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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界无边-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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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小山坡还有几十米的距离,老于远远听见细虎在树丛后边狂吠,忙用驯犬通用口令大喊一声“非”。这在警犬训练中是一个很严厉的禁止指示,要是连这个口令都不听的狗,会要遭到器械刺激惩罚。细虎这段时间被拴在狗舍,很少有人接触它,闻见有人来了,有点管不住自己。再兼周遭的空气里,还弥漫着另一只狗的气味,这个气味来自它的死敌,就更加让它兴奋不已。狗对气味的记忆之强,是人无法理解的,仇敌的气味尤甚。

老于一声“非”喊过,细虎居然马上停住不叫了,这让老于大感欣慰。根据他的经验判断,细虎是只兴奋型的犬只。这类犬只对进攻的命令服从性会特别好,喊一声“扫斯”,准定会咬住目标不放,不把它脑袋打烂决不松口,对禁止的命令就不一定了,叫它“静”它未必静得下来,叫它“卧”也未必卧得下去。现在最要紧的是训练细虎对禁令的服从,在驯犬员看来,有禁不止甚至比有令不行更糟。细虎在黑狼强烈信号刺激下,居然被一个“非”字镇住,说明它还是有底线的。这让于笑言对驯好它信心倍增。

整整一上午细虎都表现得非常出色,老于也按照训练的规则不断地抚摸它,奖励它一个又一个“好”。黑狼在远处的树下边拴着,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为了不让黑狼感到冷落,老于还时不时招呼它一两声。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狗司令于笑言爱了一辈子的狗,号称知狗如知己,这一回也有了闪失。让黑狼陪他训练别的狗,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失误。老于对细虎发出的每一个指令,哪一个不是黑狼重复听过成千上万次的?老于做出的每一个手势,都在无情地翻动着黑狼内心的记忆。可是现在那一声声叫好,以及同样是表示夸赞的抚摸,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黑狼看着听着,渐渐垂头丧气打了蔫,而且从那天起,一蹶不振。诚如一头垂死的骆驼,最后会被一根稻草压垮,风烛残年的老狗黑狼,就是被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感觉给摧毁了。

等到事后老于检讨到这一点,真正痛心疾首。

从那天起,黑狼就不肯吃东西,连平常最爱吃的鸡和肉都不肯吃。这一来,于婶反而着急了,把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端到黑狼鼻子下边,希望它大吃特吃。可是黑狼都只闻一闻就把头偏到旁边去了。于婶追着老于问:敢情这只狗真的能听懂我的话,知道咱们为它吃肉的事情扯皮,故意不吃饭,跟我斗气呀?

于笑言难受地说: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我摸过它的肚皮,里边硬邦邦鼓囊囊的,可能是有腹水了。

于婶不知腹水意味着什么,忙问:那怎么办?

于笑言叹口气说:怎么办?没办法!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狗也一样。

于婶这才知道黑狼大限将至,难过得抱着黑狼的脖子哇哇大哭道:你这个狗娃子,要闭眼睛得找对时辰,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啥也不吃,不是挤对我吗?说起来就像我把你克扣死的,让我怎么过得去?

老子被于婶的一通话说得目瞪口呆,他原来以为老伴儿不过是冲着夫妻情分,收留了黑狼,心里没把它当回事,没想到她也这么在乎它。于是赶紧安慰于婶说:别自责啦,你对黑狼不错,我知道它也知道。它老了,又有病,残灯剩烛一口气就能给吹灭,迟早的事。不怨你。

好像黑狼已经咽了气一般,于婶哭得止不住,嘴里还在念:狗娃子,你无论如何还得吃上几口。吃几口就等于跟我说你不怨我。

就在老于和于婶眼皮底下,奇迹发生了。于婶话音刚落,黑狼就将趴在前腿上的头,挪到狗食盆上,叼起一块鸡胸脯使劲吞进肚里,如此三番五次,慢慢把盆里的东西差不多吃光了。

于婶看了高兴,刚打算大大夸奖它,黑狼突然很艰难地支起身子,猛烈地呕吐起来,不光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呕了个干净,连绿色的胃液都呕将出来。

于笑言赶紧用一只手将它的头托住,另一只手按摩它的胃部,好不容易才把呕吐止住,而黑狼已经虚弱成一摊泥,瘫在了地上。

于婶哭得更加厉害了,说:老头子,黑狼要走,也不能让它走得这么难受,你总得想办法,怎么着也让它舒服点。

老于本来只想顺其自然,让黑狼安静度过最后的几天,一看它这样的惨状,也有些撑不住,站起身说:我去找医务室的小沈,让他给黑狼配点能量合剂挂上,说不定还能缓一缓。

于婶担心地说:人家小沈是人医,能给你的狗输液?

