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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生活-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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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咧开、在笑。 

  我一边在作业本上写着,一边有心无心地听他们说。 

  这时,伊秋对我说,她要和西大望到里间屋里说点私事。 

  于是,他们便双双起身,向里间屋里走去。 

  我一个人留在外屋,与他们一墙之隔。我忽然感到一个人孤零零被抛在生活之外。里间屋里有一种模糊不清的吸引力,诱惑着我的注意力,以至于我再也无法专心于功课。但是,我对里边的事并没有多少想象的余地,因为它与我自己往日的切身感受,很难找到契合之处与共通的经验。那件事,于我几乎还是一片空白。但是,此刻里间屋里仿佛有一个强大的磁场.把我也笼罩在一种无法缓解的莫名的紧张之中。 

  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与“求知欲”,轻手轻脚移到里间屋门底下。 

  我先是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只是有细微的吱吱扭扭声。 

  里间屋的屋门是那种旧式的,门板的上半部分像井田制时代的土地,被横横竖竖的木条分割成一个个方块,上面糊着一层白里透黄的窗户纸。窗户纸上已经印满潮湿的水痕,并且破开了大大小小的窟窿,由于里边的光线相对于外屋显得昏暗一些,所以那些洞洞如同一只只黑眼睛看着我。 

  我有些恐惧地把眼睛贴到一个窟窿上,向里边窥望。 

  我先看到了墙壁上的一幅画,好像是画的一只断裂的浴缸,血一般的红水从断裂处涌出,浴缸里没有人,一只猫站立在倾出的红水之外,表情恐怖。 

  我的目光向下移动,看到房间里零零散散堆放着几件破旧的家具,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一只行军床,以及床上的两个扭在一起的躯体。他们像两个夜游病人似的不停地动作,但并不是忙乱无序,而是在一种心照不宣的秩序下呼应着的动作。他们都脱光了衣服,伊秋摊开四肢,两只乳房圆滚有力地向上坚挺,她的眼帘微闭,头歪向屋门这边,神情疲倦,仿佛换了一个人,并不住地发出低低的喔喔声。西大望这时像骑马似的坐在伊秋的胯部,他的双腿强健,向后弯曲,别在伊秋身体的两侧。他的臀部结实地收拢,他的头却仰起来朝向屋顶,与他全身的用力方向极不协调地向上伸着,紧闭着双眼,神情绝望。他的手在自己的腿间急促抖动,随着他由低弱到高亢的呼吸声,他的手里忽然涌出了一道闪电似的白光,然后他便像一座山峰,訇然倒塌在伊秋的身体上…… 

  我在门外心惊肉跳,有两种感觉同时降临到我的身上:首先,我感到自己身上所有的毛细孔此刻都在张开,放大,用力呼吸,我的嘴肯定张得如同死鱼那么大,我像吸了大麻似的,整个身子都仿佛胀大了一截。我相对于门的高度和距离,也忽然长高了一块,而且与门窗更加贴近;然后,我觉得,我病了,感到剧烈地恶心,并且马上就要呕吐起来…… 

  有人曾说过,我们只在那个真正的、转瞬即逝的事件之前和之后经历它们,它们是梦一般的只限制在我们身上的虚构的东西。 

  十多年之后,当我从那些早巳褪色模糊的往事中,忆起在伊秋家的里屋门外所窥视到(也许是我想看到)的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才意识到,其实这不过是我此刻所产生的感受,是我此刻在想象中完成的经历与体验。 

  所有的记忆不过是在创造性的想象中而获得。 

  我对于往昔零零碎碎的记忆断片的执著描摹,并不是由于强烈的自我怀念,我也不是一个狂热的记忆收藏家。我的目光所以流连再三地抚摸往昔岁月的断片残简,是因为那些对于我并不是一页页死去的历史,它们是活的桥梁,一直延伸到我的今天…… 

 

                                          第9章 一只棺材在寻找一个人   
 


  我们从死者睁开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她的躯体的结束,而她的灵性并没有消失。当来自冥府的气息在一瞬间忽然覆盖了她的躯体,这个“破裂”的人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真实地、强烈地“活过”,如此地明白这个世界。 

