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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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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蒂,”我们踏着回家的归途时,我说道,“但愿你使我走一条正路。”
“但愿我能!”毕蒂答道。
“要是我能使自己只爱上你那该多好啊!我如此坦率地向你表白,你不会介意吧?你可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啊。”
“哦,亲爱的,我不会介意的!”毕蒂说道,“你也不要介意我才是。”
“如果我能使自己那么做,那会是我的福分。”
“你明白,你是永远做不到的。”毕蒂说道。
其实,就那个傍晚看来,这事倒不见得一定不可能,但如果早几个小时谈这个问题那就不一样了。所以我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吃不准。但是毕蒂却说她能吃得准,而且说得那么坚定。在心中,我相信她说的是对的,但是她把问题说得那么肯定而不留余地,也使我颇为不快。
我们缓步来到了教堂墓地,从这里我们必须通过一道堤坝,还要翻过一道闸门,跨过栅栏。就在这时突然跳出了老奥立克,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从闸门里跳出来的,还是从灯芯草丛中跳出来的,抑或是从污泥地里跳出来的?不过,从他那污浊不堪的样子来看,说从污泥地里跳出来的倒差不多。
他大声吼道:“喂!你们两个人到哪里去?”
“除掉回家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唔,好吧,”他说道,“看来我只有送你们回家喽,否则我可就该杀了!”
他的这一句“该杀了”是他最喜欢用的口头禅。我很了解,他说出这话并没有什么确定的含义,就和他瞎说个教名一样,只不过以它冒犯他人的尊严,表达某种恶意伤害的意愿。我记得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个想法,如果他真的亲自动手“该杀”我了,他一定会用一根锋利的弯钩一下子就把我的头割掉。
毕蒂非常不愿意让他和我们一起走,于是低低地对我耳语:“不要让他跟我们走,我不喜欢这个人。”其实我也不喜欢他,于是便不客气地对他说我们谢谢他,但是我们不要他送我们回家。他听了我的话后发出一声大笑,然后退了回去,但是却一直隔了一小段路在后面尾随着我们。
我很好奇为什么毕蒂不喜欢奥立克,也许是因为我姐姐被谋害这件事至今尚未水落石出,而毕蒂怀疑奥立克插手了此事,所以我就要把情况问清楚。
“噢!你问这个,”她答道,同时掉过头去看看那个拖拖拉拉走在后面的奥立克,“因为我——我担心他喜欢上我了。”
“他难道对你说过他喜欢你吗?”我愤愤地说道。
“没有,”毕蒂说道,又把头掉过去看看,“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不过,他一看到我就会装模作样、嬉皮笑脸。”
她所说的他喜欢上她的证据不仅那么新奇,而且也那么特殊,但是我不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老奥立克竟然敢喜欢上她,这可把我给气炸了,好像这是对我的凌辱一样。
“你要知道,这件事和你是无关的。”毕蒂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是的,毕蒂,这件事是和我无关,可我就是不喜欢这件事,我也不赞成这件事。”
“我也不赞成,”毕蒂说道,“你不必去管它,它和你是无关的。”
“确实无关,”我说道,“但是我要告诉你,毕蒂,如果你默认他的装模作样和嬉皮笑脸,那我可就认为是你不好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对奥立克提高警惕,只要他一乘机有意对毕蒂装模作样、嬉皮笑脸,我便插在他们之间,挡住他的戏法。要不是我姐姐突然对他产生了好感,他仍然可以留在乔的铁匠铺里,否则我早就设法把他辞退了。他十分了解我的这番善意,并且还报于我。以后,我是会知道的。
好像从前我心神紊乱得还很不够似的,现在又变本加厉起来,起码多了五万倍的混乱。在有些时候,我便会清楚地意识到毕蒂远远胜过埃斯苔娜,其程度不可计量,同时会想到从我的出身看,过一种诚实而平凡的劳动生活本无可非议、正大光明,应该感到自尊自豪,应当引以为幸福骄傲。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思想是坚决的,我绝对不会和老朋友乔以及铁匠铺断情绝义。一巳我长大成人,艺成满师,就和乔合伙经营,而且和毕蒂结成良缘,组家立业,又何乐而不为呢?然而,正在兴致勃勃想得天花乱坠时,糊涂观念顿起,昔日郝维仙小姐家中的情景又在脑中浮起,好像一枚毁灭性的飞弹炸得我心神四处分散,失去了正常理智。神智既乱,要收回重整就得很费番工夫。而且往往当我心思正趋向于稳定时,突然心念一动,整个心思又四面八方分散开去。这个心念不是别的,而是郝维仙小姐在我满师之后是不是会造就我的远大前程呢?
