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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生活-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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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妈,您可真有意思,我多大了!再说,什么快活到头了’,我们的安宁日子不才开始嘛。”
母亲说,“今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博士生的征婚事迹。他是独生子,三十一岁,相貌也不错,然而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人。这件事几乎成了他父母的一桩心事,整天长吁短叹。一个月前他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医生说他最多只能活两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他的第三个反应是自杀。可是回到家看到忧心仲仲、年迈体衰的父母,他觉得若这样摇手走了,实在对不起父母。经过反复思考,始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决定了却他们的心愿,并打算为他们留下一个后代。自从他查出这病之后,他没有告诉家人,他不愿打破家里的安宁。只是背着他们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征婚广告,并且把自己的身体情况以及心愿如实登出。结果,一下子得到不少女人的呼应。后来,他看中了一个女医生,这个女医生对他的生命充满了信心。他们结婚后不久,就生了一个小女儿。虽然最终他没能选脱死亡的命运,可是,他毕竟欣慰地活过了,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后代。”
“那……那个女人怎么办?”我说,“这样的事迹还要赞美吗?也就是我们中国会为这样的事大唱赞歌。”
“那个女医生是自己愿意的嘛。咱们不管它的道德评判。
我只是说,这件事很启发人。”我说,“这么说,您也要去登征婚启示了?”
母亲停了一会儿,“这不是跟你闲谈嘛。”
这时,母亲也许是说得累了,有些气喘起来,呼吸显得紧张而吃力。
她夸张的喘吸似乎影响了我,我也不自觉地深呼吸起来。
忽然,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般焦糊气味。
那的确是一个难以追忆的夜晚,由于我的本能不断地拒绝记忆它,它变得如此遥远和模糊,仿佛是一种虚构,它总是淹没在这一年其他的灾难之中。
在那一个死人的年里,回忆的火焰是靠着我强大的理性才没有被熄灭。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途径,把这一年的记忆放下来,但是空气和风好像是奉了一道密令,我的前面总是挡着一幢幢老房子,窗帘紧闭,铁栅生锈;或者是一片片曲曲弯弯的老树密林,含含糊糊地如同一道屏隐,使我在缝隙间无法贴近开阔她,贴近广场,我无法放下这重负。
我只能在心里沉甸甸装着这些记亿,兜着圈子,顺着安全的路来来回回地走,毫无结果。我只能在阒静中故意把脚步踏得重一些,使它成为一种令一些人难以忍受的声音,我想象这脚步声最终总会得到回声。
本来,这一年的雾瘴已经多得足以抹去许多东西原本的真实形状。但是,老天似乎觉得不够,就在这个暮冬的夜晚,浓烈的青灰烟雾完全地把我的生活淹没了,它像一场悲剧的序幕,拉开了帷帘,以至于几个月之后的“剧情”越演越烈,蔓延了整个国家。
这天夜晚,弥漫而来的烟雾是在忽然之间打断了我和母亲的交谈的。
我先是发现母亲的脸孔像发虚的相片那样模糊起来,她的五官似乎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都自行游移。我揉了揉眼睛,使劲看她,她脸孔的轮廓果然像是在蒸汽浓烈的浴室里,影像模糊。其实,她依然坐在书桌前的软椅上,并没有变换位置。可是她的身影如同罩了一层蚊帐或纱帘,退缩到相对于原来较远的一个位置上,使我看不清。
这情景使我吓了一跳。因为近来我的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场面,使我陷入一种非真实性的莫名其妙的恐怖之中。所以,这时候我首先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否真实。
直到我的母亲问,“这些烟是怎么回事?”
