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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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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贾格斯先生——”
郝维仙小姐用坚定的语气打断了我的话:“贾格斯先生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他对此也不了解。他是我的律师,也是你恩主的律师,这完全是巧合。他作为律师,就会有许多人和他建立这相同的关系。巧合是易于发生的。不管怎样,巧合发生了,这不是由某一个人安排的。”
任何人都会从她憔悴而瘦削的脸上看出她没有隐瞒,也没有回避。
“可是我却误解了,而且一直误解了很长一段时期,我认为至少是你把我引向误解的。”我说道。
“是这样,”她又镇静自如地点头说,“我是想引你误解。”
“你说这是善意的吗?”
“我是什么人?”郝维仙小姐用她的手杖敲着地板,突然间怒火万丈,连埃斯苔娜都惊奇地抬头望着她,“我就是我,为了上帝的名义,我没有必要对什么发善心。”
我讲那句话的目的并不是存心埋怨她,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她,她这时正处于雷霆过后,坐在那儿沉思呢。
“好了,好了,好了!”她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过去我在侍候你的时候,”我为了安慰她,使她消气,说道,“你那么慷慨地给了我报酬,使我当上了学徒。我提出那些问题,只不过想了解真情而已。下面的一些问题,也不是出自我的私心,虽然用意和目的有所不同。你因势利导地把我引向误解,郝维仙小姐,也许是利用欺骗的手段惩罚你那些自私自利的亲戚吧;也许你能表明你的用意,而我如果措词不当就会触犯你。”
“的确这样,全是大家自讨苦吃!你也不例外。我既是这样的身世,又何必要煞费苦心哀求他们或哀求你不自讨苦吃呢?圈套是你自己设下的,我没有设下任何圈套。”
说完她又突然暴跳如雷,愤怒到极点。我等她恢复平静后,才说道:
“我一到伦敦,郝维仙小姐,就有机会进入你的一位亲戚的家庭,并在一个阶段内一直住在他们中间。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都有错觉,而且对错觉都信以为真。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无论你能不能接受,无论你信不信,我都要说,如果我不告诉你,我就显得虚伪和卑鄙了。我认为你对马休·鄱凯特先生及他的儿子赫伯特伤害得很深,其实他们是慷慨大度的,是光明正大的,是心地坦白的,他们绝对没有阴谋诡计和卑鄙下流的心思。”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郝维仙说道。
“他们仍然把我当作他们的朋友,”我说道,“虽然他们把我看成是取代了他们地位的人。至于莎娜·鄱凯特,乔其亚娜小姐,和卡美拉夫人,我看她们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鄱凯特先生父子和其余人的对比似乎起了作用,她对他们有好感,我很高兴地看到了这一点。她目光锐利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平静温和地对我说:
“你想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吗?”
“只有一件事,”我说道,“你不要把他们父子二人和其余的人混为一谈。虽然他们来自同一血统,但你相信我,他们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格。”
郝维仙小姐仍然用锐利的目光望着我,然后又重复地问道:
“你想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吗?”
“你看,我不是耍滑头的人,”我回答道,感到有一点儿脸红,“即使我想瞒住你,我也瞒不了。我确实想为他们干点事。郝维仙小姐,如果你能拿出一笔钱给我的朋友赫伯特作营生之用,而且在帮他忙时不让他知道,我可以提出我的看法。”
“为什么要帮他营生而又不让他知道呢?”她两只手扶住拐杖,非常仔细地注视着我,问道。
我说道:“在两年多之前我自己已经着手为他办这件事了,我没有让他知道。为什么我不能把事情办到底,其原因我不能奉告。这是秘密的一个方面,而且是别人的秘密,不是我的秘密。”
她的目光逐渐从我身上离开,然后转向炉火。起初室内一片寂静,蜡烛的烛芯慢慢地缩短着。她注视着炉火好长一段时间,壁炉里一些烧红的炭火因为烧空而坍了下去,她这才惊醒,目光重新向我扫来,起先是茫然地看着我,然后又开始逐渐地凝神注意起来。在所有这段时间内,埃斯苔娜一直不停地在编织着。郝维仙小姐只是凝神地注视着我,仿佛我们之间的对话根本没有中断过,她说:
“还有呢?”
