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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生活-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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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先是楞住,这种情形的发生对于他的权威地位来说是始料末及的。然后,他才弯下腰,满地摸着自己的眼镜。
待他戴上破碎的眼镜直起身来的时候,索菲亚罗兰不幸的命运就被决定了——它被永远地驱逐离开我家,成为了一只野狗。
我这时候,想起来索菲亚罗兰,是因为现在轮到奶奶也要离开我家了。我想,奶奶肯定也是犯了类似于索菲亚罗兰的错误。
我走进家门时,看见奶奶正在用她那一只眼睛流着眼泪。
她坐在床沿上,灰白的头发光溜溜地盘着,像羽毛一样自尊而光洁,那个圆圆的发髻用一个黑色的网罩兜住,绾在脑后。
青色的中式棉布袄干净得无一丝皱痕,衣襟撵斜着流畅下来。
她的身边是一个不大的包裹,用土蓝色的棉花布包裹皮松松地一系,也放在床沿,很像一张静物写生画。
父亲坐在里间书房硕大的藤椅里,宽大的脊背像一座山峰,他背朝着我们,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实际上我根本没打算看他,因为我本能地恐惧他的愤怒,避之唯恐不及。我是从走廊一闪而过时,用余光瞥到他的身影的。
我朝奶奶走过去,站到她的面前。她搂着我又哭了一会儿,就说,“拗拗,快换衣服吧,看都淋湿了。”
她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一身干净的衣服,又打算帮我擦掉脸上、身上的雨水,然后换上干衣服。洗脸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所以我一再拒绝奶奶要帮我洗的愿望。我磨磨蹭蹭洗了又洗,洗了好长时间,感觉到奶奶就在我身前身后忙着,好像是专门等着我回家为我换衣服。
当我终于止住眼泪,洗完了脸,换上干净衣服后,奶奶忙了一阵子的双手忽然垂了下来,像两只被大风折而未断的残树枝,撅掉也不是,连接又连不上,只好空空地垂着。
然后,她叹了一声,只说了句:“那,我这就走吧。”
说完,她并没有动身,依然站在原地不知再做点什么。
我很怕分手的场面,集体伤感的镜头像瘟疫一样,总使我想立刻脱身逃避。
忽然,我一个转身,拿起奶奶的包裹就往门外走。
走出家门后隔了一会儿,我才听到母亲和奶奶在后边跟了出来。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我听不清。实际上,我很怕听到,也不想回头看她们,因为那样我的眼泪就会再一次流淌出来,而且我预感,它一旦流出来,就再也难以止住了。而这样是我所不愿意的,这将是多么地无用、多么地令我难堪啊!
我努力分散并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我东看西看,想发现点什么吸引我的事物。但这一次,我没能成功,我始终没有从分离在即这一种悲伤的情调里挣脱出来。
走到大门口了,我站住,等着母亲和奶奶过来。随着她们的脚步声的走近,我忽然觉得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声音。我心里有一种发颤的感觉,非常酸。我很不希望自己在最后分手的时候,把这种发酸的情调张扬、膨胀起来,所以我对自己感到生气。
这时候,我忽然为自己的情绪找到了一个转折的方向和出口——那就是生气!对,应该生气!我很生气!
奶奶已经过来了,她和母亲并肩站立在院子门口。
雨后的路面水淋淋的,路边下水道的排水口处哗哗啦啦响着,墙根底下到处是飘落的树叶和花瓣,花瓣上的水珠闪闪发亮,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花粉气味。
奶奶把钥匙交给母亲,然后就转身搂住我的肩,想说什么。
树木一动不动,仿佛也在安静地等候她说最后的什么话。
这时,从我的嗓子里面正在慢慢酝酿、升起抽泣的声音。
那声音就要抵达我的喉咙口了。于是,我不等她开口,就像是要急着赶回家办什么事似的,匆匆忙忙地并且怀着一股莫名的仇恨,说,“奶奶,等我长大了,挣了钱,我接你回来。
我让他走。我要报仇!”