随着焦糊味的浓烈,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发现了房间里忽然弥漫起来的烟雾。
我朝房门望去,发现那烟是从门缝钻进来的。
我说,“妈妈,是不是有人在楼道里生火炉?”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打开屋门。
随着房门的打开,滚滚的浓烟顺着我的脚和腿爬进屋来。
我在一瞥之间。看到楼道里昏暗的灯光完全被烟雾所吞噬,那烟雾如同锯齿一样啃食着氧气。我一阵呛咳,透不过气来。便立刻关上了屋门。
这时,楼道里哐哐当当响起杂乱轰闹的奔跑声,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嚷嚷声。
“跑啊,快跑啊……”
我和母亲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知道我们居住的大楼出事了。
“妈妈,我们得快跑。”由于紧张,我的声音似乎走了调,像是从另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的。
我母亲捂着胸口,用力吸气,“往哪儿跑?电梯早关闭没人了。外边全是浓烟,没法呼吸。”她一边喘着,一边说,“火源要是在底层,我们不是往火坑里跳嘛!烟和火都是往上跑的,所以不会是咱们楼上的问题,肯定是楼下的什么地方出事了。”她吃力地说。
我母亲的确是处惊不乱的女人,这种时刻她依然拥有稳定的理性。
“可是,您听,”我有些慌了,“大家都在往楼下跑。”
这时候,楼道里的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和铁盆木箱被踢拌的声音更响了,还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我母亲由于憋气,一个箭步蹿到窗户旁,迅速打开窗子。
我第二个箭步蹿过去,“妈妈,不能开窗户。”我忽然想起报纸上曾提到过这一点。
我听到外边的风声,巨大的嘶鸣在一瞬间盖住了楼里的喧哗,“我们只能逃出这座大楼。”
我不由分说地关上窗户,拉起母亲就往门外跑。
楼道里的滚滚浓烟立刻将我和母亲吞没,我的眼睛被刺得哗哗地淌出泪水,我死死牵住她的手,但咫尺之内,我却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浑浊的烟雾里,我听见身边全是逃跑的脚步声,还有人体重重地撞击到什么障碍物上边的声音,但也同样看不清人影,只是摸索着顺着人流往楼下跑。
楼道里的空气变得十分稀薄,咳嗽声和惊恐的叫喊声随着烟雾一同弥漫。我已经无法张嘴说什么,窒息感如同一只铁钳,卡在我的喉咙上。我担心着母亲会由于窒息倒下去,便紧紧攥住她的手臂往楼下跑。
说是跑,其实只是摸索着走。
我觉察到,浓烟混杂着热气正从楼下往上蔓延,无边无际的迷雾像浮力极大的盐海水,向上烘托着我们,你越是用力向下滑行,那浮力就越是往上托起我们的脚步,使我们难以沿着楼梯向下走。但我们必须探着步子往下走,生命的出口在那里。这感觉,正如同我们在生活里的其他荒诞的悖论一样。
这时候,我感到牵着母亲的那一只手臂越来越重,母亲就要倒下去了。
“跳……跳……”母亲艰难地进出几个宇。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因为这时候,我们正好摸索到楼梯拐角处,冬天封死的窗子正透进来一缕月光。往日,那月亮如同一只银白的圆眼睛,在靛蓝色的天幕里闪闪烁烁。可是这会儿,它的光晕如同一个死人的目光,在我们窄小的楼道拐角处残存着一丝余亮。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说,实在不行,我们就从楼道的窗户跳出去。
我母亲肯定是晕了头。我们的房子在十一层,现在才下了一层半,是在九层半的位置上。从这里跳下去,等于自杀。
我不理睬她,只是拼命拉住她往楼下逃。我们深一脚浅—脚地摸索,我的拖鞋已经不知哪里去了,我赤着脚蹒跚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出去。
奇怪的是,这时候我恍惚忆起很早以前的一件事。
还是上中学的时候,有一阵,我觉得活着没意思透了,整天想着死。然而,我并不像许多想死的人那样,到处去说“想死”。我只是默默地想。后来终于想“成熟”了。
有一天,我从外边回到家里,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说,“我已经想好了,活着没有意义,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母亲十分震惊地看着我,她看了我半天,却不急于说什么。
于是,我加重语气,重复地说,“我是真的想好了,活着没意义!”
空了半天,我母亲终于说,“真的吗?是想好了?”