老于说:我暗自观察过,那孩子心软。这附近又没有动物医院,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于婶一边收拾满地狼藉,一边催道:那你还不快去?

黑狼也把耳朵使劲竖了一下,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看老于。

这一眼把老于的眼泪引出来了,说话也成了哭腔:老婆子,你看见没有,黑狼用眼睛对我说话呢,想让我去找小沈来救它。它还不想死呀!

66

万金贵在看守所度过了他六十三岁的生日。

这个生日特别晦气。不早不晚,高芒种正好在这天凌晨被提出去执行死刑。刚刚打坐完毕,万金贵把纸钟拨到三点,躺下还没入睡,监仓的门突然哗啦一响,仓顶平时很少打开的碘钨灯啪地亮了,把睡梦中的嫌犯一齐惊醒。人们揉着惊恐的眼睛,看见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在纪石凉带领下走进来,径直走向高芒种的床铺,后边还跟着沈白尘。

77号!纪石凉喊道,声音有点疹人。

高芒种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好像还没有从梦里边走出来,嘴里答了声:到!

纪石凉又说:你的姓名和年龄。

高芒种这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低声回答:高芒种,三十八岁。

按照行刑规定,所有被执行死刑的嫌犯都要留下一管血样,以供DNA鉴定留档。纪石凉回头对沈白尘说:已验明正身,可以抽血了。

沈白尘用橡皮管扎住高芒种的手臂,不知是紧张还是技术不熟练,几次进针都没抽出血来,高芒种痛得哼了一声。沈白尘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起”,被为首的武警白了一眼,意思是:你跟一个死刑犯道什么歉吗?!

抽血程序完成之后,纪石凉又用疹人的声音说:77号高芒种,带上你的毛巾走路。

高芒种没有吭声,从枕头下边抽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动作熟练地搭在肩膀上,就像往日在工地上工之前,搭上一条用来擦汗的毛巾。看起来毛巾是时刻准备在那里,只等这天到来就要启用。两个武警一齐动手,将高芒种的手臂扳到背后,用结实的绳索绑紧,再往脖子上勒上他自己的毛巾。据说这条毛巾,是为了防备死刑犯刑前胡言乱语大喊大叫用的。

高芒种慢慢穿上一直放在枕边的新鞋。这双鞋是他老婆一针一线亲手给他做的,青布面子,又白又硬的底,他的脚穿进去,非常合适,也非常饱满。穿上新鞋的高芒种感觉超好,甚至忘记了自己脚上的铁镣,向前迈了一大步,被绊得一个趔趄,幸好纪石凉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才没有跌倒。然后,高芒种回头环视监仓,目光扫过一个个嫌犯,在彪哥的脸上停了一下,点点头算是告别,最后移到魏宣脸上,不动了,眼睛眨了眨,嘴张了张,没有出声。

动作快点!为首的武警在催促。高芒种重重点了一下头,一步步挪向门口。在跨出门槛的时候,脚镣太沉有些碍事,两次都没跨过去。两个武警上前,将他的手臂架住拖了出去。

自己的生日,成了另一个人的忌日,这绝对不是好兆头。万金贵无端有些慌神。

肖律师和李处长两个兔崽子,好些日子没消息,也不知道外边的事态怎样,出没出什么新纰漏,想到这儿,一向以处变不惊自诩的万金贵,也不由得心神不安。万金贵昨天还在计划,今天要花钱加几个菜,请仓中牢友小吃一顿,借生日冲冲喜,结果半夜生变,高芒种赴死,让他连“生日”这两个字都不想提起了。

对着饭盆里猪狗食一般的牢饭,万金贵心里感慨顿生,想他这辈子出身贫寒经磨历劫,什么苦都吃过,总归已经混到了一村之长说一不二的地步,不算大富大贵,也是一方诸侯吧。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小尾巴村人替他大操大办庆贺花甲大寿,省里市里县里来的官车排了几里地长。现在不过刚刚三年,宴席上的酒香还没散尽,自己却成了阶下之囚,这个变化实在让他不堪忍受。

