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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若影 第四部 西江斜阳-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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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几年行惯了野地山路,根本懒得讲究,将短褂的下幅往裤带上再别了一别,蹲下身子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抹去。犹恐池水尚不够脏污,又自地边随手抓了一把泥灰,把一张脸刮得泥娃一样,再往两鬓发髻上擦干净了双手。一番整顿下,便是村里乡下最为顽劣邋遢的小童前来与他相比,也不会讨得了好去。
他刚要站起,突然传来咕嘟嘟一阵声响。惊了一大跳,还首看了周围一遍,除了微微泛黄的麦田,就只有几片矮树,再远点,便是疏疏落落的大片杨树林,然後连到了更远的茂林。
而路边左右延伸的麦田,大概因为品种的缘故,麦!几乎有一人高,有几片在昨日的雨中倒伏了下来,其余的地方,稍显疏落的麦浪随着风动一波波地起伏,却没有什麽异常。
是,多心了吗?
咕噜──
又是一声长响,他又吓了一跳,才惊觉原来是自己的肚子正哀嗥嗥地叫着,双腿一软,登时跌坐下来,一下子坐进了软软的湿泥中。
这,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惊弓之鸟麽。而他自己的感觉什麽时候变得这麽迟钝了的?是因为太久没有挨过饿了麽。。。。。。
左右再确定了一下,终於放下心来。应该不会有人追上来,他下的药可足够让人睡上两日的时间。
放下心来,肚子便叫得越是响亮。梅若影不无乐观地想,好在大概因为毒素日深,五感知觉已经消退了不少,否则这会儿大概已经胃疼了。
肚子的主人最终还是决定不再虐待自己,就坐在原地取出怀中捂得温热的干饼,就着池里的水吃了起来。
以前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前,总要吃个半饱,又不能多喝水,大抵是因为怕做到一半肚子就叫,又或者便溺急不可耐。想起这些,梅若影嘴角不知不觉翘了起来,可是又因而想起,手把手教导他偷鸡摸狗的那人现在被他迷晕,以後就要各奔前程,那笑意又收了起来。
一块锅盖大小的饼子啃了巴掌大点,用布巾包好,又塞回腰带中绑好了。梅若影才腾出双手,在那浑浊不堪的蓄水池水面上滤了几滤,捧起一捧去了浮叶蝌蚪的水就了几口。虽然知道这水不大干净,然而毕竟是昨日新雨。北方干燥,待一会儿进了杨树林子,难保什麽时候才能找着活水,也断然不会有人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修什麽蓄水池的,所以水囊中的干净清水已经计算着要节省着用了。
在家靠亲戚,出门靠朋友,不过现在既然是自找的,也只能什麽事情都靠自己了。
心口有一瞬间的纠扯,犹豫和离愁又升了起来。
这算什麽,都走到这步田地了,还想着回去?回去干什麽?让两位长辈为那日渐深入膏肓的毒素日夜内疚?还是左拥右抱,让林海如和颜承旧自此如雄鹰缚翅,从此纠结再这复杂的关系中,再也不得自由?
梅若影冷哼一声,捶飞一地烂泥,恨恨站了起来。
只可惜他自我厌恶中忽略了自己的状况,还没起到一半,眼前陡然一黑,头脑中嗡嗡作响,几欲一头栽倒。
他正心道不好,慌忙中扶上一旁的癞驴,也不管有没有抓到那几块秃了毛的癞痢子疤,整个人半弯着身僵在原地,一手扶额喘了一会儿气,眼前才又慢慢亮了起来。
眼睛睁开一缝,慢慢看清被坐得乱七八糟的泥地和烂草,缓缓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眼角所及,竟然有一双溅满了泥尘的靴子,他心中震骇莫名,手上也无法克制地紧了一紧,才发现自己抓着的,竟然是一只厚茧密布的大掌。
