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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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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个也不用说!”
疙瘩五他们是一个多时辰后扑进拾粮家的,窑里静静的,折腾了一夜,这阵反倒全睡熟了。一看院里窑里的血,疙瘩五啥也明白了,窑里甚至还摆着给何树杨治伤时用过的东西。他略一思忖,对手下说:“顺着血迹追,看他能逃到哪!”疙瘩五他们是在断魂谷折腾了一夜,昨夜天黑时分,他们将何树杨追到了一座悬崖上,走投无路的何树杨蹭地一下就给跳了下去。疙瘩五心想他定是摔在了悬崖下,结果没想到他跳在了一棵树上,等疙瘩五他们跑到崖下时,他又从另一个方向跑出了断魂谷。
正午时分,西沟传来消息,叛徒何树杨被捕了。他逃进拾粮曾给西路军治伤的那座破窑里,害得疙瘩五他们又天上地下的找寻了一上午,最后才在那座破窑里抓到他。
镇压大会是在半月后召开的,沟里聚满了人,称得上人山人海。人们惊讶于叛徒何树杨能在山里藏一年多,更想看看镇压团怎么镇压这个叛徒,所以不用发动,全给赶来了。
来路一大早就赶到东沟,这次他镇定多了,一点不在乎怕谁。这半月他想了许多事,甚至把一些压根不该想起的事也给想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必须看着何树杨死,只有何树杨死了,他的心才能稳稳当当落下来。
县长顾九儿照旧坐在台上,身边依然站着楚楚动人的祁玉蓉。不过,跟上次镇压何大鹍比起来,顾九儿显然缺少了一些东西,他的脸有些暗淡,甚至带有几分憔悴。眼神也没以前坚定,飘飘忽忽的,老是走神儿。说话的口气就更少了某种底气,听上去不像个革命政府的县长。像什么呢,沟里人一时想不出,也没必要细想。反正他们的热情全集中在叛徒何树杨身上,这个死了爹又死了哥的何家二公子,这阵子可真叫个狼狈。人瘦成个骨架子不说,头发长得比沟里的冰草还长,猛一看,就像个野人,但又没一点野劲。人咋能混到这份上呢,想不通,真正想不通。几年前,他可是东沟最有出息的阔少爷啊。
想不通的岂止沟里人,何树杨自个,也是刨根问底,将自己从头到尾想了若干遍,临终,还是没想通,自个咋就走到了这一步?
思来想去,何树杨终于明白,叛徒这碗饭,真不是人吃的。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宁可当时就掉脑袋,也不会干这等害人不利已而且让人秋后算帐逼着四处逃命的日子。
他怎么就做了叛徒呢?梦,真是梦。人被一个恶梦缠着,活比死更难受啊。何树杨只求顾九儿能痛快地了结掉他。
“了结掉吧,我真是罪受够了,再也不想受了。”
呯!
4
这一天的顾九儿果然很痛快,一点也没耽误时间,还没等沟里人看足热闹,枪就响了。
斩穴人来路的心哗地落到了腔子里。
水大梅死在了何家祠堂的柴房里,上吊死的。
公公何大鹍和男人何树槐被镇压后,水大梅被镇压团关在何家祠堂,一道关起来的,还有沟里其他几家大户的女眷。白日里她们在民兵的看押下下地干活,夜晚,还要从事一项很特殊的劳动,给民兵做鞋。县长顾九儿说这叫劳动改造,让这些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剥削分子和反动家属尝尝劳动的滋味。
这滋味是很不好尝的。
活了四十岁,水家大女儿水大梅哪怕过劳动啊,劳动是啥,劳动就是不让自个闲着,把身上的力气往庄田地里撒。这活水大梅能不会?从娘家到婆家,她的日子,就是一个汗珠接一个汗珠洒过来的。水大梅受不了的是那目光,还有那话。西沟桥那两声枪响算是彻底打烂了水大梅的日子,随着公公和男人相继树叶般垂落到姊妹河里,水大梅的心,也让姊妹河卷走了。卷得还很干净,很彻底。真的,她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身子飘忽忽的,就跟公公跟男人死去时的姿势一样,荡在空中。不论在庄田地还是在夜晚的油灯下,她都看不到自个,她飘着,树叶一样,让风吹来吹去,就是落不下来。这份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其实她早已没了感觉。
偶尔地,她也会想起一些曾经的事,比如嫁到东沟的那个夜晚,红蜡烛跳跃着,跳得世界一片通红。比如她跟何树槐的一些日子,不算温馨,但实在。还有公公这一生里丢给她的几个令她无法猜透的谜,比如他为啥要突然间当保长,还当得很卖力。但这只是一闪儿的事,她不会让它们持续很久,持续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也很无聊,这两样东西水大梅现在都不需要,她需要的,就是暂且先把自个麻木住,不让自个对已经发生的事有知觉,这是她活下去的惟一方法。
偏是,有人要不时地提醒她,让她的麻木成为一种妄想。
那些跟她一道接受改造的大户家的女人。
“都是你家那个老狗害的呀,若不是他,我们能这样?”庄田地里,干活的女人们会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把不满扔过来。这话兴许是实话,当时,公公何大鹍的确是挑了头,把大户们引到了另一个方向,一个跟马家兵的期望完全一致的方向。可这能怪得了公公?水大梅想不通,世上有些事儿,是怪不得人的。
“他要不硬逼着,我们家男人才不愿往桥头上坐呢。”这也是实话,老五糊他们挨枪那天,的确是公公逼着大户们一道坐桥上的,可逼公公的又是谁?
