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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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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是假的!
头磕死也是闲的!
当我稀罕你个头?我来路虽是穷,但这沟里,谁家的头我没收过,势再大,钱再多,你家还不死人?死了还不得给我磕头?要是谁家我都不动手脚,我来路长上手脚做啥?嘿嘿,我叫你们小看我,我叫你们把我来路不当人。斗不过你们,我还斗不过穴?穴上斗才是真正斗呀,跟活人斗是斗一时,狠死了斗一世。穴上斗是斗永世,让你永世不得安宁。断子绝孙也说不定!
这第一锨,来路斩在了水老二心窝子上。第二锨,他忽地又跳到了前头,照准水老二脑瓜子就斩下去。第三锨,第三锨才叫个要命,来路自个都犹豫了,要不要斩下去?这一斩,水家可就祖祖辈辈全完了,再也没戏唱了。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狠狠一咬牙,用力儿斩了下去!
第三锨斩的位置,正是水老二将来睡下后命根子那地方。
我叫你把草草往坟里娶,我叫你把我的儿不当人!你个断后鬼,你个续不起香火的!
这三锨下去,二道岘子这座坟的地脉就算是尽了,再好的坟,有了这三锨,就是皇上老子也得完。
可这三锨,就像三根钢针,牢牢扎在了斩穴人来路的心上。一般说,再狠狠不过两锨,两锨伤人,三锨伤己。三锨下去,也就意味着把自己豁了出去。可见,西沟来路跟青石岭水老二,有多大的仇!
到底有多大仇呢,来路不想,也想不明白,反正就有仇。哪个穷人跟富人没仇?哪个受苦的跟东家没仇?况且,来路跟水老二,绝绝不这么简单。
斩完这三锨,来路抬头看了看天,这是斩穴人的习惯,只要在坟上动了手脚,就要抬头看天。好在天没啥反应,这就证明他斩得对。斩得对就要继续。来路甩开膀子,虎势虎势斩起来。往下,就用不着动手脚了,他要尽量把活做细点,做厚成点,咋个说他也是自个亲家,不厚成说不过去。亲家?一想亲家,来路又嘿嘿笑了,我算哪门子亲家,充其量,就是青石岭一条狗,狗都不如。不过,这狗也不是平处卧的狗,好歹,我在你院里也折腾过些事情。
来路越斩越兴奋,兴奋到后来,他竟趴在穴里,呜呜大哭起来。
水老二,你个让人想让人恨的水老二啊——
雪继续落着,纷纷扬扬的雪。
不知什么时候,拾粮睡着了。老了,再也比不得以前,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以前在坟上坐一夜,一点儿也不困,现在,只要一坐下,用不了多久,瞌睡就把他放翻了。
他翻起身,揉揉眼,月很亮,月把二道岘子照得很亮。亮好啊,亮就是希望,亮就是未来。夜有了亮,白昼才会来,人心里有了亮,再暗黑的日子也还是日子,终究会把它熬过去。
拾粮站起身,走到另一座坟前,不是妹妹拾草的坟,妹妹拾草的坟前他已跪够了,哭够了,再也用不着跪,用不着哭。
这座新坟里埋的,是吴嫂。不,还有另一个灵魂,喜财叔。
吴嫂是在埋了水二爷的第二天就翻起身走掉的。她实在等急了,等怕了,如果水二爷再不死,她都要动上狠心把他掐死。
一个人咋能活那么久呢?一个人咋能把另一个人拖那么久呢?
水二爷不死,她的脚步就无法往祁连山迈。迈不动啊,女人不是想走哪就能走哪的,更不是看上谁就能跟谁一起跑的。这点,怕是没谁能明白,包括祁连山下等她的人。
女人说穿了就是一口锅,安在谁家的锅头上就是谁家的。这锅要是一拿走,这家人就没得饭吃了。
女人一生独独不能做的,就是因了东家饿死西家,哪怕东家有一千个好,西家有一千个不好。毕竟老天爷是先把你安到西家的呀。
好了,现在不用愁了,他死了,死了我总能走了吧?于是,餐风露宿的,不分昼夜的,走。直把双脚都走破了,把星光都走暗了,祁连山,才哗地到了眼前。那一刻,吴嫂眼里,不只是泪,是血,是比血还浓的东西。
2
那个人就站在血中。那血是种药种出的,那血是盼她盼出的。那血,也是别人斗出的。天下这么大,咋跑到哪都躲不开一个斗字?