六十大寿头一天,马仔们请了江湖闻名的易经高人前来卜卦。夜里子时,老万头焚香沐浴,面朝东南,长揖深拜,以求预知自己后半生流年大运,结果卜得一副风水涣卦。卦辞日: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象日:风行水上,涣;先王以亨于帝,立庙。

万金贵原本听算命的瞎子讲过卦,知道涣意为散,这一卦卜得甚为失意。然而,高人所以谓之高,就妙在解卦上,那人将此卦一解,竟是有吉无凶的上上卦:涣卦,巽在上,坎在下,巽为风,坎为水。亨为畅通之意,泄壅滞使其通,故乘风顺水,利涉大川。效仿先王修筑庙宇祭天而服众,于涣散之时凝聚人心,则可进可退,化险为夷。

这一解真的让万金贵转忧为喜。其实他隐约感到自己在小尾巴村的绝对权威正在衰减,村民人心涣散的端倪已经显现,一直归咎于人们的收入增长太快,人一有钱心眼儿就多主意就坏。高人初来乍到,几句话就点到了小尾巴村的要害上,万金贵不能不服。

第二天,万金贵立马召开党委会,决定斥巨资扩建原有的村庙,建成之后还要请高僧真人前来开光。这招果然灵光,村庙修建耗时八个月,小尾巴村家家捐钱物,人人做义工,而且异口同声替菩萨干活儿心甘情愿。以后两年里,凡有村中大事,万金贵必先到村庙烧香拜佛问凶吉,果然顺风顺水百事亨通。

警察到小尾巴村拘押万金贵的时候,他心里除了恼怒并无半点恐惧,相信有菩萨赐给他的鸿运罩着,再大的事也能遇凶化吉。可是日子久了万金贵没底了,这看守所进来容易出去难,肖律师跑来跑去上下使银子,钱没少花,案情还愈来愈复杂,特别是听说小尾巴村人心浮动流言四起,老万头更加不安,这岂不又应了那个卦象:涣。

想到这些,老万头心里直发堵。

随着高芒种脚上的铁镣在水泥地上一路撞击,嘈杂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号仓陷入了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沉默。没人能够再次入睡,眼睁睁看老万头把纸钟一次次拨动,四点……五点……六点……六点半……

六点半是起床时间,走了需要特别照顾的高芒种,彪哥不再吆三喝四,厕所的使用也轮换得特别快。全仓的嫌犯按常规做着早间清理工作,走来走去悄无声息,活像没有配音的皮影戏。

后来,彪哥忍不住开口说话了。只听他哑着嗓子问魏宣说:加油,你说老子今天怎么这么烦?

魏宣停顿半晌,说:你哪里只是今天烦,摘了那副揣,你比戴着还要烦。只不过今天因为高大哥……你又烦上加烦……

彪哥嗯了一声:你还真的说对了,摘了揣我比戴着还要烦,给你加十分……你说那姓纪的小子,他到底想干吗?叫我去给高大哥陪绑都行,别今天提起来明天放下,好比猫捉老鼠只玩不吃。老子就那么招他恨?这几天我天天在想,什么样的人算好人,什么样的人算坏人,高大哥算不算好人,老子算不算坏人。你说呢?

魏宣想了想,小心地说:高大哥当然算好人,彪哥你……也不能算坏人。

彪哥继续问:如果他是好人,怎么就被杀了头呢?

魏宣答道:高大哥是好人不错,可惜他杀了人。杀了人就违犯了法律,并且是严重违犯法律,所以他要被杀头。

让彪哥想不通的地方正好在这儿,他提高了声调,用要找谁说理的口气设问:都说杀人就得偿命,坏人杀好人,好人杀坏人,坏人杀坏人,好人杀好人,全都一样?没有区别吗?

魏宣看他逼得紧,多少有些对付他说:从理论上说,凡是杀人在法律上都是犯罪,没什么不同。

彪哥的眼睛瞪得牛眼一样大,对魏宣的解释充满狐疑:老子没问你从理论上怎么着,是问你实际上怎么着。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读了几句书,就知道理论来理论去的,理论又不能解决杀头判刑的问题。

魏宣知道缠不清,开始信口乱说:法律就是一种理论,一种专门的理论,法律叫你死,你就活不了:法律要关你,你就出不去。

彪哥钻进牛角尖转不出来,还要纠缠:那法律总不能只管你犯不犯罪,不管你的罪是怎么犯的吧?比如说,老子那帮人里,只有二痞子最多事,好多场见血要命的大群架,都是他挑起来打的。可真出手的时候,他总是躲在最后头,逃跑的时候,他开溜又在最前头。到头来雷子抓的总是老子,放的总是他。现在老子在里边寸步难行,他小子在外边吃香喝辣。法律不是最讲公平吗?你说这能算得上公平?