我坚定地点头,说“是。”说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起来。
我母亲的确是一个读过不少书的不凡的女人,她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像其他的母亲面对自己有问题的孩子那样,惊慌失措地挽留、劝慰和阻拦,她有足够的知识对付一个“问题儿童”。她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像我一样,她做出一付考虑成熟的样子,说,“妈妈很爱你,你应该知道的。但是,如果你已经想好了去死,那么谁也看不住你,中国这么大,长江、黄河都没盖盖。只是妈妈会很难过。”
接下来,是轮到我震惊了,我被母亲的话噎住。是啊,别说长江黄河了,就是家门口的小河沟也没盖盖。死是很容易的。我不吭声了。
从这以后,我再也没向母亲提到“想死”这件事。
这时候,我们已经又摸索下来一层。我连拉带拽,死死牵住即将窒息晕倒的母亲。
忽然,我发现,这一层楼的烟雾明显地稀薄下来,皮肤被浓烟熏烤的灼热感也降低了。随着我们越来越往下摸索,已经可以喘气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们已经走过了出事的楼层。我像忽然得救一样,兴奋地对我妈妈说,“好了,我们能走出去了,再坚持一下。”
果然,当我们又转下来一层的时候,空气已经渐渐清晰了,楼道里微弱的灯光也闪烁出光泽。我母亲终于长长的喘了几口气,说出话来。
“九层。”她说,“或者八层。”
母亲和我估计得差不多,可能是八、九层出事了。
当我们终于离开大楼的门洞,站立在暮冬夜晚的风声里的时候,我看见外边已经拥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有的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来不及穿衣服就往外逃的,颤栗地裹在被子里;有的,一家人抱做一团,牙齿抖动得咯咯响。我和母亲由于习惯睡得晚,所以身上都还穿着毛衣。但是,冷风一吹,我们依然感到身上只有一层薄纸片,冷气像无数只凉凉的蠕虫,从我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往骨头里边钻,越钻越深。
我开始在人群里用目光搜寻着禾的身影。一张张惊恐未定的黑脸从我的视线中滑过,从浓烟里跳着死亡之舞跑出来的人群,这时候都如同一个个植物人,呆若木鸡地向着我们的大楼张望。寻找火光的位置。
我找不到禾,心里慌起来,想起火源的位置也许正在她那一层,想起她穿着那件青素的睡衣躺在床上的样子,我的脑袋里嗡一下子就着起了火。
这时候,呼啸而来的救火车晃动着令人眼花撩乱的光线急驶而来。人群、树木和楼房都变成了晃眼的桔红色。天空呈现出那种反常的钴蓝,仿佛有无数只死者的目光在上空浮动,它们用冷嗖嗖的嘴唇吹拂着大地。
我们立刻就被勒令退却到二百米之外的马路对面的一片空地上,不允许靠近我们的大楼。我混杂在一群打算返回楼里寻找家人或是索取什么东西的男人当中,挣扎着想往大楼方向跑,却被牢牢地挡住了。我们拥挤在一起,动弹不得。
我仰着头,一边在心里虏诚地祈祷着,让禾平安让禾平安,一边颤抖不已。
有两个消防队员顺着绳索攀墙而上,他们是进入起火的房间救人的。我死死地盯住他们。我看到这两个绿火苗一样的小影子,在大楼的墙壁上如同两只飞跑的壁虎,几个蹿跃就抵达了九层。然后,在我最怕他们停下来的地方——禾的阳台上——用铁钩把悠荡在半空的身体挂住。再然后翻身而入。
我的心跳仿佛被什么利器击中,猛地一收缩,暗哑在凝固的血管里。
不言而喻,是禾的房间出事了。
我站立在原地动不了身。忽然,我失控地大声哭起来。
接下来,无数只水龙头和我的眼泪—起奔淌出来。
一场混战之后,如注的水流从楼上顺着阶梯滚涌而下,黑呼呼地从楼道口漫出来。然后,我看到两个消防队员抬着一个招架走了出来。
那个赤裸的粉红色的躯体、或者说一切人形的模糊的肉身,平放在担架上,慢慢移动过来。
人群一阵骚动。
一个消防队员冲着我们叫嚷着,“谁是905的家属?”