水大梅原本不想,不想又由不得她,于是只好想,这一想,就又想出许多事儿。
根源还在何树杨,若要不是他,这个家,不会这样的。可树杨又是因了谁?公公活着时曾骂过她,说是她害了树杨。“都是你娇惯的,看看,看看啊,这就是你疼爱的下场!”
她是疼过树杨,很疼,那份疼里,有太多牛舐犊的成份,更有一颗女人的向上之心。仇家不是出了仇家远么,她何家咋就不能出个何树杨呢?
姊妹原是如此,在娘家是一条藤上的苦瓜,到了婆家,又是各自扑着翅膀护着别人家的鸡,时不时的,还要互相啄一下。这护和啄里,便是女人一生全部的幸福和苦难。
可这一切,全让何树杨毁了。随着那两声枪响,水大梅的幸福和苦难,就全烟飞灰灭了。那么,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把纳鞋用的细麻绳搓起来,搓得极其认真,就像在娘家时给自己做一件嫁衣,就像花上半月工夫给何树杨做一双去凉州师范念书穿的鞋。麻绳在她手里发出细细的光,真是光,她能看见。那光儿一闪一闪的,就闪成她这一生。最后,光儿灭了,手里的麻绳也搓成了,那细细的麻绳儿最后结成一根能承担得起自己的绳子,她走进柴房,闭上眼,然后便看见滚滚的姊妹河朝她奔腾而来……
冬去春来,青石岭再次归入平静。
农人们最终还是得把脚步送到庄稼地里,包括疙瘩五带的那些民兵,也在闻到春的气息后开始谋算着套牛下地了。啥都能荒得,独独庄田地荒不得。啥都能错得,独独节气错不得。拾粮套上牛往地里走时,沟里晃晃悠悠闪出一匹马,等走近,才发现马上骑的是孔杰玺。
孔杰玺老了。这才多长时间不见,他就老得差点让人认不出。细一问,孔杰玺也经历了一场磨难。
他的磨难来自于说不清。新政权建立后,上上下下开始了一场肃清。孔杰玺这样的,当属重点肃清对象。他被关了起来,差点还草率镇压掉。审问他的居然是顾九儿。孔杰玺参加共产党,顾九儿当然不知道,孔杰玺也没把真实身份暴露给顾九儿。没有上级的允许,谁也无权暴露自己。麻烦就出在这儿。当初发展孔杰玺参加革命组织的,是黑三,孔杰玺只对黑三负责。黑三遇难后,骆驼曲曲折折,才算找到了孔杰玺,此后孔杰玺便对骆驼负责。不幸的是骆驼没等到革命胜利的这一天,马家兵临逃跑时,强迫马帮为他们往青海运东西,骆驼采取迂回战术,想拖住马家兵,结果让马鸿逵识破了,狗急跳墙的马鸿逵为了控制整个马帮,将骆驼同志残忍杀害。这个为凉州解放事业做出艰苦卓绝努力的同志就这样走了,还带走了很多秘密。好在孔杰玺手上有很多重要文件,这些文件在关键时候起了作用。上级根据孔杰玺提供的名单,一个个找到交通员,最终才摘掉了他头上伪县长的帽子。
孔杰玺这趟来,不是跟拾粮叙这些,他是专程为药而来。
“跟我回青石岭,那儿才是一个药师应该去的地方。”拾粮起初犹豫着,不敢贸然答应。孔杰玺这才掏出一份文件:“看看,这是成立青石岭药场的重要批文,我现在不再是县长,也不再是维持会长,是青石岭药场场长。”
拾粮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孔杰玺描绘的那一幅蓝图的诱惑,第二天,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走进这座藏满了伤心和秘密的日渐败落的院子。也和该不顺头,一直处在昏巅状态的水二爷一听到孔杰玺的声音,当下竟给醒了过来,醒得还很清楚。
“你个害人鬼,还有脸上我的门?!”他骂。孔杰玺嘿嘿笑笑,经历了那么多事儿,孔杰玺再也不把骂当个骂了。笑着说:“我还没害够你哩,这不,又害来了。”水二爷没骂滚,不过他的目光恨恨瞪住了拾粮:“你来做啥?”
