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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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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况愈下。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越来越看得清楚,他总是平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直瞪瞪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脸孔上密布着茫然的神情。我的话有时使他的面色闪过一道色彩,也不过一霎时,然后就又阴沉下去。有时他几乎或完全不能讲话,只能用手轻微地在我手上一按就作为回答,慢慢地我也便了解了他按一下的意思。
当时间到了第十天的时候,我看到在他身上起了一种巨大的变化,这是前所未见的。在我走进国室时他的眼睛正望着门口,一看见我他的面色就显得活跃起来。
“亲爱的孩子,”他说道,这时我已坐在他的床旁,“我想你今天来晚了。不过我知道你是不会来晚的。”
“我来的正准时,”我答道,“我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
“你在大门口总是要等一下的,亲爱的孩子,对吗?”
“是的。我要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
“谢谢你,亲爱的孩子,谢谢你。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孩子,你不会抛弃我的。”
我无言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因为我心中还记忆犹新,我的确曾经想过抛弃他。
“最美好的事情是,”他对我说道,“自从乌云在我的上空浮游以来,你总是在我身边,安慰着我,比红日在我的上空高照时对我更加尽心尽力。这就是最美好的事情。”
他仰躺在床上,每一次呼吸都十分困难。虽然他很爱我,也很尽力想支撑住病体,但他面孔上的光彩总是不时消逝,在他凝望着白色天花板的宁静的面容上已经出现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今天你感到很疼吗?”
“亲爱的孩子,我不疼。”
“你是不会抱怨叫苦的。”
他说完了最后的话语,微笑着,用手碰了一下我。我懂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抬起手放到他的胸口。我便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他又微笑了,把他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上。
就在这个时候,探监的规定时间已到,我掉头一望,看到典狱官正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对我低语道:“你先不要走。”我谢过他的好意,并且问道:“如果他能够听我的说话,我可以和他说几句吗?”
典狱官走开了,并且对看守也打了个招呼,要他也离开。这些变化都是在没有声息的情况下进行的,然而他凝望着白色天花板的宁静面容上的薄薄的阴影却顿时消失,充满柔情地望着我。
“亲爱的马格韦契,现在我有一件事不得不问你。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他轻轻地在我手上按了一下。
“你有过一个孩子,你爱她,但是你又失去了她。”
他在我手上略微按得重了一些。
“她还活着,和有权有势的人们来往。她现在还留在世上,生得非常美丽,已是一个贵妇人了。我很爱她。”
他使了最后的一点微弱气力,想把我的手送到他的嘴唇上,可是他再没有力量了。我看到这点,便顺着他把手放到他的嘴唇上,然后他轻微地让我的手又滑向他的胸口,又把他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上面。这时他那凝望着白色天花板的宁静的目光暗淡了,消褪了,他的头安静地垂到了胸前。
这时我想起了曾给他读过的书,想到《圣经》中所说的有两个人到殿里去祷告。我知道我站在他的床边再不可能说些更好的话,只能说:“噢,主啊,对于他这个罪人大发慈悲吧!”
