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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秀-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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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生活秀
作者:池莉
内容简介:
过夜生活的人最恨什么?最恨白天有人敲门。正在睡觉的来双扬被她哥哥的一阵急促敲门声惊醒,本想大发雷霆的她却见到自己最心痛的侄儿来金多尔站在面前,便预言又止了。就在刚刚哥哥和多尔一同做了男性生殖系统的手术,嫂子又到长沙听股票讲座去了,父子俩没人照顾,理所当然到了单身的双扬家休养,这世界不杀熟杀谁?再说吉庆街来家的老房子,作为长子来双元也是有权继承的。
吉庆街是武汉闹市华灯阴影处的一道风景,到了夜市,这里灯火通明,卖各种小吃。说说唱唱,笑笑闹闹,逗乐的逗乐,挣钱的挣钱。居民有意见,政府也屡屡取缔,但往往第二天夜市更加火爆。来双扬在吉庆街卖鸭颈,她的巧嘴、能干、风韵是吉庆街有名的,她每天卖15斤鸭颈,当天卖不了的,就有一个叫卓雄洲的男人全部买走,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卓雄洲看上了来双扬。
来双扬的母亲在她15岁时就去世了,父亲跟一个寡妇私奔,来双扬从心里恨这个女人。从此来双扬便挑起抚养弟妹的重担,她把煤炉拎到吉庆街上,卖起了油炸臭干子,她是吉庆街的第一个个体户,也是吉庆街的一个偶像,地位非常牢固。来双扬用挣来的钱盘下了一家10平方米的饭馆,用了弟弟来双久的名字“久久”作店名,让久久当老板。久久生得俊美无比,很有女人缘,但整天游手好闲,终于染上毒瘾被送进了戒毒所。来双扬的妹妹来双瑗在电台做社会热点节目的特约编辑,一心要曝光吉庆街。
来双元和儿子多尔白吃白住一星期还没有走的意思,双元的妻子小金也没有回家的意思,来双扬受不了了。以久久酒店的打工妹九妹不愿再给占她便宜的双元送盒饭为借口叫双元回去,双元却说:这老房子也有他的份。双扬气坏了,明白这是好逸恶劳的嫂子教唆的,多尔非常爱读书,双扬视若已出,她一心只想挣钱把多尔送出国。来家还有一间房子让人占了,为了房子的事双扬频频跑房管所,施小恩小惠想早日落实政策,将来家的两间房子归于她的名下。双扬开始行动了,她主动讨好多年未有联系的继母,给生活在愧疚中的父亲晚年以安慰,自然父亲就希望将来家的那两间老房作为对双扬多年照顾弟妹的补偿。同时她又请房管所所长去五星级酒店吃饭,点了很贵的菜,又许诺将九妹嫁给所长犯花痴病的儿子,既为九妹找了一个“好归宿”,同时又为所长了却一桩心事。自然房管所所长终于把双扬的问题解决了,双扬又领九妹去戒毒所看望穷途末路的久久,终于让九妹对他死心而甘心情愿地嫁了房管所所长的花痴儿子。
现在,来双扬要解决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卓雄洲的关系,总不能让别人买了自己两年多的鸭颈,什么都不说,吊着人家,时间也太长了。双扬约了卓雄洲到一个临湖的度假村,但实际状况总没期待的那样好。离异的卓雄洲对家庭,妻子的有着自己的态度:女人就是这样,谁对她好就非得把自己嫁给谁。可偏偏来双扬就是这样的女人。这就是生活!生活会把结局告诉你的,结局不用你在事先设想。从此,卓雄洲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吉庆街了。不过来双扬的生意,一直都不错。
正文
第一章
过夜生活的人最恨什么?最恨白天有人敲门。
谁都知道,下午三点钟之前,千万不要去找来双扬。来双扬已经在多种场合公然扬言,说:她迟早都要弄一支手枪的;说:她要把手枪放在枕头底下睡觉;说:如果有人在下午三点钟之前敲响她的房门;说:她就会摸出手枪,毫不犹豫地,朝着敲门声,开枪!
