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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略-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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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满寿大手一挥,“不值什么,我在宫里行走,难得遇上个瞧得上眼的。就冲您那天对死人的义气,我这儿敬重您还来不及呢!都知道宫女子势利心,眼眶子也大。活人且都顾不过来,谁在乎死了的是风干还是腌咸肉。偏您仗义,花银子给苏拉叫挑高地儿搁着,这样的好心眼子,不得好报太没天理了。”

素以听那两句奉承也像说官话的声腔,愈发的审慎,“这是瞧着师徒的情,没别的。要换了个不认识的,我也没那闲钱过问。”

“也是,瞎布施岂不是成了傻子?”长满寿笑道,冲案后坐堂的蓝顶子太监比划一下,“这是司里的主事,姓高,都是自己人,问你话别怕。”

素以糊里糊涂就被归到“自己人”里头去了,别人给脸不能不识抬举,忙见个礼,“给高谙达请安了。”

高太监抬抬手,“好说,别客气。我和二总管是发小,从小一条裤衩都穿过。现如今又是苦兄弟,他托付的人不能不照应。”正了正脸色翻开白摺提笔润墨,老着嗓子走流程,问,“叫什么,多大年纪,哪里人?”

素以敛神一一回答了,高太监记录的当口就听见长满寿在边上磕瓜子,咔嚓咔嚓声连绵不断。以前她一直以为慎刑司是个可怕的地方,里头办差的都是粘杆处调理出来的狠角儿,三句话不对就要上板子的。没想到如今来了全不是如此,应该都是长满寿的功劳,底下一个卒子都没有,偌大的典狱居里然单剩一个主事。

“郑翠儿是什么时候到你手下学规矩的?”高太监问,“平时为人怎么样?可曾与人交恶?”

素以福身道,“回谙达的话,她是去年九月选的宫女。起先在打扫处干碎差,十月二十二才进尚仪局分到我值下的。说为人,她年轻孩子心性儿,偶尔调皮不听管教是有的,没什么大错处。和一块儿学规矩的同伴之间处得也还好,应该和别人没有过节。”

高太监又嘬着嘴唇问,“出事儿前一天你见过她吗?说上过话没有?”

素以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往外透露,那些可有可无的话就烂在肚子里,说出来没什么大帮助,还要给自己招不自在,何苦来呢!宫妃斗法,牺牲几个包衣奴才算什么?宫女子不值钱,死了就死了,难道还能让那些金贵人儿偿命不成!她摇摇头,“前一天她去古华轩见主子,回来时已经近酉时了。我那头也忙着,就没问她话,让她直接回榻榻里去了。”

“她们榻榻里住了几个宫女?”

“本来通铺住八个,因着有五个分派出去了,后来就只剩三个人。我也问过另两个小宫女,说那天她们下值回去就没见着翠儿,所以也没查出头绪来。”

高太监还要追问,“那”字刚出口就被长满寿给截住了,“成了成了,做做样子得了,你也不看看凭她这身子骨能不能杀人。有这力气盘问管带,还不如多去查查那些主儿们,兴许还有点用。”

高太监嗤了声,“你是头天进宫?哪个主儿是咱们能随意盘诘的?人家不露马脚,你拿什么由头去查?”说着合上文书往椅背上一靠,“要说这皇后主子,也真够不问事的。后宫她是内当家,出了事儿她倒成了甩手掌柜。她不发话,谁敢往下查?别说小主们,就是跟前体面点的宫女太监也轮不着咱们询问不是!”

长满寿剔了剔牙花子,嘿嘿笑道,“这叫无为而治懂不懂?主子娘娘是聪明人,让她们斗,斗来斗去最后谁得利?她不必整治人,宫里自有爱出风头的供她驱使。没见着一有事娘娘就凤体违和么?她这是要捞贤后的名声,除了这个也没旁的能留住万岁爷的心了。”

高太监摇头,“苦巴儿的,他们这样的少年夫妻,还不如前头老爷子和正宫娘娘呢!”