  冬季的中国P城,多是大风天气,火苗般蹿跳的大风,撕扯着黑布片似的焦干的土地,但转瞬之间,便又会风和日丽,脚下变成一条无边的金黄的光河。这种变化多端的天气,使得在这个季节里的人们,也变得情绪多变,性情无常。 

  这是一个漫长的季节。 

  有一年冬天,窗外下着大雪,地面上的白絮已经厚得埋过脚踝骨,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院子里忙于堆雪人。我在前院那个得乳腺癌的葛氏女人家的屋檐下,偷了几颗黑煤球,给雪人安上眼睛,又从自己家里厨房中拣了几片白菜叶,给雪人披上了头发,并且用纸壳为她做了一顶军帽。我把她塑造得如同一个无畏的女士兵,在空荡的毫无绿意的庭院里挥舞着手臂,恍惚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在驱赶着看不见的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敌人”。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也叫倪拗拗。 

  晚上,吃过饭,我已精疲力尽。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作文本写日记的时候,我的哈欠一个连一个,我本子上的字迹也像哈欠一样一串串起起落落、歪歪斜斜,如同鬼画符。我的头越来越沉,身子好像被抽掉了骨头,坐立不住。 

  这对,我的母亲忽悠一下就走到我面前,奇怪的是,她没有同往常一样,一边推门,一边叫我的名字。而是站立到我眼前之后,才小声而神秘地唤了我一声。更奇怪的是,这里还出现了一个时间差,母亲的敲门声是在她进屋之后才响起。但那绝对是母亲的敲法,是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在木门上像弹琴似的轻轻弹四下,不是三下或者两下。那是一种很独特的敲法,所以决不可能是别人的敲门声。 

  我吓了一跳,往后闪了闪身。 

  我母亲说,“拗拗,我带你到前院葛家去看看,那女人死了。但你不用害怕。” 

  我说,“我怎么会害怕?死人的院子总是比活人的院子更安全。” 

  说完,我自己就跑出家门,奔前院去了。 

  前院这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陵园,狗尾草、喇叭花、“死不了”、向日葵混乱地竟相开放,拼命地放射出自己的红红黄黄的颜色,格外耀眼。以至于院子里的空气都被染成一团团闪烁不定的彩光。一只黑木棺材醒目地停放在葛家门前,那棺材庞大得十分夸张,足有半堵墙垣那么高。我走过去才发现,原来它是敞开着棺盖,所以才那么高。 

  葛家男人伫立棺边,手里捧着一个小本本,一会儿抬头环视一下四周的人群,一会儿又往棺材里看看,然后在小本本上记上几笔。神情一点也不悲伤。 

  我终于靠近了那只黑棺材,看见里边乱糟糟的,一个女人形的躯体掩埋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里,她的头部遮挡着一块白布,枕在一个漂亮的藕荷色花边的枕头上。我很难过地看了看她,心里却没有什么恐怖。 

  这时,我忽然发现,躺在棺材里的葛家女人似乎还有呼吸,因为盖在她脸上的那块白布,在她的鼻孔下边的嘴唇部被吸附成一个凹陷的椭圆形,并且忽悠忽悠起伏颤动。我迅速向后猛地闪了一步,十分惊恐。 

  这时,棺材里的女人伸出了她被病魔侵吞得纤细的胳臂,拉住了我的手。我惊诧那手居然是温热的。然后那女人用另一只手掀开一角脸上的白布,露出来一只眼睛,确切地说,是半只眼睛。 

  她冲我笑笑,极其轻微虚弱地说,“别怕!” 

  我说,“你还没有死吗?” 

  她说,“我还没有死。我在做一次实验。” 

  ”实验?”“我不怎么相信人.包括我的男人。你看,他除了忙着记录安葬礼品,—点也不难过,看上去倒挺快活,肯定是为获得了一次新的‘机会’而高兴呢!” 

  “你死了,他有什么机会?” 

  “他获得了再娶一个年轻新娘的机会。” 

  我说,“他不知道你没有死吗?” 