这时我把脸转向埃斯苔娜,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埃斯苔娜,你知道我爱你,你明白我早就爱上了你,并且爱得那么深。”
她听到我提到她,才抬起眼皮望着我的面孔,而她的手指仍然在编织着。她望着我,脸上毫无情感流露。我看到郝维仙小姐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她的脸上,又从她的脸上移到了我的脸上。
“要不是我一向对这事情的误解,我本该早就说了。因为误解,我总以为郝维仙小姐已经把我们配成一对,而你是身不由己,所以我才没有说。不过,现在我一定要说了。”
埃斯苔娜的脸上依然毫无情感流露,她的手指仍然在编织着,只是把头摇了两下。
“我明白,”对着她的摇头,我说道,“我明白,埃斯苔娜,我不能指望你是我的,不久以后我究竟会怎么样,我心中无数;我会穷到什么田地,我会去何处谋生,我都心中无数。不过,我仍然爱着你,自从在这个屋子里第一次和你相遇开始,我一直爱着你。”
她依旧毫不动情地望着我,两只手忙着编织,并且又摇了摇头。
“郝维仙小组如果早就知道她所做的一切有如此的后果,而有意玩弄一个穷孩子的感情,在这么多年当中用虚无飘渺的希望和劳而无效的追求折磨我,这未免残忍了点儿。而且是太残忍了。我想郝维仙小姐未必早就知道这问题。我想,埃斯苔娜,她由于自己忍受着折磨,所以忘记了我的被折磨。”
这时只见郝维仙小姐把她的手放在心口,并按在那儿不动。她坐在那儿,轮流地看着我和埃斯苔娜。
埃斯苔娜答道,态度十分冷静平和:“看来,世界上还有那么点儿情感或者幻想,我也说不上该叫它们什么,也对它们捉摸不透。你说你爱我,我懂得你说的意思,但只是词面上的意思,而没有其他意义。可是你没有唤起我的共鸣,你没有触动我的心弦,我根本没有把你的话放在心上。我一直都设法在警告你,我警告过你没有?”
我非常可怜地答道:“有。”
“是啊,你就是不听我的劝告,总是以为我讲是讲,做是做。现在,你是不是仍然这样想呢?”
“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也希望你讲是讲,做是做。埃斯苔娜!你如此年轻,缺乏人生经验,又貌似天仙,你不可能有这种性格啊!”
“这就是我内心的本性,”她答道,并且加重了语气,“这就是我内心已形成的性格。我和你说到这点,已经说明我对待你和对待所有其他的人不同了。我也只能做到如此。”
“本特莱·德鲁莫尔正在镇里,他追求你这不是真的吗?”
“这是千真万确的。”她答道,用非常轻视和冷淡的语气提到他。
“你鼓励他,助长他的兴趣,和他同去遛马,今天他还要到这里来吃饭,有这事吗?”
我了解得如此清楚,这似乎使她大吃一惊,但她答道:“的确有这事。”
“埃斯苔娜,你不会爱上他吧?”
这时她的手才第一次停下了编织,她愤怒地对我说道:“我过去和你说过什么?难道你还是这样想,以为我说归说,做归做?”
“埃斯苔娜,你不会和他结婚吧?”
她望了一下郝维仙小姐,手中拿着活儿考虑了一下,然后说道:“为什么不能告诉你真话呢?我正准备和他结婚。”
我把头低下来,双手掩住面孔,尽量地控制住自己。虽然她说的这些话给了我莫大的痛苦,可是我还没有哭,出乎她们的意料之外。我把头抬起来,看到郝维仙小姐的面孔形如鬼魂。我当时虽然情感冲动、痛苦万分,而她的形象却仍使我惊得非同小可。
“埃斯苔娜,最亲爱最亲爱的埃斯苔娜,千万不要让郝维仙小姐牵着你的鼻子走向致命的道路。你可以把我抛弃,其实我知道你已经把我抛弃了;不过我希望你要嫁人至少嫁一个比德鲁莫尔品质好一些的人。郝维仙小姐要你嫁给他,目的是为了对许多品质比德鲁莫尔好得多而又爱慕你的人,对一些真心诚意爱你的人表示轻蔑,并伤透他们的心。在那些真心诚意爱你的人当中,至少你总能找到一个对你真情实意的人。虽然他不像我这样爱你如此长久,但你可以接受他的爱,嫁给他,我为了你也能忍受得了!”