即使我艺成满师,我敢说我的心未必能够收敛,一定仍然处于困惑茫然之中。但是,还没有等到我艺成师满,我却提前结束了学徒生活,详情将在下文中交待。
第十八章
我给乔做学徒的第四年,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有一群人聚集在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时,围在火炉的四周,正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沃甫赛先生高声朗诵报纸上的文章。我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那是一则有关一件轰动一时的凶杀案的新闻,沃甫赛先生读得似乎满头满脸都染上了血污一样。他心满意足地把凶杀案中的每一个令人恐怖的形容词都读得有声有色,似乎他自己成了法庭上的一个个证人。他模仿受害人虚弱的呻吟:“我一切都完了。”他又模仿凶手蛮横的怒吼:“我一定要找你报仇。”他还绘声绘色地学着当地医生的语调,提供医药方面的诊断证明,接着又表演了一个管关卡的老头儿,大声哭泣、全身战栗地叙述他听到的打击声。他把这证人表演得瘫作一团,以致听众们会感到怀疑,这个证人的心智是否正常。在沃甫赛的朗诵中,验尸官变成了雅典的泰门,而差役又变成了科里奥兰勒斯①。他读得津津有味,我们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快乐自在。我们在这种心情非常适宜的情况下,一致裁决这是故意杀人罪。
①两者皆为莎士比亚同名戏剧中的主人公。
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有一位陌生的绅士伏在我对面高背椅的靠背上,冷眼观察着这一切。他脸上露出一种轻视的神色,把粗大的食指放在嘴里咬着,一边打量着在座的每一张面孔。
“噢!”这位陌生人在听完了沃甫赛先生的朗诵后,说道,“我看毫无疑问你已经心满意足地审理完了这个案件吧?”
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一起抬头看着他,好像这个人就是凶手一样。而他则冷冷地、带着嘲讽的神情也望着大家。
“自然,你是说他有罪,是吗?”陌生人说道,“那你就说出来吧,说吧!”
“先生,”沃甫赛先生答道,“虽然我还无此荣幸和你相谈,不过我认为他是有罪的。”这时,我们也都鼓足勇气,低声附和着,说他有罪。
“我知道你这么认为,”陌生人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这么认为,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不过,现在我倒要向你提出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英格兰有一条法律,即在没有得到证据证明时,每一个人都是清白无辜的。”
“先生,”沃甫赛先生回答道,‘哦作为一名英国人,我——”
“说下去!”陌生人对着他咬着自己的食指,说道,“不要回避问题,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这条法律。哪一个是你的回答?”
他站在那里头歪向一边,身子歪向另一边,完全是一副气势汹汹的责问神气,伸出食指,点着沃甫赛先生——仿佛特意点着他让大家知道——然后,又继续咬他的食指。
“你说!”他问道,“你究竟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这条法律。”沃甫赛先生回答道。
“既然你当然知道,刚才为什么不早说呢?好吧!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沃甫赛先生好像完全处在他的操纵之中,受着他的摆布。“你可知道所有那些证人都还没有经过法律盘问这一事实?”
沃甫赛先生刚开始说“我只能说——”,话便被陌生人打断了。
“怎么?你不想用是或不是来回答这个问题?好,我再问一遍。”他又用食指点着沃甫赛,“看着我,你知道还是不知道所有这些证人都还没有经过法律盘问?说吧,我只要你说一个字:是抑或非?”