说完,我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当然是指我父亲。
第3章 我是带菌者
“情愿通过一个钥匙孔,不愿通过打开着的门。”
大雨过后,出现了几天阴冷天气。我低垂眼帘,独自走在上学的路上,过来往去的行人都比我高大。我无心翘首远眺路口外边的景观,去上学使我心里压力重重。
一个疯子朝我走来,他冲我发笑,干枯的身躯如一把柴禾,在嗽嗽尖叫的小风里飘摇。他盯住我的脸孔,快乐地笑,仿佛他正在通往幸福天堂的大道上走着。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是个疯子,但我把他当成了疯子。街上除了发疯的人,谁还会对着一个索不相识的人发笑呢?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行为力量的小女孩儿笑呢?
他从我身边如一束快乐的火苗窜过去。我站住,转身,恋恋不舍地看他的背影,看了很长时间,直到他拐弯消失,我的日光被街角的墙壁折断。
小学校里云低雾沉,仿佛到处都是青烟缠绕。今天,T老师要给全班同学分配课外学习小组。我疾步向教室跑去。
T老师已经在教室里了,他在课桌之间的缝隙来来回回地走着。还没有响上课铃,但教室里的同学一个个坐得笔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严阵以待。
一走进教室,我便听到了T先生的气管炎发作了,喉咙里像有一只哨子嘶嘶啦啦叫着。这是一种标志,是某种重大事件即将来临的征兆。
有一次,那是我在读四年级的学期末,T先生正要向我们宣布有人考试做弊这一卑鄙恶劣的行径时,教室里一片肃穆、安静。这时,只听见一阵细微而尖厉的哨声忽忽悠悠浮动在教室的上空。T先生大叫一声,“是谁在吹哨子?”
大家呆呆地谛听了一会儿,发现那怪怪的嘶鸣声正是从T的喉咙里发出的,就都把头埋下,偷偷地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T先生似乎也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就清了清嗓子,恼羞成怒地说,“笑什么笑,这是中国历史强加于我的残酷的纪念!你们哪里懂得。”
从T先生几年里对我们有一无二、断断连连的只言片语的牢骚中,我知道了他是老三届的知青。1966年他作为一个倒台的高干子弟的叛逆者的形象,成为了一名东北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一扎根就是八年,直到1974年他父亲平反,他才终于得以返城。可是,他父亲在平反后的第九天,忽然暴死去世,家道从此衰败。
T在向我们提到这些时,一脸气咻咻的倒霉样,满腹的怀才不遇。
有关T的私人历史,有些是T在当时透露给我们的、而对于他这个人的心理背景,则是由于当时他与我发生了某种奇怪而混乱的私人关系,在这之后的许多年。我自己体会到的。
那一天,我走进教室后,悄悄摸摸坐到自己的位子里。然后东看看西望望。
我的同桌小声而神秘地告诉我,“我们当中有人偷了别人的钱。”
我身后的同学立刻小声反驳,“不是,是有人在厕所写了反动标语。”
我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
T老师像动物园里的红狼,愤怒但不失冷静地在我们的座位中间来来回回地走。他的警觉的目光钉子似的闪着凉气,从我们的脸孔上划来划去,仿佛目光能够由表及内地渗透到我们的心里,他可以从外表就能窥视到内部的秘密。我不知道是因为心跳得太快,使我出现了错觉,还是那划来划去的“钉子”果真扎破了我的脸颊,我只觉得脸上的血已经流了出来,像抹了一层辣椒一样烫。
千万不要脸红啊,你什么也没有做!我对自己说。
“现在,”T先生终于说话了,“我们当中有人在底下传阅人体图片,那种专门展示男女私部的图片。”
啊,谢天谢地,不是偷钱也不是反动标语。可是,私部,私部是哪儿?
T先生在说到“私部”时,语调很特别,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好像这个词被涂满磷粉,被T先生一掠而过的声音的火花碰燃,使这个词从一串连贯的句子里跳跃出来,火柴头似的燃烧了一会儿。
从他的语气,我看出私部这地方是非同寻常的部位,我想,私部大概就是指“那种”地方。这么一想,我的脸又莫名其妙地烫起来。真不知道我的脸为什么这么不听我的话。
“倪拗拗,站起来!”T先生在叫,“说说你为什么脸红?”
