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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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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摆着果碟和花瓶一类的装饰品,现在都结满了蜘蛛网,连形状也难以辨别清楚了。我注视着那已变黄的桌布,觉得它长出了像黑蕈苗一类的东西。我看到生着花斑长腿的蜘蛛,满身长着疙瘩,奔进奔出它们的家园,仿佛这个蜘蛛王国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件。 
  我还听到老鼠在嵌板后面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仿佛蜘蛛王国的大事也引起了它们的兴趣。唯独黑甲虫对这些骚动毫不在意,拖着沉思而老态龙钟的脚步在火炉四边摸索着,仿佛它们因为眼睛近视,耳朵又听不见,所以只顾自己,和其他的邻居们互不来往。 
  我远远地观察着这些小爬虫的活动。它们吸引着我,我都看呆了。忽然,郝维仙小姐的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头上,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根丁字形的手杖,用它支撑着身体。她的模样看上去活像这所屋子中的女巫。 
  她用手杖指着这长桌子说道:“等我死了以后,这上面就是停放我尸体的地方。大家都会到这里来看我最后一眼。” 
  听了她的话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忧,生怕她就会躺到桌上去,并且立刻死在上面,变成上次我在集市上所见到的那个可怕的蜡像,所以在她放在我肩胛上的手下面,我吓得缩成一团。 
  “你说那个是什么?”她又用手杖指着那里问我,“就在结了蜘蛛网的地方。” 
  “小姐,我猜不出那是什么。” 
  “那是一块大蛋糕,是结婚蛋糕,是我的结婚蛋糕!” 
  她用炫耀的眼神看了一下屋子的四周,然后用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当作拐棍一样支撑着,说道:“好了,好了!扶我走一下!扶我走一下!” 
  从这一句话中,我马上领悟出我必须干的活儿原来是扶郝维仙小姐在屋子里一圈圈地来回走动。我立刻就迈开步,让她把我的肩肿当拐棍。我第一次来到她的家时,曾想效仿彭波契克先生马车的样子,这回可真的模仿了。我装成他马车的样子一步步地走着。 
  她的身体是很孱弱的,我们走了一段她便对我说:“走慢些!”可她走着走着,又会由于不耐烦而走快起来。我们一面走着,她的手一面在我的肩头上抽动着,她的嘴也在抽动着。因此,我便想到,我们之所以走得快起来,完全是因为她头脑中的思想快了起来。又走了一会儿,她说道:“去叫埃斯苔娜!”于是我走到楼梯平台上,像上次一样大声叫喊她的名字。等到见到了她的烛光,我便回来扶住郝维仙小姐。我们又在房中统起了圈子。 
  如果只有埃斯苔娜一个人到这里来看我们绕着屋子转,我就已经会感到十分地不安了,何况这次她把我在楼下见到过的那三位夫人和一位先生也带了来,我真给弄得手足无措了。从礼貌上说,我本该停下步子,但是郝维仙小姐在我肩头上捏了一把,于是我们又像马一样地急走着。我的心里感到十分局促不安,因为这些人一定会以为是我玩的花样。 
  “亲爱的郝维仙小姐,”莎娜·鄱凯特小姐说道,“您的气色挺不错的。” 
  郝维仙小姐答道:“我气色不好,只不过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罢了。” 
  卡美拉突然喜形于色,因为鄱凯特小姐遭到了当头一棒,于是她装出一副忧思重重的样子,注视着郝维仙小姐,嘴里喃喃地说着:“多可怜的好人!不能指望气色怎么好,多可怜的人。说她气色好,多么糊涂的想法!” 