第五十七章
现在整个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告诉了房东我自己的打算,等到租约期满,我就退掉寺区的房屋,在未满之前,我打算分租一些出去。我立刻便在窗子上贴上了招租的广告。此时我已负债很多,手头几乎没有钱了。处于如此的情况下我这才慌得手足无措。也许我该这样写,如果正视一下现实,好好地理一理头绪,集中力量想一下,我早该慌得手足无措了,而我却全然不顾,只知道大病正在来临。最近的忙碌使我暂时没有生病,但病魔并未离开。我知道大病正在向我袭来,别的我就知道甚少了,而且我对它也毫不注意。
在最初的一两天之间,我躺在沙发上,或者躺在地上,只要偶然我在哪里躺下也就睡在哪儿。我感到头昏脑涨,四肢疼痛,思想毫无目的,身体毫无气力。接下去又是黑夜,漫长而充满了焦虑和恐惧。等到次日早晨,我企图坐在床上并想想过去的情况,然而我如何也没有办法做到。
上午我躺在床上,想把夜里的思绪好好整理一下,弄出一些头绪。在那寂静的深夜我是不是真的去到花园里,摸到那个我以为系着船的地方;我究竟有没有在楼梯上两三次昏倒而又苏醒,心中万分惊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从床上下来的;我究竟有没有疑神见鬼地感到他正爬上楼梯,而楼上的灯光亦已经熄灭,我正要去点燃呢;究竟有没有一个人那么神魂颠倒地说着,笑着,呻吟着,弄得我说不出来的苦恼,甚至使我怀疑这些全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呢;在这间屋子的一个黑暗角落究竟有没有一座关闭着的熔铁炉,以及一个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呼喊着里面正在火化郝维仙小姐,等等。在我胡乱的思想中忽然一股石灰窑的白色烟雾袅袅而起,把一切想理顺的事情全部打乱,最后在烟雾中我仿佛见到有两个人正盯着我望。
“你们要干什么?”我惊慌地问道,“我不认识你们。”
“唔,先生,”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弯下腰来拍拍我的肩膀,答道,“有一件事你得赶快处理一下,我敢说,否则你会被逮捕的。”
“有多少债务?”
“一共是一百二十三镑十五先令六便士。我看,这是你欠珠宝商的账款。”
“你们想怎么样呢?”
“你最好到我家里去一趟,”此人说道,“我家里的房屋是很不错的。”
我想从床上起来并穿好衣服,然后我又看看他们,发现他们已站得离床远远的,正在注视着我,而我仍然躺在床上。
“你们看看我现在的状况,”我说道,“我只要起得来我就会同你们去,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儿。你们一定要把我带走,我怕会死在路上的。”
也许他们答应了几句,也许他们争辩了一下,也许他们还在鼓励我,说我身体不像我所说的那么差。那次所发生的事在我脑中留下的只有这点线索。我不知道当时他们究竟干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没有把我带走。
我记得我是在发烧,来人也许因此而离开了。我痛苦地忍受着疾病的折磨,时常因昏迷而失去理智,好像什么事情都无穷无尽;我神志昏迷,根本分不清现实和我本身。我好像是房屋墙壁中的一块砖,是造房子的人把我砌进去的,我请求赶快把我从这眼花缭乱头昏目眩的地方拉开;我又好像成了一台巨大的机器里的一根钢轴,架在一座深渊上面碰撞着,旋转着,我多么希望这台机器停下来,把我这钢轴从上面卸下来。这些都是我当时病中情况,是我今天能回忆起来的,在当时也知道一些的情况。比如当时我以为来的人是杀手,有时我和他们格斗起来,一会儿我又以为他们来都是为了我好,因而全身无力地倒在他们怀抱之中,让他们扶着我躺下来。特别有一件事我记忆犹新,我记得当时那些人总是会发生一种情况,因为我在痛苦难挨的病中,他们的形象都变得古里古怪,甚至会无限地扩大与膨胀;然而,无论这些形象怎么古里古怪,迟早总会化成一个形象,那就是乔的形象。
我最严重的病情过去了,在病情转好的时候我注意到一切奇怪的形象都已消失,而剩下的一个形象却再也不变。无论是谁来到我身边,结果都会变成乔。在深夜我睁开双眼,看到在床边的那张大椅子里坐着的是乔;在白天我又从沉睡中睁开双眼,看到在窗台上坐着并且在窗篷下抽着烟斗的人是乔;我要喝些清凉饮料,那只把清凉饮料递给我的亲切的手是乔的手;饮完后我重新把头放在枕头上,这时有一张怀有希望、充满情义望着我的脸,那是乔的脸。
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真的是乔在这里吗?”
传来一句家乡的口音,那么亲切,那么熟悉,“是啊,我的老弟。”
“噢,乔啊,你把我的心砸碎吧!你对我发火吧!乔,你来打我吧!你说我忘恩负义吧,千万别待我这么好!”
乔看到我认出了他,非常高兴地把头挨着我放在枕头上,用一只手臂搂着我的脖子。
“亲爱的皮普,我的老弟,”乔说道,“你和我是永远的朋友,等你身体康复了,我们一起乘车出外走走,那可多好啊!”