这天下午一点半,来双扬的房门被敲响了。来双扬睡觉轻,门一被敲响,她就无可救药地醒了。来双扬恨得把两眼一翻,紧紧闭上,躺着,坚决不动。第二下的敲门来得很犹豫,这使来双扬更加恼火,不正常的状态容易让人提心吊胆,人一旦提心吊胆,哪里还会有睡意?来双扬伸出胳膊,从床头柜上摸到一只茶杯。
她把茶杯握在手里,对准了自己的房门。
当敲门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来双扬循声投掷出茶杯。茶杯一头撞击在房门上,发出了绝望的破碎声。门外顿时寂静异常。
正当来双扬闭上眼睛准备再次进入睡眠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来金多尔稚嫩的声音。
“大姑。”来金多尔怯怯地叫道,“大姑。”
来双扬说:“是多尔吗?”
来双扬十岁的满脸长癣的侄子在门外说:“是……我们。”
来双扬只好起床。
来双扬扣上睡觉时候松开的乳罩,套上一件刚刚能够遮住屁股的男式犜恤,在镜子面前匆忙地涂了两下口红,张开十指,大把梳理了几下头发。
蓬着头发,口红溢出唇线的来双扬,一脸恼怒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来双扬的门外,是她的哥哥来双元和来双元的儿子来金多尔。父子俩都哭丧着脸,僵硬地叉开两条腿,直直地站立在那里。
一个小时之前,来双元父子在医院拆线出院,他们同时做了包皮环切手术。
小金在得知来双元也趁机割了包皮之后,发誓绝对不伺候他们父子。小金是来双元的老婆,来金多尔的妈妈。本来小金是准备照顾儿子的,可是她没有准备照顾丈夫。来双元事先没有与小金商量,就擅自割了包皮,这种事情小金不答应。不是说小金有多么看重来双元的包皮,而是她没有时间全天候照顾家里的两个男人。
小金白天炒股,晚上跳广场舞,近期还要去湖南长沙听股票专家的讲座,她不可能全天候在医院照顾来双元父子俩。
小金明确告诉来双元,他们父子出院之后,家里肯定是没有人,她要去湖南长沙了。到时候,来双元父子就自己找地方休养吧。
来双元非常了解老婆小金。但凡是狠话,她一定说话算话。来双元在离开医院之前,怀着侥幸心理往自己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果然没有人接听。来双元只好带着儿子,投奔大妹妹来双扬。
来双扬坐在床沿上,两手撑在背后,拖鞋吊在脚尖上,睡眠不足的眼睛猩红地死剜着哥哥来双元。
来双元和儿子来金多尔,面对来双扬,坐一只陈旧的沙发,父子俩撇着四条腿,尽量把裤裆打得开开的。来双元气咻咻地控诉着老婆小金,语句重复,前后混乱,辞不达意,白色的唾沫开始在嘴角堆积。随着来双元嘴唇的不断活动,白色唾沫堆积得越来越多,海浪一样布满了海岸线。
“扬扬,”来双元最后说,“我知道你要做一夜的生意,知道你白天在睡觉,可是多尔怎么办?我只有来找你。”
来双扬终于眨巴了几下眼睛,开口说话了。
“崩溃!只有来找我?请问,我是这家里的爹还是这家里的妈?什么破事都来找我,怎么不想想我受得了受不了?你是来家的头男长子,凡事应该是你挑大梁,怎么连自己的老婆都搞不定?既然老婆都没有搞定,你割那破包皮干什么?割包皮是为了她好,她不求你,不懂得感恩,你不去割不成?让她糜烂去吧!
你这个人做事真是太离谱了!不仅主动去割,还和多尔同一天割,你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崩溃吧,我管不了你们!我白天要睡觉,晚上要做生意!“
来双扬是暴风骤雨,不说话则已,一开口就打得别人东倒西歪。来双扬的语气助词是“崩溃”。她一旦使用了“崩溃”,事情就不会简单收场。来双扬之所以这般恼怒,除了她的睡眠被打断之外,更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来双元的鬼话。
小金这女人一贯损人利己,来双元也经常与她狼狈为奸。来家父子一块儿割包皮这种事情,一定是他们事先商量好了的。
来双元结巴着解释说:“本,本来,我是没有打算和多尔一起做手术的。”
来双扬说:“废话。这不是已经做了。”来双元继续解释:“因为,因为那天遇上的医生脾气好。现在看病,遇上一个好脾气的耐心细致的医生多不容易。
既然遇上了,我就不想轻易放过机会。我只是问医生说我可以不可以割,医生热情地说,那就做了吧。“
来双扬说:“不做又怎样?危及你的性命了吗?”来双元说:“我还不是为了小金。你知道,她总说我害了她。她的宫颈糜烂了,她对你唠叨过的。”
来双扬说:“那又怎么样?‘鸡’们都有糜烂,职业病,难道还能够要求世界上所有的嫖客都事先去割包皮?”