〃小影。。。。。。〃那人慢慢地,慢慢地透了一口长长的气,一句话并没有说完,突然间,反手将他带着凉意的手掌覆住,一下子,自後方将他紧紧地搂入了怀中。虾豆
69下
〃刘。。。。。。〃不用回头去看,梅若影也知道这是谁,一口气被吓在了胸口中,连这个名字也说不全,不上不下,难受的要紧。
刘辰庚已在远处看了他许久,算计着要花费好大力气才能将他从神医毒王手中抢出,不想他自己跑了出来。直到此刻,才终于完完全全地将他纳入自己的怀抱。满怀都是若影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触感,鼻中充满了属于他的浅浅的药气,顿时觉得,一颗躁动许久的心,终于平定下来。
〃小影,〃他低喃着道,下巴贴在他的脖颈缓缓地蹭着,为怀中人的反应而惊喜,因为他的小影没有拒绝这个拥抱。
放弃兵权,在荒野追踪奔波数日,在村郊麦田苦候机会数日,也值了。
梅若影过了最初的惊吓,挣动几下,想起现下的自己根本无法使力,只好说道:〃你先放开我,有事好好说。〃
刘辰庚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梅若影随着他戏谑的目光看向四周,就在刚刚那短短的时间中,周围竟然多了几名农夫打扮的人,大概一直藏在田中窥视。
为首一人躬身道:〃殿下,车驾马匹俱已套好。〃
〃很好,你们先去。〃
那几人便先去了。
刘辰庚腾出一只手来在梅若影身上连拂数处要穴,看着他身体软下,将要陷入昏睡前,轻轻在他耳旁道,〃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你有机会离开。〃
将梅若影打横抱起时,刘辰庚也不禁地愣了一瞬。四年前的梅若影身体尚未长成,体重本来就轻。而此时已是成年男子的身高,甚至还比普通男子要稍高一些,然而入手这重量,却是难以想象的轻。衣下所触,几乎可用枯瘦如柴来形容。
他心中终是一痛,死死盯着怀中那张被泥糊得乱七八糟的脸庞,尽管如此,也能觉察出这样的眉眼中,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恣意飞扬,而变得十分内敛淡然。这样的变化原因为何,不用人说他也明白,只是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自己的错。
见属下已经去远,无人回头注意,他低头埋入若影的衣中,喃喃自语道:〃我们重新开始吧,这一次,我再不会犯以前的错。〃
他知道自己曾经做得多糟,但是他也相信,在梅若影心中,一定还有他的存在。只要还有爱,无论以前做的是多么狠绝,他相信,只要自己多些温柔,多些宠爱,他的小影总有一天会放下这段过往,原谅他。
只要两人有爱,有情,只要他继续纠缠下去,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
刘辰庚因监视方便之故,将车马驾具都安置在了村外岗后的树林中。那些马匹训练有素,不曾发出响动。他则率着几个好手到村内去伺机抢夺梅若影。
打横抱着梅若影,他满心失而复得的喜乐向树林处纵身飞驰,远远看去,林子深处影影绰绰,人马安静,已经随时可以上路。
然而过了两片疏落的杨林,到了那丛林之外,他却猛然刹下步子。他适才心中喜乐,忘了多加提防戒备,一路上只顾着看怀中的人儿,竟没发现眼前这片丛林外的一株梧桐上,高高打横的斜枝上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坐了一人。
斜仰头,只见那人身着墨绿的凉丝长衣,长衣衽下的素白中衣双襟紧叠,衬得那人的肌肤如同和田软玉一般洁白润泽。衣外尚松松套着层清且薄的苍翠柔纱,随着空中风动在高枝下柔缓鼓落。
那人一手握着书卷,似乎看得入神,又似乎在打瞌睡。只不知他在树上已经坐了多久,安静得让人无法注意到他的存在。
刘辰庚停在树前不再前进,脸上露着冷笑。这人却是识得的,他俩人几年来虽然摆明了志不同道不合,却也念着同门一场的情谊,只是相互敬而远之,今日终于还是要明明白白地撕破脸。
心中已生了疑,再往那棵树后的林中看去时,更是惊疑不定。按理说,他已到了林前,总会有一两名亲卫前来迎接引路。然而不见一人。
那林中的人马又是什么回事?
莫非他所带人员,在他无所觉察之下已尽数遭人控制?
