛所有的干劲一下子被抽光了。如果杜芊芊就这么离开梅若鸿我该怎么办？就这么完了，然后重新回到那个鬼地方去？我想逃走，可是根本不可能，这里不仅有杜老板的手下，还有王妈妈派来人，美其名曰是保护我，其实也就是变相的监视。再说，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家，早已没了，朋友，只有汪子默他们算得上，结果还是被我隐瞒欺骗的。或许，我应该从这个窗台上跳下去，死在西湖旁边不是也很美么？
　　悄悄推开窗子，这里是三楼，我探出手，天空已经下起了小雨。正犹豫见，突然传来敲门声，不知为什么，我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把门打开一看——是杜老板派来跟我联络的人。幸运，终于又回到我身边，杜芊芊竟然在去上海的那个早晨反悔，跑回到梅若鸿身边去了。所以，计划还要进行。
　　我保持着优雅而矜持的笑容送走了那个联络人，然后疯狂的笑了起来，把几天的恐惧和无助都化成笑声从胸腔里迸发出来。

　　番外四

　　临窗而坐，淡画娥眉，胭脂甜香盈满腮，我又穿上戏装，开始了这出热闹的龙凤呈祥。梅若鸿很好找，还是西湖岸边柳树荫凉下，他穿的比以前好了许多，可见杜芊芊从杜家带了不少私房回来。
　　“惜情？！真的是你，见到你实在太高兴了！”
　　梅若鸿看到我满脸惊喜，丢下画笔就跑过来，
　　“我以为你已经回上海了呢。”
　　“没走，我怎么舍得这片西湖美景和西湖畔上的知己呢。”
　　我露出一丝微笑，看着梅若鸿有些得意的样子，知道他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带入到那个知己里面去了。
　　“而且我还得恭喜你啊，终于抱得美人归。”
　　“呵呵，你也听说了。惜情，其实我真的不知道我和芊芊的爱情为什么会招来这么多反对和阻拦，我们只是相爱，难道爱情有错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把我们当成罪无可恕的杀人犯一般判我的刑，而且非得置我们于死地不可！”
　　梅若鸿想起他和芊芊经历的波折，不由得抱怨起来。我随声附和，这两人的爱情那么伟大、那么完美，怎么会有错呢，要是错也是那些阻碍他们的人错了。我可是很感激他们的爱情啊，要是没有他们，我怎么能到杭州来呢。
　　我和梅若鸿谈的不错，看得出他现在确实用功了，只是画的越多，精品越少。他现在只是为画展而画，所以这些画漂亮，但是里没有心。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有意无意的和他相遇在西湖，然后我陪着他画画，谈心，时不常的中午共进午餐。每当这时他总是抢着付钱，还一脸的兴奋，仿佛我给了他一个展示自己荣耀的舞台。我知道这都是杜芊芊给他的零用钱，是让他买画笔画纸用的，便沉默不言，花吧，总有一天杜芊芊会发现他把这些钱都花完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也会开始爆发吧。
　　我默默把自己融入到梅若鸿的生活之中，默默的等待机会，没想到这个机会来的这么快。
　　……
　　这天晚上，我正无聊的准备睡觉，却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是梅若鸿，浑身湿淋淋的，像个落汤鸡一般，他身后跟着旅店的小伙计，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梅若鸿像个孩子般委屈的对我开口道：
　　“惜情，你能收留我这个穷困潦倒、人生失败的艺术家一晚上么？”
　　“不要多说了，先进来吧。”
　　我侧过身让梅若鸿进门，又交代小伙计去拿一壶热酒，两个小菜，再随手拿出几个铜板来让他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小伙计乐颠颠的走了，我转身进屋关了门，才问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梅若鸿懊丧的坐在那里，半响才闷闷的开口道：