魏宣猜测说:肯定是你出手总冲在最前头,开溜总撤在最后头。

一提起当年之勇,彪哥就牛气冲天:那当然!不然还叫什么爷们,还算什么哥们儿?

魏宣顺势说:那就别想不通啦。谁让你在那帮人里表现这么突出?枪打出头鸟,法律就是这么回子事。

这话彪哥不爱听,说着就有些来气:嘿,照你这么说,法律它就总是有理,不会出错啦。你不也是犯了法给逮进来的吗?那你怎么一提自个儿的事就气得发疯,口口声声说银行那取钱的铁匣子出了问题,责任根本不在你这儿,你是一冤案呀?

提起自己的案子,魏宣仍然就要激动,虽然已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歇斯底里,也难免情绪大变:正说你呢,干吗往我身上扯呀?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违法犯罪,是知法犯法,扯不到一块儿去。

彪哥听这话更不干了,脸子拉了下来,说:魏宣,你小子说什么呢?老子今天总算是看明白你了。别看你平常在老子跟前装得跟孙子似的,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叫你撒尿你不敢拉屎,心里还是把老子当坏人。老子违法犯罪,老子知法犯法,你呢,你要是正正经经一个人,还不在外头凉快凉快,上里头来闻臭脚吃猪狗食干吗?你骗谁呢?老子们犯的谁不是那已经成了规定了矩的法呀,就你,法还没出来你就犯上了,能的你!你今天倒是给老子说说清楚,你和老子怎么就不一样了,不一样又怎么跑到一个茅坑里拉来了。

人在监牢里关久了,心理都有些不正常,个个都憋着邪火,为一点小事就大打出手不顾死活。魏宣如此,彪哥更不用说,本来被纪石凉作弄得嗷嗷叫,没茬都要找茬,听了不顺耳的话,还能不发作?

彪哥说粗话,这在魏宣看来再正常不过,要是放在刚进仓那会儿,借一个胆来,魏宣也不敢顶撞他。可是今天的魏宣,已不是跨国公司小白领魏宣,如果说在押嫌犯曾经是他不能接受的身份,眼下他反而不知道还有什么身份更适合自己。有人说,监狱即是熔炉,把人烧化再重新铸造,造出来的人准是三教九流的混合体,五毒俱全集于一身。亲身经历了许多的事情之后,魏宣将这样的说法奉为经典,他的变化说明这是经典。

魏宣回答彪哥的话,让旁边的人都很吃惊,一点不吃惊的只有他自己。魏宣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撒气找政府。跟我这逞威风算什么好汉,等姓纪的来了,你敢动他,我才算服了你。

魏宣诚心哪壶不开提哪壶,彪哥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就赌了毒咒:你以为我不敢?刚才老子问的话你还听不出,老子想不通这法不法律的事,也看不出这么活下去比高大哥好多少。你这话算是点拨了我,老子好汉一条,白白死了可便宜了他们,真要去追高大哥,还得拉上个伴才行。姓纪的雷子不错,心狠手黑跟我对路,而且还欠着老子不少的人情债。老子哪天玩真的,不带上他还行?

这样的狠话牵涉主管看守的性命,魏宣自然不敢再往下接腔,仓中又陷入了沉闷。

万金贵仔细听着这两个人戗戗,心里的郁闷渐渐消退。彪哥眼下差不多就是一个煮开了的高压锅,只要找个机会把保险阀一拽开,里边沸腾的汤汤水水,必定喷涌而出。果真如此,他老万出头的日子就来了。

老万头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有看守打开仓门喊道:175号,出来见律师!

这一声喊在万金贵听来,如同福音天降。他知道肯定是肖律师代表村里人,给他拜寿来了,心里暗自骂道:这帮小兔崽子,料他们也不敢把爷爷的生日忘了。

于是他稳稳地起了身,换上白色重磅真丝裤褂,青面手工精制布鞋,还把头上稀疏的毛发用梳子划拉整齐了。万金贵在心里对自己说,六十三岁生日在哪里过,过得怎么样,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保住小尾巴村的人心凝聚力。无论如何要尽快出去,出去之后要在第一时间去村庙燃放十万响大炮竹,告慰祖先他万金贵又回来了。

彪哥不知其中玄妙,看着老万头这一系列举动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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