来双元理屈词穷。他低声下气地说:“好吧。事情都这样了,不说了。我错了好不好?让我和多尔在你这里休养两三天,就两三天。”来双扬说:“真是崩溃!
我这里就一间半房。我白天要睡觉,晚上要做生意。下午三点以后要做账,盘存,进货,洗衣服,洗澡,化妆。我吃饭都是九妹送一只盒饭上来,盒饭而已。你说得轻巧,就住几天!谁来伺候你?走吧走吧!“
来双元不走,赖着。他发现了妹妹厌恶眼神的所在,便赶紧用舌头打扫唇线一带的白色唾沫。他狠狠看了儿子几眼,示意来金多尔说话。
来金多尔不肯说话,刚刚露出水面的小小喉结艰难地上下运动着,结果话没有说出来,眼泪倒是快要出来了。男孩子显然羞于在人前流泪,他竭力地隐忍着,脸上的癣一个斑块一个斑块地粉红起来。
来双元着急地捅起儿子来了。突然,来金多尔站起身来,冲向房门,小老虎下山一般。
来双扬动若脱兔。在来金多尔冲出房门之前,来双扬拽住了她的侄子。
来金多尔在来双扬手里倔强地扭动挣扎着,眼皮抹下,死活不肯与来双扬的视线接触。姑侄俩闷不吭声地搏斗着,就像一大一小两只动物。慢慢地,情况在转变,来双扬的动作越来越柔韧,来金多尔的动作逐渐失去了力量和协调。一会儿,来双扬将侄子抱进了怀里。
来金多尔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来双扬的眼泪也无声地流了下来。
来金多尔不能走。来金多尔是来家的希望之星。来金多尔今年十岁,读小学四年级,成绩在班级里一直名列前茅,打一手漂亮的乒乓球,惟一的爱好就是阅读,只要是文字,抓到手里都要读。他妈去朋友家打一天麻将,带了来金多尔去,来金多尔在别人家里看了一天的书和报纸。大堆的书报是他节省自己的午饭钱买的,因为那家里没有什么书报。大家都说来金多尔这孩子将来一定了不得。小金自己都很奇怪,说恐怕我们家这只破鸡窝里要出金凤凰了。
母亲的这一辈子看见字就头晕,做儿子的却做梦都在看书。小金闹不懂儿子的性格随谁,因为来双元也不喜欢看书。
只有来双扬知道来金多尔随谁,来金多尔随她。
来双扬也没有看多少书。一个在吉庆街大排档夜市卖鸭颈的女人,能够看多少书?但是来双扬心里却喜欢书,也知道尊重读书的人。用来双扬的话说,她不是不喜欢读书,是没有福气没有机会没有那个命。
来双扬说来金多尔随她,这话是有来由的。当年来双扬和小金几乎同时有孕,前后几天生产。来双扬的婴儿因为医疗事故夭折了,小金这边婴儿挺好,她却完全没有奶水。来金多尔便被抱过来吃来双扬的奶。这一吃,就吃了三个多月。女人的奶水,不是随便可以给人吃的,她奶了谁谁就是她的亲人了;想不是亲人也不成,母爱随着奶水流进血液里了。来双扬对来金多尔亲,来金多尔对来双扬亲,就跟天生的一样。来双扬没有办法,她知道小金不乐意,她也没有办法。来双扬不能不在心里把来金多尔当做儿子看待。更加上来双扬不能生育了,婚姻也烟消云散了,来双扬怎么能够不把来金多尔当自己的儿子看呢?
别管来金多尔脸上的癣斑,癣斑是暂时的。来金多尔是一个长相英俊的小哥儿,一点儿不像塌鼻子苞谷牙的小金,也不像连自己的唾沫都管不住的来双元。
来金多尔活像他的叔叔来双久,因此眼睛就酷像来双扬了。来家的兄弟姐妹四个,大哥来双元和二妹来双瑗相像,大妹来双扬和小弟来双久相像。久久是来家最漂亮的人物,脸庞那个周正,体态那个风流,眼睛那个妩媚,简直没有挑剔的。谁都叫他久久,谁都不忍心叫他的全名,因为只有久久叫得出亲昵、爱慕与私心来,久久是爱称。来双扬用自己的血汗钱,盘下一爿店铺,叫做“久久”酒店,送给没有正经职业的久久,让他做老板。可是久久到底还是吸上毒品了。久久进戒毒所三次了。久久的复吸率百分之百。漂亮人物容易自恋,容易孤僻,容易太在乎自己,久久就是这样的一种漂亮人物。久久现在骨瘦如柴,意志消沉,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了。指望久久正常地结婚生子,大概只是来双扬的痴心妄想了。现在大家都只能生育一个孩子,来家便只有来金多尔这棵独苗苗了!