沃甫赛先生吞吞吐吐的,不知该怎么答才好。我们开始对他转变了态度,敬佩之情减低了。
“你就说吧!”陌生人说道,“我来帮帮你,虽然你并不值得我帮忙,但我还是帮帮你吧。先看看你手中拿的这张报纸,报纸上是怎么写的?”
“报纸上怎么写的?”沃甫赛先生看了一眼报纸,给弄得不知所措,只得重复了一句。
陌生人以极具讽刺意味的态度和令人捉摸不定的神情又说道:“你刚才读的是不是这张印着字的报纸?”
“毋庸置疑。”
“既然毋庸置疑便好办。那么把报纸翻开,再告诉我报纸上是不是清清楚楚地印着犯人明明白白的声明,他的法律顾问们都要他保留辩护权?”
“我刚刚才看到这一段。”沃甫赛先生抗辩道。
“别管你刚刚才看到什么,先生,我并没问你刚刚才看到什么。只要你高兴,你尽可以去倒着读主祷文,当然,也许你早就倒着读了。还是来说报纸吧,不,不,朋友,不是栏目的开头,那些你都已经看过了,往下看,往下看。”(这时,我们都觉得沃甫赛先生很会耍花样。)“怎么样?你找到了吗?”
“在这里。”沃甫赛先生说道。
“好吧,你用眼睛好好看一下这一节,然后告诉我,它是不是清清楚楚地指出犯人明明白白地声明他的法律顾问们要他保留辩护权?说吧,是不是如此?”
沃甫赛先生答道:“措词可不太相同啊。”
“措词虽然不太相同,”这位绅士尖刻地说道,“可意思是不是一致呢?”
“那倒一致。”沃甫赛先生答道。
“那倒一致。”陌生人重复道。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又把右手向证人沃甫赛伸去,“诸位,现在我来请教大家,这一段新闻明明在他眼前,可是这个人根本不去理会它,竟然把一个没有经过审讯的同胞判成有罪,事后还能安心地睡大觉。你们对他的良知有何评价?”
我们大家都开始怀疑沃甫赛先生并不是我们曾经想象的那种人,他的马脚已经开始为人们所觉察。
“不要忘记,诸位,就是他这一类的人,”这位绅士把手指指向沃甫赛先生,趁势紧逼道,“就是像他这样的人有可能会被召去充当陪审员,参加审理案件,掌握着生杀大权。他嘴上郑重其事地宣誓,说要忠诚地为国王陛下效劳,在法庭上公正地审理犯人,根据证据提供判决,顺天行法,可就在像刚才那样尽过职责后,他却能回到家中,只顾自己安安稳稳地睡大觉。”
我们现在才深深地体会到,这位不幸的沃甫赛的确是过分了,如果他适时而收,停止他的自以为是,情况也许大不相同。
这位陌生的绅士有一副不容争辩的威严气慨,而且他的态度明显地表现出他了解我们当中每一个人的秘密,他高兴揭露谁,谁准保垮台。这时,他从椅子的高靠背后走出来,走到两张高背靠椅之间的地方,正对着火炉。他就站在那里,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巴中咬着。
“根据我所得到的信息,”他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十分沮丧的我们,说道,“我有充分的理由断定在你们中间有一位铁匠,叫做约瑟夫,或者叫做乔·葛奇里。哪一位是他?”
“我就是。”乔说道。
这位陌生的先生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乔便走到他跟前。
“你有一个学徒,”陌生人继续说,“人们都叫他皮普,是吗?他来了吗?”