长满寿涎脸一笑,“可不,万岁爷就差个知冷热的人。不能像那些妃嫔似的,逮着了恨不得炸出他二两油来。要个温存的,四月里的风那样儿的。万岁爷性子冷,得徐徐的晤着。晤软乎了,也能随太上皇老爷子恁么会疼人。”

素以对他们的话题不怎么感兴趣,皇帝是冷是热和她没多大关系,她还在琢磨这趟风波。合着是宫里没叫查,这头也有点蒙混过关的意思。叫她来不过是走场,问过了也就没别的事了。

她想走,可插不上话去,只得站在那里听他们说以前的事儿。说畅春园里二位那时候折腾得多厉害,说太上皇怎么翻墙进太后的院子,怎么为太后神思恍惚。

“没见识过,只当天家没感情。自打目睹了太上皇和太后那份轰轰烈烈,真叫人心底里透出暖乎来。”长满寿说,“前头皇上是位情天子,打下这大英江山不容易,还没到知天命的年纪就早早的退了位,和太后隐居畅春园做神仙去了。”

“这种事儿别说帝王家,就连民间百姓都办不到。我那时候正跟着王保打下手,也看见老爷子废先头娘娘的阵仗了。要说都是命啊,没有太子爷弄的那一出,也轮不着这会儿的主子爷。”高太监想起来素以来,别过脸问她,“姑娘见过畅春园太后没有?”

素以道,“我自打进宫就没出过尚仪局,先是学规矩,后来留下做姑姑的副手,东西六宫没怎么走动过。”

高太监一瞥长满寿,长满寿满脸的笑,“没见过好,横竖您是长了张有福气的脸,将来一准儿大富大贵。”

他们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处处透着玄机。素以旁听着,只是笑笑,也不怎么搭话。隔了会子门上走进个小太监,就地打千儿说刚才宫外传话进来,承恩公巳时牌上咽了气,叫二总管预备治丧的事儿。

长满寿把瓜子扔回果盒里,扑了扑手冲素以打眼色,笑道,“差使来了,姑娘,跟我一道领牌子出宫去吧!”

☆、第7章

出宫门,丧家早早的就派了二人抬来接了。上了小轿顺顺溜溜往北走,承恩公府在后海南沿银锭桥胡同。因为人刚走,丧仪没来得及办,到胡同口只见往来的人和车马,孝幡没立起来,门外伺候的也还是平常的着装,连孝服都没换。

要说这位承恩公,名头也是响铛铛的。弘文院大学士昆和台,老皇爷在位时的左膀右臂。人很耿直,又正派又端洁。不说别的,从他位高权重单娶了一房太太看,素以就觉得他是个上道儿的好人。

一房太太,有好处当然也有坏处。这位皇姥姥待人接物能力有限,不像别家诰命八面玲珑。她不是,她是老派诗礼人家出身,典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外面接触得少,到了裉节儿上就倒腾不过来了。

昆公爷不兴纳小,一辈子就一对儿女。大的进了宫,做了皇后娘娘。小的拜了个散秩大臣,在侍卫处当差。要说这位公子爷也真是够“散”的了,纯粹倚仗着皇后和祖荫混了个从二品。虎父养出犬子来,没学着他爹的满腹经纶,学的尽是外头不着调的东西。煨人参、熬鹰、逛八大胡同、票戏、生儿子,这些样样会。真要让他担点事,连人影都找不着他。昆公爷撒手走了,皇姥姥哭得两眼发黑。这个时候最没主张,问小公爷哪儿去了,没人知道。直到尸首安了床,也没见小公爷回来。

皇姥姥千恩万谢,还好宫里派了人出来主事,要不这么大的摊子没法料理。素以跟着长满寿回礼,听着长满寿说官话,“这是奴才们应当应份的,奴才们遵着皇上和皇后主子的令儿,能来公爷府上伺候,是奴才们的造化。”

昆夫人颤巍巍的,“大内出来的我信得过,倒不像族里的亲眷,反而存着私心的。”又看看素以,“琐碎事儿多,就偏劳姑娘了。”

素以蹲了个福,“奴才竭尽所能,请老夫人放心。”

昆夫人点点头,脸上尽是憔悴的颜色。灵堂里掀起一阵哭声,她眨巴两下眼睛,又有些乱方寸。素以忙招小丫头来扶人,劝慰着,“老夫人好歹节哀,自己的身子要紧。外头的事交给奴才们,奴才们做不了主的再来请老夫人示下。”

昆夫人目光也呆滞了,复客套两句,这才蹒跚着往屋里去了。

长满寿放眼看了看,“打点孝服是头一条要紧的,交给你。我那儿先安排挂幔守灵,回头你再张罗供饭供茶。”

素以没经办过丧事,但是约定俗成的东西还是知道的。忙应个是,就开始着手赶制孝服的事儿了。

官宦人家治丧规矩重,披麻戴孝必须有根据。女眷穿元青或者蓝色的大褂子,来吊丧的人还得按月份穿不同的生熟麻布、粗细白布。昆公爷是读书人,样样都爱遵古礼。临走之前吩咐了,照着南方老家的习俗办。南方习俗素以也知道,不像北方拿白布扭个结戴头上就成的。南方人更精细,孝帽要拿长条白布对折起来,一边缝上线,做成风帽样式。下半身的麻裙也得栓带子,便命人找了几个仆妇来,在孝棚底下划出块地方动手。裁布的、做针线的各司其职。丧服不用多考究,也不用缀边线,三下两下连起来,没多会儿府里人就都穿戴上了。