用汉口吉庆街的话来说,来金多尔是来双扬的心肝宝贝坨坨糖。任何时候,来双扬都会把来金多尔放在第一位。因此,在父子俩都割了包皮的关键时刻,来双元就把儿子推到第一线了。来金多尔其实已经懂事了。一个小时之前,在医院,来金多尔就与他爸别扭着,他不愿意三点钟之前来敲大姑的门。
来金多尔明白来双扬有多么宠爱他,他不想滥用她的宠爱。来金多尔是被父亲强迫的,他的小眼睛里,早就委屈着一大泡泪水了。
爱这个东西,真是令女人智昏,正如权力令男人智昏一样。来双扬在瞬间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下子是个毫无原则毫无脾气的慈母了。来双扬抚摸着来金多尔的头发,不知不觉使用了乞求的语气,她说:
“多尔,大姑不是冲你的。你知道大姑永远都不会冲你的。大姑就怕你不来呢。”
来金多尔说:“大姑,我会来的。我会三点钟以后来。”
来双扬说:“好孩子!”
来双扬带来金多尔洗脸去了。她会替来金多尔张罗好一切的。她会让他舒舒服服地躺下,递给他一本新买的书。
事情进行到这里,来双元吁出了一口长气。他调整了一下身体,换了一个比较轻松的姿态,点燃了一支香烟,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面有足球!足球最能缓解割过包皮的难受劲儿,足球也最能够让时间快速地过去。足球太好了!
来双元忽然领悟到了小金的英明。他为什么不应该到来双扬这里休养几天呢?
来双扬居住的是他们来家的老房子呀!这房子应该有他的份呀!再说了,来双扬既然把来金多尔当成她的儿子,难道她就不应该给他这个做父亲的一点儿回报吗?
再说小金下岗两年了,基本生活费连她自己吃饭都不够,而来双扬在吉庆街做了十好几年了,有一家“久久”酒店,自己还摆了一副卖鸭颈的摊子,脖子上戴着金项链,手指上戴着金戒指,养着长指甲,定期做美容,衣服总是最时髦的,吃饭是九妹送上楼。盒饭?自己餐馆里聘请的厨师做的盒饭,还会差到哪里去?来双元非常乐意吃这种盒饭,还非常乐意让九妹送上楼。
九妹从乡下来汉口好几年了,丑小鸭快要变成白天鹅了,她懂得把胸脯挺高,把腹部收紧了,还懂得把眉毛修细把目光放开了。九妹有一点儿城市小姐的模样了。
九妹是做不成久久的老婆的,久久不吸毒也不会娶九妹。有多少小富婆整夜泡在吉庆街,以期求得久久的青睐。既然九妹不可能是久久的老婆,那么九妹是可以让大家实行“共产主义”的。自己家餐馆里雇的丫头,给大哥送送饭,让大哥看一看,摸一摸,这不是现成的吗?小金真是对的。这小娘儿们真不愧出生在吉庆街的商贩世家,真正的城市人,为家里打一副小算盘,打得精着呢!来双元可要懂得配合老婆啊,他们要默契地过日子,能够为家里节省一点儿就节省一点儿。大家不都是这么在过吗?不杀熟杀谁?哪一户人家,面子不是温情脉脉的,可实质上呢?不都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来双元又不是傻子。
人人都说来双扬厉害。来双扬不就是那张嘴巴厉害吗?来双元太了解小妹妹来双扬了,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只要赖着,顶过她那一阵子尖酸刻薄,也就成了。
自己的亲妹妹,又不是外人,让她刻薄一下无所谓,只要有利可图。
来双扬为什么就不能够帮帮自己的哥哥?不就是割了包皮有几天行动不方便吗?
一个男人一生也就割一次包皮,难道来双元还会老来麻烦她?这个来双扬,也真是太不像话了一点儿。
这一次,来双元在汉口吉庆街来家的老房子里,住定了。
第二章
来双扬的夜晚是一般人的白天,她的白天是一般人的夜晚。说不清为什么来双瑗到现在也还闹不懂来双扬为什么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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