还好,她算是及时赶到了,若要晚来几天,怕是连见血的机会都没。
是她亲手掩埋了刘药师,一辈子不敢往坟地走的吴嫂,居然千山万水跋涉而来,就为了给一个人斩一口穴,就为了双手捧着土,把一颗心给埋掉。
不,埋掉的,只是这人的肉身子,心,她带着,一路带到了西沟。西沟坡下二婶那座孤院子里,她守着这颗心,又坚持了五年,最终,才把它带到了二道岘子。
……
起风了,风把往事吹得哗啦啦响,满岭遍野都是。拾粮再次给喜财叔磕个头,一步比一步艰难的,往青石岭牧场走。
药。
一眼望不到头的药。覆盖了青石岭,也覆盖了西沟。
谁能想得到,孔杰玺当初这个计划,真就能把青石岭跟西沟连起来,真就能把青石岭变成全国闻名的中草药基地。
想不到啊。
想不到的,还有这种药的人,还有这扯不断理还乱的一层层关系。
县长顾九儿来到西沟时,正赶上狗狗给牛牛张罗着娶媳妇。五十岁的狗狗看上去还是那么精神,那么有色彩,岁月的风风雨雨仿佛没在她脸上划下一道痕,更没在心里留下任何阴云。如果不是脚底下绊了孙子,你压根想不到她已经五十。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县长顾九儿倒是老得快,猛看,就像是狗狗她爹,可惜狗狗不记得爹的样。“老了,一晃就给老了。”县长顾九儿叹道。
“老个啥,我看你这心劲,还能活个三五十年。”狗狗边缝被子边说。
顾九儿笑笑,一个月前他也娶了媳妇儿,玉蓉现在正学着当婆婆哩,没跟他一道来。
“那边,都弄好了?”顾九儿问。
“弄好了。”狗狗说话还是以前那样,干净,利落,不喜欢沾泥带水。
狗狗要给牛牛娶的,是东沟何财主最小的孙女,也就是大梅最小的丫头。这门亲事一开始遭到不少人反对,认为牛牛娶何家的丫头不合适。狗狗骂:“老娘娶的是媳妇儿,能做饭能生娃的,啥叫个合适啥叫个不合适?老娘看着长大的,能走眼?”
真的走不了眼。何家出事后,狗狗也有意要把大梅几个娃接到西沟,但那几个娃像是一夜间猛给长大了,哪也不去,紧紧地抱在一起,抱成一股劲,大的带小的,小的帮衬大的,硬是自个把自个拉大了。单凭这点,狗狗就觉该娶。
“拾粮呢,娃在他名下,不能老让他撒手不管。”顾九儿道。
“不管我还轻闲,一管,又是个乱麻窝。”狗狗快人快语。
正说着话,拾粮来了。刚进门,还没跟顾九儿打招呼,骂就出来了:“老妖婆,缝那么红的被子做啥,还嫌张扬得不够啊?”有时候,拾粮只能用这种瞎诈唬的方式,来打破他跟狗狗之间的尴尬。
“嫌红,我还嫌它不红哩。”狗狗边说边把被子收起来,进厨房做饭去了。她心里,似乎没拾粮那么多的疙瘩,或者,岁月的风早把这些疙瘩吹平了。见了拾粮跟英英,该怎么说话还就怎么说话。偶尔的,夜深人静,想起往事了,她就笑叹一声:“也好,这样也好,总比他俩过不到一起好。”
拾粮带着顾九儿,进了自个的家。
顾九儿这趟来,找拾粮有事,大事。
眼下拨乱反正了,国泰民安了,上面有人又重视起青石岭来。昨儿个省里来人,给顾九儿安排了一项重大任务,要他组织力量,把青石岭种药的经验总结出来,在全省推广。还说如果有可能,要组织人员,编一本药典。
“这可是件大事啊,你种了一辈子药,总算,有人要承认你了。”
“我要他承认做啥?”拾粮耿耿的,一点不领顾九儿的情。这人,越老越跟水二爷像,神像,话像,甚至走起路来,都有点像。
“你少听他的,他不写,我写!”一旁哄孙子的水英英突然插话道。
“你写,你个老妖,有本事你写。”拾粮半是小看半是玩笑地说。
“写就写,当我不会啊,好赖我还上过一阵子夜校,识的字比你多。”
这倒是实话,当初沟里办夜校,玉蓉就是老师。一开始让拾粮学,结果他听不上半袋烟工夫,就给睡着了。气得水英英抢了他的座:“你瞌睡我不瞌睡,你见了字就跟见了仇人,我见了却亲,我学!”于是水英英进了夜校,你猜咋着,水英英学得出奇地快。