我的真心诚意唤醒了她的惊异,只要她感到有那么一点儿对我的理解,她的心就该表现出一些同情。
“我就要和他结婚,”她用温和一些的语调对我说,“结婚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之中,我很快就要嫁出去了。你为什么冤枉我的养母呢?这件事是由我自己做主的。”
“埃斯苔娜,你竟然自己做主让自己委身于一头野兽?”
“那么我应该委身于谁呢?”她微笑着反问我道,“难道我要把自己嫁给一个心猿意马的人,要不了多久就把我当作废物扔掉的人(假如天下有如此之人)?行了!一切都定了。我会过得满意的,我的丈夫也会过得满意的。至于你刚才所说,郝维仙小姐牵着我的鼻子把我引向致命的道路,其实她倒是要我等等再说,暂时不结婚;而我自己对生活感到厌倦,简直没有什么乐趣,愿意尽可能地改变一下生活,所以决定结婚。不必多说了,我们永远也不会相互理解的。”
我绝望地说道:“这么一头低贱的野兽!你竟然嫁给这么一头愚笨的野兽!”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他幸福的,”埃斯苔娜说道,“我肯定不会让他幸福的。来,让我们握手道别吧,你这个喜欢梦想的孩子,喔,是个大人了。”
“噢,埃斯苔娜!”我回答时伤心的泪珠忍不住落到了她的手上,“如果我继续住在英国,如果我在英国还能够出人头地,一想到你竟然是德鲁莫尔的妻子,我怎能忍受?”
“一点意思也没有,”她说道,“简直是废话,你很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埃斯苔娜,不会的。”
“只要一个星期,我就会在你的脑中消失了。”
“在我脑中消失!你是我存在的一个部分,你就是我自身的一个部分。自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我这个粗野的乡下孩子虽然这颗可怜的心被你伤透,可是每当我读书时,字里行间便会跳出你的影子。我观赏景色时,无论是大河之上,河上漂浮的船帆,无际的沼泽地,天空中的云彩,那白日的亮光,那夜晚的黑暗,那狂风,那森林,那大海,那街道,哪一个景色中不会出现你的身影?你是我美丽幻想的化身,深藏在我的内心,是我心灵中永远的友伴。就说伦敦最坚固的建筑基村——石头吧,也比不上你的手那样真实,也比不上你的手那样无可代替,比不上你的形象,远远没有你对我的影响大。你无处不在,你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间,埃斯苔娜,即使到了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你仍然是我人格的一部分,我身上如有一点优点,你就是优点的一部分;我身上如有一丝缺陷,你就是缺陷的一部分。不过,我们这次分手,我只能记住你的优点,并且我将永远忠贞不渝地记住你的优点。你给了我伤害,但你给了我更多的友善。现在,我内心感到多么深刻的痛苦,就像尖刀割着我的心。哦上帝,愿上帝赐福于你,愿上帝原宥你的一切!”