他的这一声质疑,再一次把我推向更为极端的孤立,很多人像躲开瘟疫一样躲开我,我成了一个“带菌者”。
放学后,T先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判作业,让我站在一边反省。
后来,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全都离开了,T老师终于停下手里舞动的红水笔。
“说说吧,”T先生的语调尽量放得柔和,看得出他并不想继续跟我过不去,他说,“你为什么脸红?”
我清了清嗓子,想了一下。
由于T先生首先做出来平和姿态,所以我打算放弃全盘的对抗情绪,而进入半抵触状态。
我说,“这件事的确与我无关。我没有看到过那些图片,不知道上边都画了什么。”
“画了人体的私部。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脸红?”
私部这个词又出现了,我再一次感觉到这个词在T先生的嘴里仿佛很烫,象含着一颗刚刚从沸水里夹出来的滚热的红枣,想急忙吞咽下去,可是又怕烫到里面去。
我犹犹豫豫,含混不清地说,“私部……是哪儿?我真的没有看到。”
“难道你不知道是哪儿?居然会脸红?”
我不再出声。
房间里沉静了一会儿,对抗的情绪又在我心里慢慢升起,我转过半边身子,打算不看他,也不再吭声。
忽然,T先生伸出手扳过我的肩,似乎有些生气了。
他把那一摞人体图片像扑克牌似的丢到我眼前,一张一张地在我眼前晃动。
“私部,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停了一下,然后再一次抬起他的手,“私部,就是这儿,”他在我的胸口处摸了一下,“私部就是这儿!”他又在我的大腿间摸了一下。
我向后闪了闪身,心突突乱跳,不敢出声。
T先生盯着我的脸看,神情有些焦躁不安的激动。
“倪拗拗,其实我一直很关心你,对你很好,你为什么总是和我别扭呢?”T先生的语气完全柔软起来,语重心长。有一瞬间,我甚至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为我们的僵持而产生的苦恼。
我不出声,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但又落实不准,说不出来。
“拗拗,你是个大孩子了,连私部都不知道怎么行?”T先生说着,又在我的胸前和腿间摸了一下。他的手像抹了胶水,缠缠连连地拿不开。
我忽然发现别扭在哪儿了,都在他的手上,他摸了我的身体。
我的脸腾地热起来,滚烫的程度一点不亚于早晨在教室里的情形。
在—种混杂着愤怒、激奋与反抗的矛盾情绪中,我忽然想举起我的手,在他身体上的相应部位也重复一遍,说,“私部。就是这儿。私部就是那儿!”
但是,我喘了喘气,终于一动没动。
我只是在脑子里演习了一遍刚才要说和要做的。所有的动作、声音,其实是在我毫无动作的想象中完成的。
“拗拗……”T先生并不想说什么,我看出来,他只是在叫我的名字,“拗拗……”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和解的乞求。
我拔腿就跑了。
这时,小学校里已空无一人。从后院的办公室到前院的学校大门,要经过一条狭长的南道,甬道长长的,两边是高耸的墙壁。我放轻脚步,害怕我那咚咚的脚步声使自己以为是别的人。我全神贯庄地沉溺在刚才想象中那富于冒险意昧的细枝末节当中,心里有一种报复的愤怒和恐惧。
但是,走着走着,我渐渐感到愤怒的情绪正在一步步被我丢到身后。随着我的脚步在甬道两侧光滑的墙壁间僵硬地前伸,我感到一种恐惧而神秘的快意油然而生。由于这条小道的狭窄,使这里没有“四周”,而只有“前后”。我的肩臂不时地碰在两侧林立的墙壁上,仿佛在梦中走动。所以,首先感觉到那种神秘、恐惧的快意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不断被碰撞的肩膀。
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胜利感。
但是,这胜利感是什么,我一点也搞不清楚。
第4章 剪刀和引力
那只剪刀是一只鸟,蓄谋已久地盘踞在梳妆台上,仿佛栖息在木兰树顶。它设计了自己的动作和姿势,然后飞入我的脑中,借我的手完成了它的预想。