到如今才有了办丧事的样儿,托钦天监择好了停灵的日子,管家上庙里请来的和尚也设了坛。一时鼓乐笙箫伴着超度的梵音敲打起来,府里家眷们开始放声悲哭。

素以那头忙得停不下来,安排人检查烛火、打扫庭院。她是明白人,那些杯碟茶器照管下来不落人埋怨。能够抽成捞油水的诸如灯油、蜡烛、纸扎全留给长满寿料理。要说府里上了年纪的婆子管事不是不会施排,只不过宫里派了人来,就有点撂手站干岸的意思。说起来宫里姑姑谙达见多识广,依着人家的意思办准没错。其实是给断了财路不称意,有心的冷眼旁观。所幸素以干这些零碎活滴水不漏,也叫别人抓不着错处。

拉拉杂杂的活计都有了着落,她既然是女知客,分发孝服的事儿就得自己干,以示天家对昆公爷的荣宠。时近巳正,公爷朝廷里昔日的同僚都来吊唁,素以把准备好的尺头一位一位的敬献过去,半天里蹲福请安上百回,真要比宫里练规矩还来得累。

这头正办着,大门上奔进来一个人,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灵堂方向,半张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儿。素以问底下丫头,“这是你们小公爷不是?”

丫头探脑一看,嘴角有鄙夷,应道,“正是呢!太太派人找了三个时辰没找着,这会儿才回来。”

生这样的儿子确实不如生根棒槌,素以也不言声,娶了孝服送过去,蹲个福道,“小公爷节哀,摘帽换衣裳吧!”

恩佑木蹬蹬的转过脸来看她,突然长嚎一嗓子“我的亲阿玛”,把她结实吓了一跳。现在哭也晚了,他站在那里只顾抹眼泪,却不动手穿孝袍。素以没办法,只得叫丫头来伺候他。一时摘了身上花红柳绿的七事活计,套上白布包鞋,他跌跌撞撞就往灵堂里奔了过去。

边上人看他那样也不好说什么,只顾摇头叹气。素以转过身清点余下的麻布,估算着不够还要添点,抬头看见长满寿出来,在棚子下找个阴凉的地方落了座。

“谙达里头忙完了?”她找管事登册子,一头道,“我叫人倒茶来,谙达歇一会儿。”

长满寿摆了摆手,“别忙,喝了水出来的。要说乱,真是乱!人都安了床了,到这会儿饭含还没准备。牙关子都闭紧了再撬开,死人遭罪哟!”

饭含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习俗,就是往人嘴里塞东西。天子以珠,公侯以玉,用来押舌头求超生的。一般沐浴过后填充,换了寿衣以后就不动尸首了,结果昆公爷家人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忘了,真叫人说不出的滋味。

“公爷病了也有阵子了,怎么事先不预备呢?”素以边说边清算底下人要的茶叶,发了牌子让人上库里去领。

长满寿翻下马蹄袖扇风,看左右没人,哼笑道,“家里没个像样的人主事,那些奴才也不上心,大家看戏似的,亏得还是皇后娘家。人口多分家财时吃亏,逢着有事,却有好处。搭手的人多,不像现在似的。”

“那皇后出宫祭奠么?”素以问,“这是亲爹举丧,九成要亲临的。”

“出了娘家门就是夫家的人,更何况现在独一份的尊荣,和娘家成了君臣,不像老百姓似的讲究打断骨头连着筋了。宫里娘娘多高的位分?母仪天下不能抛头露脸,了不得派跟前得意人儿上柱香代着磕头,也就撑足了礼了。”长满寿说罢一笑,“皇后不能出宫,万岁爷倒是会来举哀。到底是姑爷,再说昆大人是股肱之臣,女婿也得慰慰老丈母娘的心不是!”

正说着,门上唱礼的说老皇爷打发人来给亲家添油上香了。长满寿哟的一声站起来,紧走几步上前打千儿,“李大总管,您辛苦!”

来人是太上皇身边总管李玉贵,八字眉容长脸,一步三晃的进来。看见长满寿上下打量,“怎么着?叫你伺候丧事儿?”

长满寿点头哈腰的说是,往素以那儿一比划,“内务府同派了人来,单我一个也不成。”

李玉贵转眼看过去,微打了个顿,“你小子琢磨什么呢?”