  她说,“不知道。这是秘密。就我们俩知道,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就是想活着看看到底谁哭谁乐?想活着知道谁会真正悼念我,谁的眼泪是假的,谁的无言是真正的难过。” 

  她喘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的位置,是通过在他的身体里占有多少‘水份’来体现的。我就是想称一称我的死使别人溢出的眼泪的分量和质量。” 

  我长叹了一声,“你没死就好。我陪着你,我不怕你。” 

  她继续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肮脏、虚伪的陷阱,我的棺材埋在哪儿都让我不放心。你看,这讣告,写我在‘××年某一次清理阶级队伍的斗争中,立场坚定,是非分明,对敌人毫不手软,充分表现出了大无畏的精神’。你以为这是赞美我吗?这简直是诬陷,因为那是一次特殊事件,残暴而血腥。” 

  “是吗?为什么呢?”我不解地问。 

  “因为,所有的人都有十张嘴,而只有人睡着了不说话时候的那张嘴,才是唯一的诚实的嘴。”她说得多了,气息更加微弱,犹如一架暗哑了的古琴,她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嘶哑的音符,在庭院稠密而乱糟糟的空气里飞舞。 

  “你死了,我不会诬陷你。”我说。 

  “哎,其实,我的坟墓一直就实在我的心里。”她说。 

  说完,她又朝我笑了一下,“算了,等你长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你还是看看我的寿衣吧,好不好看?” 

  说着,她松开我的手,自己拨开摊在她身上的彩衣布料以及撤满棺材里的浓香的花朵,露出她的长褂寿衣。接着,她又掀开了脸上的白布。 

  直到这时,我才忽然看到,躺在棺材里的根本就不是葛家女人。透过鲜花与梨树枝,我看到揭开寿衣后的女人,是另外一个女人。我定睛一瞧,原来是禾寡妇躺在棺材里面,疲倦地仰望着天空。 

  我看到是禾的脸,先是一惊,然后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强烈而无声地哭泣。我独自立在棺材旁边落泪,悲痛欲绝但又不能让院子里的人看出来,仿佛我与禾之间恪守着一种特殊的秘密。 

  我被自己的哭声弄醒过来,发现自己原来还趴在作业本上,作业本居然被我的眼泪洇湿了一小片。 

  这会儿,窗外的冷风疯了似的尖叫起来,而且急促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坐直身子,定定神,想了想,心里迷迷糊糊,想不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终于还是觉得不安,就跑到禾寡妇家去看她。 

  屋外没有月亮,夜幕黑洞洞的,只有地面上的积雪反射出模糊的白光。我一口气跑着穿过风雪交加的院子,旋风似地撞在禾的门上。 

  禾为我打开门时,露出猫一样的迷惑与警觉。看到是我,才松了口气,然后又变成了一副疲倦慵困的样子,目光有点病态地垂下来,躺回到她的床上。 

  “怎么了,拗拗?”她一边重新躺下来,一边用由于困倦而嘶哑的嗓音问我.仿佛那声音不是从她的嘴里发出的。而是从她胸腑里什么地方吃力地冒出来。因为我看到,她的嘴唇好像并没有动。 

  “我只是看看你现在是否还好。” 

  “谢谢你,拗拗,我挺好。” 

  我站立在门框处,看见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皙、安详,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长袍睡衣,那睡衣相对于她的纤瘦的躯体,显得过于宽大了。她躺在松软的大床上,像一只历经沧桑又安静如水的洁白的百合花。 

  我始终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禾作为我的邻人,能够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地经常在我的视野中闪现,实在是我乏味的内心生活的一种光亮,她使我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一个温暖可亲的朋友,一个可以取代我母亲的特殊的女人。只要她在我身边,即使她不说话,所有的安全、柔软与温馨的感觉,都会向我围拢过来,那感觉是一种无形的光线,覆益或者辐射在我的皮肤上。而且,这种光线的力量可以穿越我们俩之间的障碍物,不像遥控器那样会被中间的什物所阻隔。 

  我想,大概人与人之间和石头与石头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此。 

  我看见她躺在床上形容姣好,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就安心地回家去睡觉了。 

  第二天清早,我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冷颤中清醒过来。我一睁开眼睛,就知道自己生病了,肯定是在发烧,我浑身滚烫,汗水已经浸透了我的睡衣,可是我仍然觉得自己冷得像一只冰箱,往外冒着寒气。 

  我躺在床上用力喊我母亲,我听到自己的喊声像一堆纷乱如麻的羽毛在空中飞舞,耳朵里嗡嗡鸣响。我叫了几声,不知为什么,家里没有动静,也没有看到母亲的影子进入我的房间。便没有力气再叫,只好耐心地等待。 