雨天终于过去,它是以铅灰的云间忽然裂开一道缝隙,雪亮的阳光像匕首一般猛然斜刺下来而宣告结束的。
星期日的清晨,我不用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天晴了。
我懒在床上,不想起来。趁母亲一时还顾不上管我,我干脆就任凭自己在脑中交谈起来。
父亲一边吃早饭,一边读着报纸。他阅读的速度一定很快,我是从他的食之无味的快速咀嚼的嘴唇蠕动中,判断出这一点的。父亲强烈、专注的事业心和他性情的急躁,总是使他很难平平静静、悠闲从容地过日子。他的思维总是闪电般迅速,常人一般跟不上他,他嘴里说这句话时,他的脑子已经提前进入下一句话,或跳跃到另外一个话题里,以至于他无法把嘴里正在说的话表达清楚,这常常使他感到恼火。他从来等不及排队买东西或办什么事,如果非需要排队不可,他宁可不买那东西不办那件事。
从父亲急躁而激动的表情中,我知道父亲又要出去开会。
这时正是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巨大转折的年头,从父亲对母亲的寥寥数语中,我模模糊糊感觉到他的处境终于也因此有了好的转折。但是,外边的那些大人们的事情我还不太懂,也不关心。外界与我无关。我关心的只是外边的大的转机并没有给我家里的气氛带来多少转机。这使我依然不愉快。
母亲这时在房间里擦擦这、弄弄那,转来转去做着手里的事情。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从下向上也斜着目光,看到家里的窗子敞开着,远处天际遥远的铁锈红色似乎散发着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那是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P城庞大而沉重的呼吸。那气息在房间里弥漫,填充着我的肺腑,它像灰色而肮脏的时间一样,永远紧贴着善良的人们的手臂默默地溜走、滑过。
父亲正夹起皮包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拗拗只会睡懒觉,连话也不会说。将来只配找一份哑巴的工作。”
母亲说,“她还没完全长大呢。”
父亲说,“还要多大才算长大?你这么宠她,还教她和我作对,有什么好处?”
“你自己和拗拗弄不好,怎么是我教的?你和所有的人都搞不好关系,连狗都和你作对。”母亲把话还击回去。
父亲用力摔了一下房门,离开了家。
我感到高兴,今天又可以单独与母亲在家里了,不用去上学,也不用听父亲发脾气。我躺在床上,似乎看到了院子外边那辆黑色的小汽车,它稳稳地卧在木门外,等待着父亲的脚步声。然后,它自动地打开一扇车门。仿佛是一只残缺了一侧翅膀的巨鹰,忽扇着一个翅膀,等待我父亲钻进它的身体后,从早晨八点钟的阳光里启程。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眨眼的工夫,那辆小汽车就变成了一辆气喘吁吁的警车,我父亲一晃,就成了一个身穿褐色囚衣的囚犯,他的手脚都被镣铐紧紧束缚着,他正在用他的犟脾气拼命挣脱,可是他依然被那辆警车拉走了。拉到一个永远也不能回家的地方去了……
我一个惊醒,从似睡非睡的糊涂梦中清楚过来。这时,父亲已经人影不见,离开家去开会了。
我继续自己脑中的无声的影片,这个习惯使我可以避开喧嚣的人群、甚至避开我的母亲而不感到寂寞。
同时,这个习惯,也使我像一个真正的带菌者,主动地渴望避开人群,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
我继续在自己的思路里行走:
……我先是看到小学校里的那一条狭长的甬道,红砖地板光秃秃的,上边斑斑驳驳的浮一层银亮的黯灰色,仿佛经历过年代久远的岁月,已被踏在上面的千奇百怪的小脚掌磨损得印痕累累,被那些负荷沉重的小学生们刻下了思想的皱纹。T先生笑眯眯地站立在甬道的一端,似乎不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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