长满寿装傻充愣,“大总管这是什么意思?”

李玉贵冷不丁一笑,边走边道,“你可不是崔,也没崔那么好的造化。劝你消停点儿,弄只野鸡来,尾巴尖上插了三眼花翎也变不成孔雀。太后老佛爷在畅春园颐养着呢,你这儿弄个替身,我倒要问你,你是什么意思?”

长满寿怔怔的,“您是误会了吧!怎么叫替身?我可什么也没干!”

“你忘了以前的宝答应了?要不是和老佛爷有那层关系,这会儿怕连渣滓都不剩了。”李玉贵往那头努努嘴,“你这会儿心里想什么我知道,是不是拾着狗头金似的高兴?一回二回都是这招不顶用,太上皇眼里容不得别人,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这下子长满寿真是服了,李玉贵憋在畅春园敢情是把脑子憋傻了。他垂着手讪笑,“您是聪明人,我也不笨啊。再往主子爷跟前递人,那不是活打嘴巴吗!您别猜了,真没那回事儿。”

李玉贵进了灵堂不好说话,边上守灵的捻了三支香送过来,他恭恭敬敬三揖过后插/进香炉里。丧家答礼,他上去给公爷太太及小公爷打千儿,把老皇爷的口谕委婉的表达出来,“太上皇知道昆大人殡天的消息哭了一场,怕来了伤情,叫奴才来慰问家眷们。太上皇说了,昆大人一辈子力尽社稷,死后也有哀荣,钦赐了陀罗经被叫公爷带着去。再问太太家道艰不艰难,若是有难处只管开口。还有小公爷,承爵的事不必挂怀,回头皇上必定有恩旨下的。”

昆夫人携了儿子跪拜下去,喃喃谢老主子恩典。李玉贵忙出手搀扶,叫底下太监把经被呈上来,昆夫人含泪托在手里,亲自进箦床边上给昆公爷盖在了身上。

礼数都齐了,李玉贵方和长满寿一道退出来。先头的话说了一半,惦记着又续上了,“不是给老主子预备,难不成是给新主子?我可知道内务府尚礼是你换庚帖的把兄弟,你要提拔个把人,道行不比荣寿浅。”

长满寿笑了笑,“瞧您说的,我哪儿有那胆子算计当今万岁爷啊!查出来可是死罪,我生了几个脑袋几条命?”

“你知道就好,这位主子爷不比旁人,连太上皇都说他深沉。”李玉贵抱着胳膊道,“当初慧贤皇贵妃薨他才十三四岁,头一件事不是哭,知道商议拟谥号,极力争取皇贵妃从葬。这份气度,有几个皇子能做到?你要是想学崔,可别打错了算盘。”

长满寿脸上悻悻的,正要反驳,见门上进来个人,戴万寿字红绒结顶帽,穿蓝色漳绒团八宝大襟马褂。身边没带什么人,就两个大个子长随和一个近侍。旁人且不说,打头阵的那张刀条脸他最认得,荣大总管无疑。

“正主儿到了。”他忙扯了扯李玉贵,“后话回头再说,赶紧迎驾吧!”

               

作者有话要说:崔:崔贵祥,《寂寞宫花红》里的慈宁宫总管,畅春园太后的干爸爸。

☆、第8章

两个人弓着身子垂着手,远远的从灵堂前趋步过来。到了跟前一扫马蹄袖,毕恭毕敬打了个千儿,“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背着手叫起喀,看见李玉贵缓声道,“朕这几日机务忙,没上畅春园去,皇父和皇太后好不好?”

李玉贵笑道,“回主子话,太上皇和太后娘娘身子骨都很结实,太上皇每天早起打太极、射箭垛子,练得红光满面别提多精神了。就是惦记万岁爷,昨儿用膳看见一盘醴陵小炒肉,还说这是‘东齐最喜欢的’……”他打了自己一嘴巴,“奴才失言,口称万岁爷名讳,奴才自己掌嘴。”

皇帝叫住了,“你是转述,不算罪过。回去替朕带话给皇父,请二老仔细身子,等忙过这阵子,儿子就上畅春园给二老请安。”

李玉贵应个嗻,皇帝没停留,急匆匆朝灵堂方向去了。圣驾亲临,府里早就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他殷勤伺候着皇帝进了门后方退出来。左右找那姑娘,丧棚底下没看见人,大概忙着办什么鸡零狗碎的事走开了。

李玉贵叹口气,真为那姑娘的前程捏把汗。要说这长满寿真是个猪脑子,他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对畅春园太后一向有微词。就是因为皇帝生母慧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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