  我停住呼喊后,才听到屋外院子里传过来一阵阵骚动,混乱与嘈杂的脚步声仿佛是从前院渗透过来的。我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说“死了”、“警察”之类的词。 

  这时,我母亲迈着慌乱的步子从屋外急匆匆走进我的房间,她一边进屋一边说,“拗拗,葛家女人被杀死了,你千万不要出屋。” 

  待母亲走近我,看见我烧得如同一只通红的煤球,缩成一团不停地打着冷颤,她叫了一声,“天!” 

  父亲已经几天没有回过家了,他一直在外省忙于各种会议。母亲一个人在这一天的清晨,忽然面临家里、家外一同袭来的紧张,不免慌乱起来。 

  母亲让我张开嘴,冲着窗子的光亮,说,“看看.嗓子都快封住了!” 

  她一边唠叨我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像个孩子堆雪人玩,一边从柜子里找出一件最厚的棉大衣裹在我的身上。她把我生病的原因全归罪到我在院子里堆雪人堆得太久了。 

  我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边,她带我去医院。路过前院时,我看见许多人围拢在葛家门前,人们的脸上有一股奇怪的表情,嘁嘁喳喳声撒落在雪地上,这氛围如一层阴影抹去了庭院里冬天的干枯与空旷。警察也来了,他们像一棵棵会移动的绿树,神情木讷,在布满白雪的地上无动于衷地走来走去,对围观的人群叫嚷着“走开,往后边站”。从他们不耐烦的神情里,我知道他们痛恨混乱。他们试图成为惶惶不安的人群的骨架,在乱糟糟的庭院里支撑起一片秩序。 

  自幼,我的体内始终有一秒茫然无序的混乱,似乎身体里的细胞完全在一种可怖的“无政府主义”状态下存活,所以警察所代表的秩序一直为我的本能所逃避。这时候我见到来了警察,全身所有的生物系统立刻紧张起来。我听到有邻居在窃窃议论,葛家男人逃跑不见了,那女人是被用她男人的腰带勒住喉咙,窒息而死的。 

  这些恐怖的耳语钻到我的脑子里像雷一样隆隆炸开,我感到天旋地转,喘不过气来。恐惧感使我觉得前院那一段往日走起来很短的路,如同黑暗无底的长廊,走不到尽头。 

  空气中仿佛不断飘过来腐尸的气味,院子里枯败的藤萝秃树忽然使我记起了昨晚的梦。 

  我剧烈地颤抖起来。 

 

                                          第10章 床,男人与女人的舞台     
 


  从医院打完针、开了药回来。母亲就赶到单位去上班了。 

  走前,她把我托付给禾寡妇,请她关照我。 

  我躺在床上,看到窗外的光线荒芜而阴沉,奔跑了一夜的大风此刻疲倦地缓缓喘息着,把门外那棵枣树的秃树枝的影子晃在窗户纸上。我的烧慢慢退下来,浑身感到轻爽了许多。上午在医院里折腾了近两个小时,我已精疲力尽。这会儿躺到自己的床上。望着窗外—大片低沉的冬云,一会儿反射出太阳的桔黄色,一会儿又潜入云层变成铅灰色,我心里想着前院葛家的恐怖事件,不久我便睡着了,直到中午禾叫醒我。 

  禾用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又把她的脑门贴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说。“好多了,还有一点点烧。坐起来,吃点东西,我给你做了鸡蛋榨菜丝汤面,还放了胡椒粉和香油,快趁热吃了,再发发汗就全好了。” 

  我说,“我不想吃饭你吃。” 

  禾说,“拗拗,听话、快坐起来。” 

  她说着,便撩开我身上的—角被子,弯下身子往起拉我。 

  我坠着不起来,我说,我恶心,身上疼,不想吃饭。 

  这—年,我的个子已经长得几乎同她一般高。而禾由于常年的糖尿病,每天吃的粮食必须控制在二两半以内.所以她是个纤瘦的没什么力气的女人。我若是懒懒地瘫在床上不打算起来,她肯定是拉不动我的。 

  我说,“你吃吧,我看着你。” 

  “哎,”她叹了一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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