“我来了!”我大声喊道。
陌生人并没认出我,而我一下子便认出了他。他就是我第二次到郝维仙小姐家去时,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位绅士。刚才他伏在靠背上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现在我面对他站着,他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我便详细地核实了他的相貌,他的大头、黑色的面容、深陷的双眼、又浓又黑的眉毛、粗大的表链、脸上一点一点又硬又黑的胡茬子,甚至还有他那大手上发出的香皂气味。
“我想和你们两位谈一些私事,”他从容不迫地打量了我之后说道,“这需要一些时间,我看就到你们府上去谈吧,那儿是最方便的。究竟谈什么我不想现在就说,至于以后,你们把这事告诉你们的至亲好友或者不告诉他们由你们决定,因为那和我没有关系。”
我们三人在令人奇怪的沉默中走出了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又在令人奇怪的沉默中回到了家。一路上,这位陌生人偶然地会看我一眼,又偶然地会把他的指尖放在嘴里咬一阵。到了家门日时,乔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此人造访的重要性,为了表示其隆重,便先走一步过去把大门打开,在客厅里点燃起一根发出微弱光辉的蜡烛,我们的交谈便开始了。
一开始,陌生人先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伸手把蜡烛拉得靠近一些,看着他笔记本上记的什么东西,然后又把笔记本收了起来。他打量着坐在黑暗中的乔和我,在确认了究竟谁是谁之后,他把蜡烛又移开了一些。
“我的名字叫贾格斯,”他说道,“是伦敦的律师,有点儿名气。今天我来是要和你们办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我首先要告诉你们,办这件事不是我的主意。如果事先要问我一下,我就不会到这儿来,正因为事先没有征询我的意见,所以我就径自来了。我是受人委托,作为他的秘密代理人来和你们办这件事的。整个事情就是如此。”
他感到从他坐着的那个地方看不清我们,干脆站了起来,把一条腿跨过椅背,靠在那里站着,于是他的一只脚就踩在了椅座上,另一只脚则踩在地上。
“现在我要问你,约瑟夫·葛奇里,我受人委托向你提出解除你和你的徒弟,即和这位年轻人之间师徒关系的请求。为了这位年轻人的前途着想,你该不会反对他向你提出要求解除师徒和约的请求吧?你会提出什么条件吗?”
乔惊奇地睁大眼睛答道:“为了皮普的前程,我是不提任何条件的。我那样做,天主不容。”
“天主不容表明你的虔诚善心,但却不是回答,”贾格斯先生说道,“我要问的是,你会有什么要求吗?你到底有没有什么要求?”
乔很严肃地答道:“我的回答是没有。”
贾格斯先生瞅着乔。我暗自思忖,他好像在研究乔这么无私心杂念,究竟是不是一个大傻瓜。我当时由于好奇和惊讶,气都透不过来了。由于这种过分的紧张和手足无措,我对他们的观察也不仔细了。
“很好,”贾格斯先生说道,“记住你的语言,切记不要一会儿又改变主意。”
“谁会改变主意?”乔反驳道。
“我没有说谁会改变主意。你家养着狗吗?”
“我们养了一条狗。”
“那么记住:自夸虽然好,牢靠就更妙①。记住这句话,你看行吗?”贾格斯先生反复说着,并闭上眼睛朝乔点了点头,好像他原谅了乔做的什么错事一样。“行了,那么话归正题,来谈谈这位年轻人吧。我来到这里所要说的是,他可望获得一大笔遗产。”
①原文为that Bragg is a good dog,but that Holdfast is a better。句中含“狗”字,故有前问。
乔和我一听此话,惊得喘不过气来,只有面面相觑。
“本人受委托来通知他,”贾格斯先生说道,伸出手指斜着指向我,“他可望继承一笔相当大的财产。此外,这财产目前的所有人希望这个年轻人脱离他当前的生活环境,并离开这个地方,去接受上流社会的教育,简而言之,要把他作为大笔遗产的继承人来培养。”
我的梦想实现了,我疯狂的幻想成为了清晰的现实。一定是郝维仙小姐使我走向了一条幸运的道路。
“现在,皮普先生,”这位律师对我说道,“现在还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首先,从委托人那里我带来了一个要求,即要你永远使用皮普这个名字。你将接受一大笔遗产而仅仅有这么一个简单的条件,我想你是不至于反对的。假使你有反对的意见,现在有时间可以先把它提出来。”
这时,我的心跳动得很快,甚至在我的耳中也响起了不断的震动声。我好容易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句不反对。
“我想你也是不会反对的!现在我必须让你知道,第二点,皮普先生,对于这位慷慨解囊的恩主的名字,我必须严守秘密,直到他觉得什么时候合适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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