70
林海如坐在树上横枝,半身随意地靠在树干上,一腿支起,抵着握书的手肘,恣意闲散,好不自在。他根本没有看刘辰庚一眼,就对着那本书低低地吟唱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念完这两句,顿了一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刘辰庚,又看了一眼他怀中抱着的梅若影,才继续下去。
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沉清浅,携着柔和的磁性,又加了迂回婉转的韵律,原本雄浑悲意的诗句,渐渐变得潇洒清逸。
刘辰庚也没想到今日如此一波三折,但是就在林海如开始吟唱之始,他隐约地感觉到怀中横抱的人僵硬了一下,心中不免犹疑。直到林海如将一首诗唱完,他才终于确定了,梅若影还醒着。
虽然明白自己点穴绝对没曾出错,却被一股更大的喜悦冲得上身一晃,几乎就要仰天长啸起来。因为,既然小影是清醒着任自己抱走的,那不正表示他在林海如与自己之间已经做出了选择吗。
想到此处,脸上倒反沉稳下来,沉着地觑视林海如的举动。
梅若影躺在刘辰庚怀中,感到被抱得更紧,心中叫苦更甚。原想借刘辰庚之力速速逃离两位老父和颜承旧的所在,怎知在外公干的林海如竟凑巧赶到了地头。
尤其听见刚才他所吟的《将进酒》,那语气格外暧昧。梅若影心中有愧,只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却危险而阴森,似见那五花马被剥皮剖肚,千金裘被一把火点了,林海如手段利落地将那马肉烤得流油喷香,下酒佐餐。
就这当下的情况,还让他有种被捉奸在床般的尴尬,只能直挺挺僵住,继续贯彻一个鸵鸟的战略……敌不动,我不动!
林海如既知梅若影经脉穴位与常人有异,见他这样,还能不明白他心中那点算盘?心中一点无奈和深深的爱怜涨得满满暖暖,终于将书卷插回怀中,一抖衣摆,自己也轻飘飘落下树来。
70(中)
梅若影只觉得周遭气氛骤然转冷,心知这两人的对峙必定险恶。他也不敢妄动,就连睁开一线眼睛也不敢,然后听到刘辰庚冷笑一声,说道:〃林海如,事到如今,你终于想来争了么。〃
林海如道:〃刘师兄,你我总算同门数年,何不就让师弟这一次。〃
〃我尝听闻‘昨日之日不可留',你我的同门之谊,早在你弃我去时便被你一手摧毁,何必此时又来假惺惺感念怀旧。你若想要小影,还得凭实力来拿。〃
〃师兄既知‘昨日之日不可留',可知道这全句是什么?〃
刘辰庚双臂肌肉又一紧绷,显是知道答案,却没有回答,。
〃所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若影既然早在四年前就已弃你而去,你还凭什么想让他留在你身边。〃
林海如说到此处,忆起梅若影那日便是弃了连同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一人孤身上路,让他这四年中记挂牵念,没得一日欢颜。看向刘辰庚怀中的人,只觉得仅仅月余不见,梅若影更消瘦了不少。刘辰庚将他轻飘飘地捧着,好似不受力一般地轻松。
他心中一阵抽痛,却没有让刘辰庚看出端倪,接续着说道:〃你可知他衣下藏了多少伤痕,你可知他身中冰魄凝魂无药可解,你可知他自取身上肌肤补合脸上被你烙下的印记,七殿下,如此,你认为你还有什么资格让他回到你身边!〃
他一向用以吟诗作赋的那温文尔雅的嗓音此刻听来,也令那出唇的字字铿锵,句句有力。不含怨恨,却让听者更觉其中沉痛。
刘辰庚心中有所愧疚,一时也无语对答,低头看看怀中满面泥灰的人,突然想起当日在战场上所见那惊为天人般的容颜。他本以为那是若影为了气他而易容所成,今日听林海如所言,竟然似是他的真容!
试问天下谁人不爱美人,他虽不知道梅若影得到什么际遇才能脱胎换骨,然而以当日之容姿,衣袂飘洒处如同飞天临空,长发飞扬处更胜长风乱舞,即便是身边美人如云的刘辰庚,思及今后能得如此绝世之人相伴,也不由得浑身剧震,一股暖流冲上心口。
心中似有所悟,难怪林海如以前并不与自己为敌,而梅若影出现后,才如此针锋相对。
刘辰庚却不知,林海如与他一样,也是战场那日才首次见到卸下伪装后的梅若影;他更不知,林海如当时一心要护着对方平安,根本没有余力注意容貌的变化。直到回到营帐为他疗伤,才愕然了片刻。而之所以愕然,便是思及如此脸孔难怪要每日改易容貌,于是更为若影今后的生活而忧心。
刘辰庚并不知道,仅仅在面对着梅若影素颜这刻的反应,已经足够断定两人用情用心的深浅。
他不屑林海如的叛变,断然道:〃就算你今日将他带走,你能为他做什么?他身上伤病皆由我而起,我自要负上责任,你也知东齐皇宫,珍药无数,御医如云,你就忍心让他随你漂泊江湖去吃这风尘苦楚?〃
林海如冷哂道:〃七殿下,当年一碗认亲之血就能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如果你带他回去,宫中小人奸细定不会少,人人知道他是司徒氏所出,更是知道他笛曲可控人心,如妖,你能保证他不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能保证自己不会上这三人成虎之当?〃