  我们走到卡美拉跟前时,郝维仙小姐对她说道:“你过得好吗?”这时我本该停下来,可是郝维仙小姐不肯停,于是我们只有继续走下去。我想卡美拉一定对我恨之入骨。 
  “谢谢您,郝维仙小姐,”卡美拉答道,“我还过得去。” 
  “怎么啦,有什么事儿吗?”郝维仙小姐用十分尖厉的语气问道。 
  “没有提的必要,”卡美拉答道,“我并不想在您面前表白我的情感,不过每天晚上思念您已成为我的习惯了,以至于把自己却丢在了一旁。” 
  “那么,你就不要思念我好了。”郝维仙小姐回敬道。 
  “说起来多容易!”卡美拉带着温和的情意,抑制着抽噎,谁料话一碰嘴唇,泪珠一下子满盈了眼眶。“这一点雷蒙德可以作证,到了晚上我就不得不饮姜汁酒,还要服清醒头脑的药。雷蒙德可以作证,我两条腿上的神经痉挛得很厉害。只要一想到我心头疼爱的人,我就着急,一着急就会噎住,神经就会痉挛。这种情况我已习以为常,不是新鲜事了。我这个人太重情感,过于多愁,如不是这样,我也不至于消化不良,神经也会像铁一样坚硬。我真希望能如此。可是,要我到了晚上不想念您——那,别谈这些了!”这时,她的眼泪已如雨一样地洒下来。 
  她所说的这位雷蒙德,据我猜测就是这里的这位先生,而这位先生据我猜测就是卡美拉先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来援救了。他用安慰和赞美的声调说道:“卡美拉,我亲爱的,大家都知道你重视家庭亲缘感情,正是这种情感逐渐伤害了你的身体,甚至使你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了。” 
  那位表情严肃的妇女,即刚才在下面我只听到她讲过一次话的妇女,现在说道:“我亲爱的,我看并不是想念某人就要从某人那里得到大笔好处。” 
  现在我才看出,莎娜·鄱凯特小姐是一位身材矮小、满脸皱纹、肤色棕黄的干枯老太婆。她那张小脸活像是胡桃壳做成的,一张嘴却大得和猫嘴一样,只不过没有胡子罢了。这时,她对这看法颇为赞同地说道:“当然不是想捞什么,亲爱的,嗯!” 
  “想念想念是再容易不过了。”那位表情严肃的妇女说道。 
  “除了想念想念外还有什么更容易的事,你说呢?”莎娜·鄱凯特表示赞成地说道。 
  “噢,没有错,没有错!”卡美拉大声说道,这时她的情感已被扰乱了,而且从两腿升起,直冲进她的胸口。“完全正确!本来嘛,多愁善感就是一个弱点,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正是我有这多愁的弱点,身体才遭了殃,否则又不致如此吧。不过,就是能改变我的这性格,我也不想改。尽管我为此不知道忍受了多少痛苦,但是每逢我深夜中醒来,发现自己仍然是这么个性格,倒反而给了我安慰。”说到这里,她又泪珠如雨,以表明自己的情怀。 
  郝维仙小姐和我一直没有停步,在房间中一圈一圈地走着,不时地擦过女客们的裙边,也不时地远远离开她们,走到这阴郁沉闷房间的另一头。 
  卡美拉又说道:“只有马休这个人不懂得任何亲缘之情,从来不会到这儿来看看郝维仙小姐!而我已经把沙发作为常伴,时常解开紧身褡的带子,一连几个小时无知无觉地躺在上面,头枕在沙发边上,头发垂挂在沙发下面,而我的脚不知道放在哪里——” 
  “亲爱的,你的脚放得比你的头还要高呢!”卡美拉先生说道。 
  “我就是那样一连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昏沉而睡,还不是为了马休的古怪脾气和令人费解的行为。可是从没有谁来感谢我。” 
  那位表情严肃的妇女插嘴道:“说老实话,我不认为会有人感谢。” 
  “你知道,亲爱的,”莎娜·鄱凯特小姐也补充道(这是个表面温和,内里坏心肠的人),“你该问一问自己,你究竟期望谁来感谢你呢,亲爱的?” 
  “我并不指望有谁来感谢我,也不指望有谁会对我怎么样,”卡美拉又继续说道,“我就是那样一连几个小时地昏沉而睡。这一点雷蒙德是证人,他看到我给噎住,即使喝姜汁酒也不起作用。我打噎打得很厉害,连街对面的那家人在弹钢琴时都听到我的打噎声,那些可怜的孩子还以为是远远的鸽子叫声呢。没有想到现在我反而被别人评头品足——”这时卡美拉把手放在喉头处,准备开始她的化学反应,想构成新的化合物。 
  郝维仙小姐听到这同一个马休的名字时,让我停了下来,她自己也不走了,站在那儿望着说话的人。这个变化起了很大作用,使得卡美拉的化学反应也停止了。 
  这时,郝维仙小姐严厉而又冷酷地说道:“马休最后会来看我的,那时我就停放在那张桌子上。马休就站在他该站的地方,”她用手杖敲着桌面,“站在我的头旁边!你就站在这里!你的丈夫站在这边!莎娜·鄱凯特站在那边!乔其亚娜站在这一边!现在我把你们站的地方全都安排好了,到那时你们就来把我分而食之。好了,现在你们该走了!” 