拾粮垂下了头。[WWW。Zei8。]
孔杰玺赶忙打圆场,将水二爷连哄带劝推进了屋。
气氛一开始很好,一听孔杰玺是专门跑来种药的,水二爷立马嚷着让吴嫂宰羊。吴嫂磨蹭着不去,水二爷怒了脸,提起刀要自个宰,任凭孔杰玺怎么拦,他还是很固执地将刀捅进了羊脖子。等扒了羊皮,孔杰玺说出成立青石岭药场,他当场长这句时,水二爷手里的刀猛地静住了。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孔杰玺又笑着说了一遍。
“我的青石岭,你来当场长?”
“看看,又来了是不?哪能说是你的青石岭,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是人民的青石岭。”
“放屁!”
羊自然没吃成,黑里睡觉孔杰玺试图再次做工作时,水二爷就忍无可忍地吼出了那个字:“滚!”
第十五章 斩穴
1
那个落雪的夜晚,西沟来路也是莫名的兴奋。他终于等着了机会,一个亲手为水老二斩穴的机会。
人无百年活,草无百年死。
青石岭掩映在一片墨绿中。
浓郁的药香和着空气里杂七杂八的味儿,将青石岭熏染得一派醉人。
转眼间,药师拾粮就已过了五十。打十五上跟着老五糊踏上大草滩,这日子,一晃就给没掉了将近四十年。四十年啊,哗地就给没了。
不敢想。
站在岭顶上,望着这一眼的绿,拾粮内心翻滚,一张过早布满沟壑的脸上积满了岁月的云。他头上的富农帽子刚刚被摘掉,县上又重新恢复了他的药师身份。想想,真是一场梦啊。
谁能想得到呢,当年他竟被定成了富农,若不是孔杰玺四处奔走,差点就跟水二爷一样,被定成地主。富农不富农的他当时没在意,以为也就是个名分,不碍啥大事。哟嘿嘿,接下来才知道,这事儿厉害着哩,差点没把他折腾死。
现在好了,县上说一切都过去了,让他振作起精神,好好种他的药。
真的过去了么?
晚饭照旧是炒菜馒头,青石岭药场的大师傅最喜欢做炒菜馒头,可他蒸的馒头真不咋的,跟英英蒸的比起来,差远了。但拾粮从不敢说。一个受政府管制的对象是没有权力向别人提意见的,再说了,不就一个馒头么,回家让英英蒸给他吃。
拾粮端着碗,找个僻背的地方蹲下。青石岭药场现在有三十多名职工,加上临时雇来的种药工,灶上吃饭的有五十多号人。拾粮不喜欢人多,他宁愿一个人端着碗,边吃边想些事儿。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问他:“今黑里做啥,是不是又想回西沟?”拾粮想了想,说:“不回。”
多的时候,他是回西沟睡的。虽说他是管制对象,回家的权力还是有,再者,如今草滩上有了公路,骑自行车回家很容易。当然,回西沟最大的动力,还是孙子。
拾粮有了孙子,这次可不是捡的,是他儿子鹏和媳妇果果生的。果果也真能生,一连给他生了四个。加上月月的,还有小伍子那两个的,拾粮一共有七个孙孙。
七个呀。水英英整天巅着脚,跟孙子们干仗,干得西沟那个家里热气腾腾,幸福横溢。不久前月月又生下了娃,也是个大胖小子,这下,水英英越发忙了,东沟西沟来回跑,把日子跑得,着实实在。
但是,拾粮也怕回西沟。
狗狗真就一生未嫁,这个性格还要比水英英倔强的女人,真就为了他,把一生给耽搁了。
一想这事,拾粮心里就不是滋味。他这辈子,是欠下她的了,没法还,没法还哟——
星星洒满山岭的时候,拾粮来到了二道岘子。坟上静静的,远比院里安静。
自打水家大院变成农场,安静就很少有了,这运动那风波,闹个没完。拾粮回不到西沟的时候,就跑坟上来,他喜欢这寂静的味儿,更喜欢这天当房草当床的空旷味,这儿睡着才踏实呀,都是他的亲人,不用担心半夜里突然被谁拉出去批斗。坟滩里又添了两座新坟,其实也不算新坟,都有些年成了,但拾粮觉得,好像就是昨儿个的事。