乔说完后便退到窗口,背对着我站在那里用手擦着他的眼睛。因为我身体极度虚弱,不能起来到他身边去安慰他,我只有躺在床上,带着忏悔般的口吻喃喃低语:“愿上帝保佑他!愿上帝保佑这位温和的基督教徒吧!”
然后他又回到我的身边,他的双眼红通通的,于是我握住他的手,我们都感到沉浸在幸福之中。
“多长时间啦,亲爱的乔?”
“皮普,你的意思是问你病了有多少时间了,是吗,亲爱的老弟?”
“是啊,乔。”
“今天是五月底,皮普,明天就是六月份的第一天。”
“你一直都待在这儿吗,亲爱的乔?”
“差不多吧,老弟。我接到信知道你有病,我就对毕蒂说了。信是由一位邮差送来的,这个人原先是个单身汉,可现在他结婚了,虽然送信要走很多路,要穿破许多皮鞋,但不能发财,不过发财不是他心头之愿,他心里最大的愿望是结婚——”
“我听你这么说很高兴,乔!不过我得打断你的话头,你刚才说对毕蒂说什么来着?”
乔说道:“是这样的,我说你住在外地,专门和生人打交道。你和我又一直是老朋友,在你生病的时候来看看你,你不会不欢迎的。毕蒂听了后说:‘你到他那里去,抓紧时间去。’”乔又用一种权衡利弊的审慎神态总结般地说道:“毕蒂的话是‘你到他那里去,抓紧时间去。’总之,我不会对你讲假话的。”他作了一番严肃认真的思考之后又补充说道:“这位年轻姑娘说的意思可以这样解释,‘不要耽搁,马上就去。’”
乔说到这里便结束了,他告诉我讲话要适可而止,不能过多,又说我该补充一些营养,无论我想不想补充营养,都得按照规定时间多吃些,而且我得服从他的规定。听了他的话,我便亲吻着他的手,然后安静地睡在床上,他便去给毕蒂写信,并附上一句说我向她问好。
十分明显,毕蒂已经教会乔写信了。我躺在床上,观看他的一举一动,由于我生性的弱点,一看到他居然能写信,一种因骄傲而喜悦的心情竟然使我又一次流下眼泪来。我发现我所睡的床铺上的账子已经拆去,床和我本人也被搬进了会客室。这里大而明亮,空气流通,地毯也已被搬走,整个房间保持着清新。日夜通风,健康宜人。我的写字台被推到了一个角落,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小药瓶。乔坐在这张桌边开始了伟大的工作。他一开始先在文具盒中挑了一支钢笔,就好像在大工具柜子中挑选工具一样,然后把袖口卷好向上拉拉,好像准备挥舞他的大撬棍和大铁锤一样。在他写字之前,他先把左胳膊肘用力地抵住桌面,再把他的右腿一直向后伸到椅子后面。他写字时,每一向下的笔划都很慢,真像拖了六英尺长一样,而每一向上的笔划,在写时都可以听到墨水向四面八方溅出的声音。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他总以为墨水瓶放在这边,其实他是放在另外一边,所以他去蘸墨水总蘸个空,可是他看上去却是自以为是的样子。有时会遇上个把拼写不出的字阻碍他写信,但总的说来信写得还算顺利。在他最后签好名字后,便用两只食指擦最后一团留在信纸上的墨迹,然后又把指头在帽子上擦了擦。站起来后,他在桌子四周绕着圈子走,心情无限满意地从各个侧面来欣赏自己的表演效果。
当时我不想谈得过多,即使我能够多谈也不想多谈,因为我怕这样使乔担忧。所以一直到第二天,我才问他关于郝维仙小姐的情况。我问他,她是不是已经康复?而他听了摇摇头。
“乔,她死了吗?”
“怎么,我的老弟,你知道,”乔用一种劝告的口吻,和一种渐进的方法说道,“我是不会这样说的,因为这样说的口气太重了;不过她已不——”
“已经不在世了,对不对,乔?”
“这样说还差不多,”乔说道,“她已不在世了。”
“乔,她抱了很久吗?”