　　“不要说了，我本来以为找了个情投意合的红颜知己，却没料想还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惜情，芊芊她根本不了解我！她不能理解我的内心、我的感情、我的艺术，只知道每天谈论那些鸡毛蒜皮的油盐酱醋、青菜萝卜，几块布头、几捆柴火都跟我计较半天，我受不了了，我的灵感在她的那些琐碎中已经枯萎了！”
　　我明白这是两人又吵架了，而且吵得还挺凶。不过，这正是我的好机会，我装出一副温柔婉转的样子来，轻声劝道：
　　“若鸿，你也要了解芊芊，她本来是个富家小姐，小脾气自然是有的。你应该迁就她，爱护她，忍让她，毕竟她为了你连家庭都不要了，要是你再不理她，他岂不是太可怜了。”
　　“哼，难道她有脾气，我就没有么！她是千金大小姐，我就是个西湖岸边的穷画家，我养不起这朵娇花！我现在才知道，女人都是现实的，没有一个例外，以前的芊芊多么美好，多么纯洁，多么善解人意，她以前从来不会跟我斤斤计较，可是，可是……哎，女人，女人啊！”
　　梅若鸿低着头抱怨，这时小伙计送来一壶烫好的竹叶青和两碟下酒菜，我亲自斟了一杯酒送到梅若鸿面前：
　　“来，喝口酒去去水汽吧，两个人相处不能总是晴空万里，总会有些风雨，呆一会就赶紧回去吧，不然芊芊会担心的。”
　　“我不回去！我回去做什么，难道还听她说鸡蛋和柴草多少钱一斤，还是我们还剩下几顿饭钱？”
　　梅若鸿倔强的说道，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笑着给他添上酒，软言软语的劝着，不一会他便把一壶酒都灌下肚子去了，自然醉得不轻。我把已经意识不清的梅若鸿扶到床上，看着他独自在那里像猪一样翻滚，突然觉得好笑起来，这个男人，真的值得我们付出这么大心思去设计么？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必须做的天衣无缝才行。等他睡得安稳了，我便褪了自己的外衣，钻进被窝里，和那个又脏又臭的男人隔着很大距离，躺着等到天色露白才捂着鼻子凑过去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腰上，摆出个亲密的造型再把他喊醒。
　　我很久以后还记得那时梅若鸿的表情，惊讶、懊悔、得意，逃命似的套上衣服跑了。我冷笑着下床，果然是他的风格，冲动完了后悔，后悔完了逃避，不过不急，现在已经没有他的事情了，我只需要在杜芊芊那里下功夫就好了，他这样反而让我省了不少事。
　　算好时间，我通过杜老板的授意来到医院，做个一个全身检查，很快拿到了怀孕证明。其实我们长期服用王妈妈下在饭里的避子药和催情药，大部分都已经生不了孩子了，我也早就没这个奢望，没想到竟然还能在有生之年拿到这张报告，也挺好笑的，我那天还特地点了几个菜庆祝一番。
　　拿到报告，我即刻去找个杜芊芊，这个女孩子比梅若鸿好对付许多，她要的只是浪漫的爱情，看准这个弱点，一击即中。杜芊芊哭着跑出去，看来是去质问梅若鸿，我则悠闲的坐在那里点了一杯最贵的咖啡，反正是记在她的账上。
　　……
　　过了三天，杜芊芊终于远走上海，梅若鸿也没了踪影，据说是被杜老板丢到大牢里思过去了。我的任务完成，按照约定，杜老板派人给我送来船票和一笔钱，还有出国的手续。他的人告诉我：杜老板只是给了我一个出去的机会，至于学校会不会收我还得看我自己的本事。我点点头，这很公平。
　　远走异乡，我遇到的困难比自己想象的要多，不过我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呢？语言，气候，观念，我慢慢的适应，慢慢的融入这个陌生的社会。七年之后，我脱胎换骨，成个这个艺术学校的教师。我有自己圈子，并在这里找到比较固定的床伴，但是没有孩子。于是我领养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都是黑发黑眼，健康而漂亮，我的生活进入正轨，我已经成了一个母亲，但是终身未婚，这一生也没能成为一个人的妻子。
　　男人，只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