905正是禾的房间。
我感到自己的头和脚都肿胀起来,双眼发烫,两手冰凉。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是幻境又来袭击我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可是,母亲就在身边搂着我,她的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胳臂。
我知道,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
当那一只担架从街另一边移向我们这一边的时候,我脑子里忽然一阵轰鸣,这声音随即又在我的两耳之间消失,人影、街灯以及我们的大楼都摇晃起来。
接下来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向地面瘫倒下去。
恍惚中,只有凄厉的风声唤着禾的名字,震耳欲聋,遮掩了一切的喧哗。所有的人都在这轰鸣声中隐身而去,只有禾的身影如一道耀眼的光环,飘然而立……
直到后来,在这一场火灾发生丁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听说,那火源正是由禾的坏冰箱引起的……
第18章 偶然一弹
直到现在,我们一直用沉默来避开我们的过去。
这是一些令人记不住的日子,一切都变化太快了。我越来越重,这个世界越来越轻。
这是我的一个门槛。走出去也许我会“年轻”,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年轻”了……
那一颗流弹是怎样飞向我,并使我毫无察觉地从我的左小腿肚内侧进入、从外侧穿出的,至今是一个谜。
那是初夏的一个昏黄的傍晚,我去医院探望因左心功能不全而住院的母亲的路上。
那条街此时显得空旷静谧,多日来那些沸沸扬扬的喧哗与吵闹忽然顿住了。我有些纳闷,那些车水马龙以及拥挤的人群怎么就忽然没了踪影呢?
我警觉起来。
我听到远处不断传来奇怪的吱嘎吱嘎的车轮声。两边二、三百米的拐角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横卧在马路上,如同一匹巨大的死马,它的周围似乎有一些人头的影子在晃动,那些黑影闪闪烁烁。令我捉摸不定。再远处,是墨蓝色的忽然宁息下来的夜空的一角,心事重重,仿佛正预谋着什么秘密。
这时,我听见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嘶哑地悬浮在半空,像一声野猪叫。与此同时,我的左小腿忽然感到被什么坚硬物撞击了一下,又热又麻,失去了平衡力。好像那腿在一瞬间与我的身体分离开来,不再属于我。我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奇怪地低下头看了看我的腿。然后,我便看到了一注红红的液体顺着我的左裤腿流到地面上。
我立刻抬起头环视四周。空荡的回音之后,一片死寂。薄暮里墨蓝色渐渐浓稠起来,黯淡的光线像厚密的纱网一样笼罩在身边。我惊恐地站立在原地,看不出有什么异赏。我一动不敢动,无法判断是什么坚硬物击中了我的腿。
忽然,远处的人影大片地朝我这边拥来,我急忙卧俯下身体,爬向路边,抓住一棵瘦嶙嶙的小树,像个小偷—样蹲伏下来,屏住呼吸,肩膀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直到这时,疼痛才从我的脚跟往上升起,将我吞没。那伤口像一个黯红色的窟窿,—个活的泉眼,洞眼边缘处的皮肤如同爆竹炸碎后的硬纸壳,向外翻卷着……
直到后来、我作为一个“病人”而不是作为一个“探访者”被路人就近送往我妈妈位的那所医院。我才知道那个击中我左腿的坚硬物是一颗来路不明的流动子弹,它从我小腿肚的骨缝间闪电般穿过,猝不及防。
当我在医院急诊室里被我焦急的母亲过来探望的时候,我觉得这简直像梦一样荒诞。
这年夏天我的家乡,变得狂热、躁动。晚风在饥饿的郁闷中酝酿着风暴来临,发出哀叹和饮泣。路边的树苗和草茎被狂暴的阳光或急落的雨珠,压迫得弯垂下来,但是,经过短暂的摆动,那些叶茎又挺拔起来。
几天来,我门户紧闭。但是外边街道上仍然不断有节奏地传来狂热的声音,警察如同一棵棵小树,林立在街头巷尾。
那僵硬的制服像铅灰的天色一样,从远古时代就有,遍布任何朝代、任何地域,它贯穿一切时间和空间,也许从来都是如此。一阵雨或者一阵风,细微的颤动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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