“要是让你说,你会说是在你病后大约一个星期吧。”乔说道。看来他是为了我才用这种逐步渐进的方法委婉答复的。
“亲爱的乔,你听说关于她的财产是怎样处理的了吗?”
“哦,我的老弟,”乔说道,“好像是大部分遗产都给了埃斯苔娜,我是说这早就处理好了的。不过,在她去世之前一两天她又追加了一条,留给马休·鄱凯特先生四千英镑整。皮普,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样留给他四千英镑整的?是‘根据皮普对马休的意见’。这是毕蒂告诉我的,毕蒂说她就是这样写的。”乔说着又重复了这追加的句子:“‘根据皮普对马休的意见’,留给他四千英镑整。”好像这句话对他有无限的好处。
乔对这个“整”字特别感到兴趣,津津乐道。我实在不知道乔是从谁那里得到“整”这个词的习惯性理解的,也许他以为在四千英镑上加个“整”字,钱的总数就会多一些。
然而他这样却使我非常高兴,因为这是我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如今总算大功告成。我又问乔,他听没听说过其他亲戚对郝维仙小姐遗产继承的情况。
乔说道:“莎娜小姐每年可得二十五镑,因为她肝火旺,脾气暴躁,这钱是让她买药丸吃的。乔其亚娜小姐获得二十镑,还有一位什么夫人,我想起来了,我的老兄弟,有种动物背上有峰的叫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想晓得这种动物的名称,我说道:“是‘卡美尔’①吗?”
①Camel,骆驼,读音与卡美拉相近。
乔点头答道:“是卡美尔夫人。”听了他这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指卡美拉。“她得到五镑,这是给她买灯草芯蜡烛用的,因为夜里睡不着时点亮灯,精神情绪可以稳定一些。”
乔一五一十告诉我的事情我非常相信,因为我觉得他所说的都确实可靠。乔然后又对我说道:“你目前身体还不太好,我的老兄弟,我今天只能再告诉你一件事,也仅此一件。老奥立克居然闯进了别人的屋子。”
“谁的?”我问道。
“我同意你过去的看法,不过,他的那副样子就是粗鲁成性的,”乔有些道歉似的说道,“要知道,一个英国人的家庭就是一个城堡,既是城堡就不能乱闯进去,至于战争年代是例外。他不管怎么有缺点,好歹是个粮食种子商人吧。”
“那么你说的就是彭波契克喽,是他的家被抢劫了吗?”
“皮普,一点不错,”乔说道,“他们抢了他的钱柜,抢了他的现金箱子,喝了他的酒,分享了他的食品,还在他的脸上抽耳光,拉他的鼻子,又把他捆在自己的床架上,并且打了他一顿,又用各种粮食种子塞满他一嘴,使他想喊也喊不出。不过他认识奥立克,自然奥立克被关进了县里的牢房。”
我们谈着谈着便随便起来,无拘无束了。我的精神恢复得很慢,但是却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着,好转着,稍微强壮了一些。乔待在我的身边,我想我又变成了小皮普。
乔对我可谓是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凡是我需要照顾的地方他全想到了,就像照顾一个孩子那样地照顾我。他坐在那里和我谈话,依旧如同昔日那般亲切,如同昔日那般纯真,如同昔日那般体贴入微,一切从维护我出发,以至于我几乎相信自从我告别昔日故居的厨房以来,我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场发烧造成的心灵混乱,甚至幻梦,如今已从迷梦中醒来,发烧也已退去。他在这里除了家务之外什么事都为我做。他一来到我这里便打发走了原来的洗衣妇,又为我雇了一个非常正派的妇女做家务。他时常对我说,他之所以未经我同意就擅自决定这件事自有其理由,“皮普,事情是完全正确的,我看到原来的那个洗衣妇总是在拍那张不睡人的床,把拍出来的鸭绒都装进一只桶,拿去卖掉。我看她下一次就会来拍你睡的这张床了,把你被子里的鸭绒都拍光,然后就会用你的汤盘儿菜碟儿把你的煤屑一点点运走,就会用你的长统靴子把你的酒什么的也都带走。”
我们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那时我们就可以一同乘车外出了,就好像当年我们盼望当他学徒的日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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