又是一年后,关于编写药典的事,真就给提到了桌面上。省里来的专家还有凉州城来的领导看了拾粮一家的情况,决定让水英英参与到里面来。尽管她不懂药,但她可以听,拾粮一样儿一样儿说给她,她再帮专家们说出来。因为拾粮一见了专家,嘴就抖得说不成话。这些年他落下个毛病,一看见公家的人,就当是批他斗他的。这点上,他比水二爷差多了。
农历七月初十晚上,拾粮推掉所有的事情,一个人郁郁地往西沟垴子走。七月初十对拾粮来说,是个很疼的日子,他在这一天里失去世上最宝贵的一样东西:爹爹来路的疼爱。
来路是给水二爷斩完穴的第二天病倒的,病得好生奇怪。当时拾粮还在水二爷灵下,守灵的只他一人,轻易走不开,就有药场的同志跑来说,他爹来路摔在二道岘子那座土崖下,嘴里填满了土。等拾粮赶到岭上,爹爹来路已被人们抬了上来,他气息奄奄,嘴里真就填满了土。拾粮费了好大劲,才将嘴里的土掏出来。这是咋回事呢,他纳闷了。按说,爹爹来路是不会摔到土崖下的,土崖离下山的路有截子距离,人们下山时轻易不往这边走的。再说,但凡青石岭上走动过的人,都知道这座土崖,这座土崖每天都要摔死一些牲口,摔伤人这还是头一遭。
他跑土崖那边做啥呢?很长时间,拾粮被这个问题困惑着,到今儿也没答案。说不定是看见了啥,常有人说,会在土崖上看见东西,有时是只羊,有时,又是个女人。但拾粮一次也没看见过。
爹爹来路被抬到西沟,自此便开始了他人生最为灰暗也最为痛苦的一段路。有谁想得到呢,斩穴人来路的结局会这么悲惨,比沟里任何一个要死的人都走得艰难。他的嘴自从吃了土,吃起五谷来就很费劲,任凭英英咋个费上心给他喂,就是咽不下去。
“准备后事吧,拾粮。”沟里的老人们这么说。
“想个法子吧,拾粮,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呀。”坡下的二婶这么说。
能想啥法子呢?该想的,拾粮都想了,把五谷化成汁,把鸡蛋蒸成粥,把嘴掰开,往里灌。灌得快吐得快,灌到后来,拾粮也没信心了。
那就等着办后事吧。偏又不死,熬过了那个冬,又熬过了春,眼看夏也要熬过去了。人瘦成一把柴,偏是不死。他坚强啊。坚强得令所有跑来看他的人一个个抹眼泪。
来路好人啊,好人咋也受这难?好人就该好走啊,让他吃饱喝足,舒舒服服走啊——沟里人把同情无边无际洒下来,只有到这时,沟里人才知道,来路这辈子,真是可怜,拉扯了三个娃,替人家斩了那么多穴,一天舒心日子还没过,就要走了。
走了。
走这天很平静,他还硬撑着喝了几勺粥,然后把孙子们一个个叫来,摸了摸头,很舍不得的,挤出几滴眼泪。最后把狗狗唤来,说要穿老衣。奇怪,他不喊水英英,偏喊狗狗。
狗狗给来路穿老衣的时候,拾粮才确信爹真要走了,于是抢在前面,哭出了声。这一哭,就把来路的心给搅乱了,本来,他还要跟拾粮说件事,一件大事,结果,临咽气也没说出来。
他把一个秘密带进了土里。
东沟何家老三何树杨,当年是他漏信给保安团,才抓到的呀。
站在坟前,拾粮真是说不出啥。好,坏?爹爹来路这辈子,真是让人没法说。一个人用他自己的方式,走完了一生,也给这世界,留下太多值得叹息的事。若不是吴嫂临死时将这个秘密告诉拾粮,怕是,拾粮这辈子都不会想到,爹爹来路是个对谁都有恨的人。
对富人恨,对穷人恨,惟一不恨的,就是他们兄妹三。
夜风冰凉,七月初十的夜,永远都是冰凉的。
光阴如箭,时光如梭。一岭的中药枯荣交替中,药师拾粮慢慢老去。公元1985年4月6日,就在《青石岭药典》隆重出版之际,一代药师拾粮,永远地阖上了眼睛。
这一年的中药,长得很旺。
于2006年9月30日1稿
2007年4月5日2稿
2009年3月19日3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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