刘辰庚听他这么说,脸上阵青阵白,终于不欲纠缠,冷笑道:〃林师弟,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日就是你我最后一次同门相称,今后好自为之!〃
被揽在刘辰庚怀中的梅若影一直装晕,到此时心中一凛。他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凭听觉判断周遭情况,便不知道林中那些似被控制了的人马,只以为林海如孤身前来,不由大骇,唯恐他吃了亏。
不出所料,他只觉得刘辰庚猛然之间向后跃出,两耳中刺啦声响顿起,远近数处竟似凭空冒出人来,破风声铺天盖地而去。突如其来的一声娇叱过后,传来林海如几不可闻的闷哼。
70(下)
梅若影再也顾不得心虚,大睁眼睛看向声响发出之处,一看之下,几乎睚眦欲裂。
只见一抹青锋,自林海如的衣下透出,斜插出左胸的剑尖犹晃。
一瞬之间,原来可以看到这么多。
林海如,身后站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面貌应是鲜妍刚美,然而带着深暗的神情。
那女子,应是正要抽出透衣而出的长剑。那剑白晃晃刺眼,透过深绿如墨的衣服穿出。那墨色,不知是因了丝缎的本色,还是被浓稠的鲜血晕染。
那女子,不待抽出,却又举起另一把匕首,向那毫无防备的颈项割落。
而林海如,正直直地看着他,一双乌眸深邃得看不到底,也似乎忘记了回身还手,隔着数丈之远,牢牢地胶结着梅若影大睁的双目,就像要把人刻进心底最深之处一般。
原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这么深。
原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包含这么多的情感,不曾用语言表达,然而却能直达心底的情感。
〃不要。。。。。。〃
〃什么?〃刘辰庚察觉到怀中的挣动,又听见那一声微弱的乞求,有些惊疑地低头想要看向怀中。然而就在这一刻,短短的眨眼交睫之间,一股巨大无匹的内力狂涌而来。
*****************
噩梦,仿如噩梦。
坠入深渊。
身体凌空,不断下坠。风声在耳旁不断吹落,发丝打在面上,疼痛如冰凌刺扎。
眼前漆黑一片,然而心中却是一片空白,所以止不住潜藏在体内的力量的涌动,所以顾不上是否会失去控制。
有一个声音在大脑的最深处命令着……退下去!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你撑不过,这么激烈的动作!
这声音,若有形,实无质。带着温柔诱惑,带着沉重的责备,潺潺扰扰,往还不断。
熟悉,而怀念的声音。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已经太累,累得足以忽略这伴随了灵魂二十多年的声音。这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命令,这来自前世留下的印记,缠绕了他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从中解放了吧。
耳边有风的声音,有人的声音,大概是怒吼,大概在惨呼,不过那声音被阻隔在很远的地方,模模糊糊听不分明。又或者,是他不想听。
可是为什么,在力量奔涌的这一刻,是这么悲伤。想要向野地中的孤狼一样嚎叫,在深远的丛林中,在突兀的石角上那样不顾一切地喊叫。
最终没有。。。。。。
好冷,表姐,你知道么?为什么会这么冷,不知道从哪里会涌出这么寒冷的气息。
简直,能要人命。
为什么,没有把握住,那每一次的机会。
直到,那一柄白晃晃的利刃,透衣而出。
剑端晃动,像为了嘲笑而露出的森森白牙。
表姐,你说得对,若无心,如何有伤?
然而你也不对。
曾经因为被怀疑背弃而想要远离人群,但是认识了这么多人之后,才知道,人毕竟是人,要让人无心,比登天还难。
即使是那无心的竹,静驻山林,不蔓不争,也能得天地雨露的润泽,在空空竹节中,逐渐藏起清澈的水流。
似乎,有人在叫他。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胸口更是沉甸甸地冰冷,这刺骨的冰寒,几乎能冻结了心肺和血液。
就在他不自禁地打着颤试图抗拒这股冷意时,背心上却传来一股源源不绝的暖流,立刻将那压迫缓解了几分,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抬起眼,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去,一张熟悉已极的面庞近在眼前。那面目一如以往的润雅,然而却带着并不常见的惶急。
背心上传来的暖流深厚绵长,循环不息,压止了汹涌狂猛的凉意,耳目又清晰了几分,于是听到有人在近旁,用嘲讽的语气说道:〃看,玩过火了吧!〃
那声音清澈中带着威严,纵使是做惯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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