水二爷死在土改开始的那一年,那年本是个好年成,如果不是闹土改,青石岭是能长出一片好药的。可惜运动打年头就开始,铺天盖地,闹腾了整整三年。拾粮因为置了牛马,又在西沟开了荒,奇奇怪怪就给戴上了富农的帽子。东沟姓苏的大户反倒抢在运动前将啥也卖尽了,只定个下中农。这事真让人没法说,不过拾粮还是认了。
那一年对水二爷来说,却是很激动的一年。年初运动开始时,孔杰玺是坚决不同意将他定为地主的,富农也不行。孔杰玺拿出很多证据,证明水二爷是为解放事业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但政策放在那里,谁也没权超越政策行使什么。水二爷偏是不领情,他跟孔杰玺大吵大闹,甚至扬言要把孔杰玺杀了。闹到后来,孔杰玺才明白,水二爷一心心想当地主,富农他都不当。真是令人费解啊,孔杰玺矛盾再三,最终还是成全了他。结果,他被定为地主的那个晚上,一激动喝了大半瓶子烧酒,烧死了。
临终,留下一句话:“人一辈子巴挣个啥,不就挣个名分么?”
名分!
坐在坟滩里的拾粮忽然笑出了声,他是在笑水二爷,你要是活到现在,试试!不管咋,一代牧场主水二爷,还是很体面地走了。东沟下中农来路提上铁锨往二道岘子走时,青石岭水家大院又惹出一档子事。几个喊来帮忙的乡邻在泥办丧事用的锅灶时,竟在牛槽底下挖出了银子,白生生的银子,一大堆。这下热闹了,拾粮跪灵底下哭的那个落雪的夜晚,水家大院上演了一场挖银子大战,人们似乎忘了到水家大院是做啥来的,全都提着铁锨,见地方就挖。水二爷还真没亏待每一个提铁锨的人,凡是大家怀疑的地儿,竟都挖出了那白亮白亮雪花般的东西。马槽底下,羊圈里,堆杂物的小房子隔墙里,甚至院里的某棵树底下,等等。“亏了呀,亏大了!”有人叫喊,“藏了这么多银子,才给他定个地主,应该定恶霸!”
嘭一声,炉子上的茶壶突然爆响出一声,吓得一院的人全都噤了声。
那个落雪的夜晚,西沟来路也是莫名的兴奋。他终于等着了机会,一个亲手为水老二斩穴的机会。
对一个斩穴人来说,这机会是多么的难得呀。来路甚至愁着自己等不到这一天,水老二真是命大,太大了,他拼走了多少人,两个跟他较了一辈子劲的亲家,沟里沟外跟他作过对的人,甚至比他年轻许多的冷中医,都让他拼走了。剩下的,怕就剩了来路。来路没想到,自己的命比他还大。
站在墓地里,来路手里的锨兴奋得落不到地上。雪花飞舞,这哪是雪花,简直就是他怒放的心花。水老二啊,你总算是死了,你这头公牛,不,你这头公狼,也终于有拼累了躺下的时候啊。你躺着吧,啊,我给你斩穴,我好好给你斩口穴。想着,锨舞起来,初冬的大地刚刚把草根冻僵,正是下锨的好时候。雪花打在脸上,风儿吹在身上,人一点也不冒汗,这穴,斩起来就轻松,真轻松。还没咋费劲,穴的大向就有了,初看上去,这穴斩得真周正,恰恰是一座坟里最好的位置。背靠着遥远的马牙雪山,前面又是涛涛不息的姊妹河。可来路自个清楚,这穴,是死穴。下第一锨的时候,他就下了死穴。所谓死穴,就是第一锨一定要下在亡人的心窝子上,这很难把握,穴比棺木大,棺木又比人大,人躺进去,占的位置不到穴的三分之一,一般人只能判断个大向,不会很准确地一锨扎在亡人心窝上。来路能!斩穴人来路一生练就的,就是这绝顶功夫,要不,人们咋三番五次要给他磕头呢?第一个头,是请他,劳烦他。第二个第三个,就是求他,求他手底下开恩,千万别在穴上动手脚。
不动是假的!
头磕死也是闲的!
当我稀罕你个头?我来路虽是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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