我简直不明白我怎么会沉入如此不幸的颠狂之中,说出如此颠三倒四的话。这是我心房里的狂想,就像鲜血从内在的创口中涌出。我捧着她的手靠近我的双唇,亲吻了片刻,然后向她告别。但自此以后,每每我回忆起那个时刻(不久以后我有充分的理由去回忆它)的情景,埃斯苔娜只是用她那不太相信的神态凝视着我,而郝维仙小姐依然形如克魂,一只手按在胸口,似乎一切都变成了她阴森可怕的目光,包含了多少同情和多少悔恨。
一切均已结束,一切均已消逝!彻底的结束,彻底的消逝。我怀着如此的心情走出了大门,白天的光辉似乎比我来的时候暗淡,抹上了一道黝黑的色彩。我一头钻进小巷,在这些后街静巷中转来转去了好一会儿,然后举步向伦敦方向走去。这时,我已经从失常的心态中苏醒,再不想回到蓝野猪饭店去看到德鲁莫尔。我也无法忍受乘坐马车回伦敦,以及车上旅客的絮语,所以最好还是步行回伦敦,即使跑个筋疲力尽也是个痛快。
直到午夜刚过,我才抵达伦敦桥。过了桥,我便走进了错综曲折的小巷。在当时这些小巷可以直通伦敦西区,小街小巷就靠近河的北岸。我回到寺区最近的路就是沿河而行,经过怀特弗拉埃路。赫伯特知道我明天回来,说不定已经睡觉,但是我带了钥匙,可以不惊动他自己开门进去休息。
我过去几乎没有在寺区的怀特弗拉埃路上的栅门关闭后回来过,何况这次全身污泥、精疲力竭,所以弄得守夜人不得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我对此也没有反感。这之后他才打开一道门缝放我进去。我担心他一时想不起我,干脆报名而人。
“先生,我想是你,不过我说不准。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送信的人说,务必请你就在灯光下读一下。”
这个要求使我非常吃惊。我把信接过来,信封上的确写着“菲利普·皮普先生亲启”的字样,而且在信封的顶端写着:“就在这里阅信”。于是,我把信拆开,守夜人在一边把灯光举向我。我读着信纸上的内容,是温米克的手笔,他写着几个
第四十五章
读完了这封警告的信,我立刻从寺区的门出来,匆忙选择了最佳路线直奔舰队街。在那里我乘上夜班出租马车,驶向沽文特国的黑蒙斯旅社。在那个年头,无论怎么晚,你都可以在这旅社找到床铺。旅社的账房先生把我从一个边门让进去,点亮了架子上最靠近的一支蜡烛,领我笔直走进牌子上标明的第一个房间。这是底楼的后房,就像一个地窖。那张床活像个专制魔鬼,四根柱子搭成的床架,四条腿占满了全部空间,一条蛮横的腿伸向壁炉,另一条腿伸到门口,那个神气简直威严无比、神圣不可侵犯,把小洗脸架挤在了一边,显得十分可怜。
我要账房先生给我拿个灯来,他拿来后便走了。在过去那种道德淳朴的时代,这灯具有独特的古风,十分雅致,蜡烛是用灯草芯制成的。这种东西活像一条手杖形式的幽灵,只要碰一下,它立刻便可变成两段。这根本是不能用来点灯的。这灯像一座高高的铁皮塔楼,中间的底座上插了一支孤零零的蜡烛,烛光从铁皮塔楼的小圆孔中射出,在墙上映上了一个鲜明得令人惊醒的影子。
我上了床,静躺在上面,两脚酸痛,全身疲倦,痛苦难挨。那个愚蠢的像百眼巨人一般的灯火不灭,我的双眼也难以合拢。在死寂般的黑夜与昏暗之中,我的双眼和那百眼巨人相互瞪着。
这是多么悲惨的黑夜!多么令人烦躁,多么令人心灰意冷,多么漫长的黑夜!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混合着冷却的煤烟和火热的炉灰的味道,令人很不愉快;我的双眼搜寻着床顶上的角落,好像一队队从屠宰场飞来的绿头苍蝇,从市场上飞来的钻耳虫,从乡下爬来的蛆虫,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静等着下一个夏季的来到。这一切使我幻想突起,不知道什么东西会从上面滚落下来,忽然我就似乎觉得有东西竟轻轻地落到了我的脸上。这是很不愉快的念头,而且其他念头也接踵而至,仿佛又有什么东西爬上了我的背。我睁着双眼无眠地躺了一会儿,在寂静之中又出现了奇怪的响声,一切东西都在低语。壁橱轻轻说着话,壁炉发出叹息,小小的洗脸架也滴滴答答起来,抽屉里面似乎也偶然发出吉他琴弦的弹奏声。也就在同时,映照在墙上的百只巨眼也做出新的表情,每一只眼睛都瞪着,我仿佛从每一只眼睛里都看到五个大字:千万别回家。
不管什么夜间幻想,不管什么夜间幻听,无论它们怎样向我蜂拥而来,都不能把“千万别回家”的念头驱散。无论我在想什么,这几个字都会编织进我的思想中去,好像身体内在的隐病无法摆脱。不久之前,我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说有一位不知名姓的绅士,一天晚上在黑蒙斯旅社的床上结果了自己,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发现躺在血泊之中。我的大脑又在思虑着,这个人一定就是住在我的这个房间,于是我从床上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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