  她说话时,每提到一个名字便用手杖在桌子的一个地方敲一下。然后,她对我说:“扶我走吧,扶我走吧!”于是我们又重新开始在房内转圈子。 
  “我看无法可想了,”卡美拉大声嚷道,“只有遵从旨意在此告别。不过我总算见到了所思念的人,尽了自己的义务,虽然仅仅这么一会儿,也可聊以自慰。在我于深夜梦醒时,虽然会感到忧郁,但还是满足的。马休本来也可以得到这安慰,但他却反其道一意孤行。我本来是下定决心不再表明我内心情意的,不过现在说起我们要把自己的骨肉至亲分而食之,好像我们都成了吃人的巨人,而且最终又下了逐客令,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卡美拉夫人把手放在起伏不停的胸口上时,卡美拉先生便插过来帮忙。她很不自然地装出一副强自镇静的样子,我想无非是想表明她一离开这里就要跌倒打噎吧。卡美拉先生扶着她走出去时,她还对着郝维仙小姐做了一个飞吻。莎娜·鄱凯特和乔其亚娜都心怀鬼胎想留在最后一个离开,丽莎娜·鄱凯特毕竟与众不同,懂得如何以智取胜。她矫揉造作,圆滑之极,围着乔其亚娜转来转去,使得她不得不先离开。于是,莎娜·鄱凯特便可以在告别时使用特别有影响的词句:“愿生保佑您,亲爱的郝维仙小姐!”她那胡桃壳般的脸上露出了宽容慈爱的微笑,对其他几人的弱点表示出同情。 
  埃斯苔娜举着蜡烛送客人下楼。郝维仙小姐仍然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步一步走着,不过越走越慢。最后,她停在炉火前,凝视了几秒钟,又嘟哝了一些什么,对我说: 
  “皮普,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正准备祝愿她万寿无疆,她却举起了手杖。 
  “我不许提这件事。我不许刚才到这儿来的人提这件事,也不让任何人提这件事。每逢这一天他们就来了,但他们都不敢提这件事。” 
  当然,我也就没有必要想法提这件事了。 
  “有一年的今天,在你出生很久之前的一个今天,”她用她那根了字形手杖点着桌上放着的一堆结了蛛网的东西,但没有碰到它,“这堆垃圾被送到了这里。从那时起,这东西和我就一起开始逐年憔悴。老鼠一直用牙齿在啃它,而有比老鼠牙齿更尖厉的牙齿一直在啃着我。” 
  她站在那里,凝视着桌上放的东西,用手杖头抵着自己的心口。她穿的是曾经洁白的婚礼服,现在已经泛黄而且萎缩;桌上铺的是曾经洁白的桌布,现在也已泛黄而且萎缩了;四周的每一件东西只要碰一下,都立即会变成面粉。 
  “终有一天死神会成全我的,”她带着副鬼一般的苍白面孔说道,“那时他们会把我停放在这里,穿着新娘的礼服躺在迎亲的喜筵桌上。我死后就这样办,这就是对他最后的诅咒,如果正逢到这个日子那才好呢!” 
  她站在桌边,凝视着这张桌子,仿佛站在那里正凝视着躺在桌上的她自己的尸体。我依旧沉默无语。埃斯苔娜已经返回,也保持着沉默。我觉得我们似乎那样站了好长一段时间。屋内的空气浑浊沉闷,每一个角落里都笼罩着浓重的黑暗,甚至使我也产生了一种令人恐怖的幻觉,埃斯苔娜和我似乎也开始了缓慢的腐烂过程。 
  她就那样,处于一种心神错乱的状态,可是最后,在霎那之间她又恢复了正常。她说:“我来看你们两个人玩牌,为什么还不开始玩?”于是我们都回到她的房间,像上次一样地坐在那里;像上次一样,我一次又一次地让我的牌被吃光;像上次一样,郝维仙小姐一直在注视着我们,设法引起我对埃斯苔娜美貌的注意。她一会儿把珠宝试戴在埃斯苔娜的胸口,一会儿又试戴在埃斯苔娜的头上,弄得我目不暇给。 
  至于埃斯苔娜也像上次一样地对待我,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这次她不愿意降低身份来和我说话。我们玩了约摸五六局,我便被告知下一次来的日子,然后像上次一样地被领到院子里,像狗一样地被喂给吃的东西。当然,也像上次一样,我被留在那里随我高兴地东游西荡。 
  上次我曾爬上一道国墙去观看花园景色,那墙上有一扇门。至于上次那扇门究竟是开着还是关着,我并无意去追究。反正上一次我没有看到什么门,而这次我看到了。现在门开着,我知道埃斯苔娜早就把客人们送走,因为我见到刚才她返回时手中拿着一串钥匙。我信步走进了花园,而且在那儿东逛西逛。这花园早变成了一片荒地,只留下一些旧的香瓜棚和黄瓜棚架子,也已经衰败不堪。那几根枯藤只能乱找一些依靠来寻求生存,爬在破帽子上,攀过旧靴子;还有时,一根枯藤上冒出的新枝,把一只破锅当成寄身之所。 
  我逛遍了花园,还选了一所花房,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株倒伏的葡萄和几只瓶子。这时我才发现,我正在一个阴沉凄凉的角落里,也就是刚才我从窗口看到过的那个角落。用不着问,我以为这个屋子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便从另一个窗口向里面张望。大出意料之外的是,我发现自己正和一位面孔苍白、眼脸发红、头发淡黄的少年绅士相互对望着。 
  这位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一转眼便不见了,可是一会儿他却站在了我的身边。刚才在窗口时我看到他正在读书,这会儿他在我面前看上去又是满手墨迹。 
  他对我招呼道:“喂,小家伙!” 
  “喂”这个词是个一般的称呼,我看最好的应付方法该是依样画葫芦,所以我答道:“喂。”为了礼貌,我没有说出“小家伙”几个字。 
  “谁放你进来的?”他说道。 
  “埃斯苔娜小姐。” 
  “谁让你在这儿东荡西逛的?” 
  “埃斯苔娜小姐。” 
  “来,我们打一场。”这个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这样说道。 
  我除了跟着他走,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个问题以后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可是当时我能做的只有跟他走,因为他的态度是决定性的,而我的吃惊也是自然的。他在前头引路,我跟在后面,仿佛着了魔似的。 
  “停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对我说,其实这时我们还没有走出多少步,“打架也该让你晓得打的理由。看我的。”说着他便表现出一副十分激怒的样子,把两手相互一拍,做出一个很优雅的后踢腿姿势,随即扯住我的头发,然后又一拍两手,低着他的头向我的心口冲撞而来。 
  他这种撞头法简直和公牛没有两样。无疑,这是不知廉耻的不礼貌行为,再加上我刚吃过面包和肉,给他这一撞特别感到不舒服。所以,我便也给了他一拳。当我正准备再给他一拳时,他却说道:“嚼呀!你倒有种?”于是他便前后摆动起身体,这种打架方法我可没有见过,也许是我的见识太少吧。 
  “打有打的规则!”他说着,踢起左腿,右脚落地。“一切都要符合规则!”说着,他又踢起右腿,左脚落地。“先去找一个场子,做些赛前准备!”于是,他跳来跳去,前后躲闪做了各式各样的怪动作,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我看他身形机灵活泼,心中对他暗怕几分,但是,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身体上说,我坚信他那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头和我的心口本来无怨无仇,既然他能撞我,我也就有权利以牙还牙,既然我被逼如此,那也是身不由己了。所以,我无言地跟着他,走到花园的一个僻静角落。这里是两道培的连接处,还有一堆垃圾可以把视线隔开。他问我对这个所在满不满意,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于是,他又要求离开这里一会儿。果然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还带来一瓶水和一块浸在醋中的海绵。他说:“这东西对你我双方都有用。”然后便把它们放在靠墙的地方。接下来,他便开始脱衣眼,先脱掉茄克和背心,又脱去衬衫。他的态度表现出一副无忧无虑、爽快利落的样子,不过其中藏着一股杀气。 
  虽然看上去他并不很健康,脸上生了青春痘,嘴上还生有火疮,但他的那些准备活动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猜,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但身材比我高得多,他那个旋转身形的架势的确使人眼花缭乱。再说,这位少年绅士穿了一身灰色衣服(这是指他脱衣上阵之前的样子),胳膊肘、双膝、两只手腕、两只脚后跟都比他身体的其他部分要发达。 
  我看到他对我拉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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