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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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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乔答道,露出沉思的样子。当然,他并不是必须思考这一问题,而是因为坐在三个快乐船夫酒店中,一叼上烟斗,似乎就会沉思起所讨论的每一件事情。“那——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的儿子。”
“是你的侄子?”陌生人又问道。
“那,”乔答道,仍然是一副沉思的神情,“他不是我侄儿,不,我绝不骗你,他不是——我的侄儿。”
“真活见鬼,他究竟是你的什么人?”陌生人问道。我听了他的话,感到他这种问话的腔调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这时,沃甫赛先生便插进来了。他这个人对这里的各种亲戚关系了如指掌,这也是他的职业习惯,心中有一本谱,记得某男和某女有亲戚关系不可结婚等等。所以,他便解释了我和乔之间的关系。沃甫赛先生不仅插嘴解释了情况,而且在讲完后还朗诵了一段从《理查三世》中选来的台词。那种蛮喊蛮叫简直令人毛骨悚然。然后,他似乎觉得表演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但没有忘记又补充了一句:“这是诗人莎士比亚说的。”
这里我有些事情需要说明一下,刚才沃甫赛先生谈论我时,他觉得还要有一个必须的动作,那就是乱揪乱摸我的头发,使头发都戳进我的眼睛。我无法弄清楚,为何像他如此有身份地位的人到我们家做客时,总是要寻找一个相似的机会乱弄一下我的头发,使得我两眼都红肿起来。只要我一回忆起已逝的童年时代,那一幕幕家庭社交圈子里发生的事便浮现在眼前,特别是某个慷慨的人用大手摸我,名义上是爱护我,其实是使我双眼红肿。这是我忘不掉的。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那个陌生人除掉望着我之外什么人也不看。他看我的那个样子仿佛他终于下定决心对我瞄准,然后要置我于死地似的。刚才他骂了那句话见鬼的话后便不言语了,一直等到三杯兑水朗姆酒送上来。接着,他便开枪了。这可谓是非常特殊的一枪。
这一枪不是用语言射出来的,而是演了一幕哑剧,并且明明白白是对着我演的。他搅拌兑水朗姆酒也明明白白是对着我搅拌的;他尝了一口兑水朗姆酒也明明白白是对着我尝的。他一面搅拌,一面品尝着酒,不是用送来的汤匙,而是用一把锉子。
他的动作是别人看不到的,只有我才能看到那把锉子。他搅拌完酒后,把锉子拭干,装进衣服的胸袋之中。我认出那是乔的锉子。我明白他一定认识我遇见的那个犯人。现在,我看到了那把工具,坐在那里凝视着他,心神恍惚,而他则倚在那张长靠背椅上,再不睬我,却大谈特谈起萝卜。
每逢周末晚上,我们村子里就充满了一种令人愉悦的情感,到处被弄得干干净净。人们都要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下,以迎接下一周的新生活。这也使乔有勇气敢于在星期六晚上在酒店里比平时多待半小时。今天,这半个小时和兑水朗姆酒都结束了,乔便起身告辞,拉着我的手向外走去。
“葛奇里先生,请稍等一下,”陌生人说道,“我想起在我的口袋里有一枚崭新发亮的先令,我想就送给这个孩子吧。”
他从掏出的一把零钱中找到这个先令,用一张皱巴巴的纸包好,然后才给我。“这是你的!”他说道,“记住!这是你自己的。”
我对他表示了谢意。虽然这已超过了礼貌的范围,可我仍是盯住他看,同时紧紧依偎在乔的身边。他对乔说了晚安,又对沃甫赛先生道了晚安(他正和我们一同离开),然而对我,他只是用瞄准的眼光扫了一下。也许,他的眼光根本就没有扫过我,因为他闭上了那只眼睛,不过,这一闭眼把千言万语都包藏其中了。
在回家的路上,即使我有兴趣谈些什么,也只能是独自一人自谈自说,因为一出三个快乐船夫酒店的大门,沃甫赛先生便和我们告别而去,而乔一路上都把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尽可能地用吸进的空气把朗姆酒的气味洗涮干净。我现在的思想茫无头绪,因为心里又翻腾起过去的错误行为,映出了老相识的影子,自然也不可能再想其他的东西。
我们走进了厨房。今天倒不错,我姐姐没有大发雷霆,乔也因为这件不寻常的事大着胆子把那枚崭新发亮的先令的来历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我敢担保这是假先令,”乔夫人得胜似的说道,“要是真先令他就不会给一个孩子了。拿来让我看看。”
我把纸包打开,从中拿出先令。这确实是一枚真的先令。“这是什么?”我姐姐说道,随手放下先令,把纸包翻开来一看。“两张一英镑的钞票?”
确实是两张一英镑的钞票,油腻腻、热乎乎的,好像和这里乡下的牲畜市场有过非常亲密的交情。乔这时又戴上他的帽子,拿起这两张钞票向三个快乐船夫酒店跑去,想把钱还给那个人。乔走后我便坐在我惯坐的那张小凳子上,失魂落魄地望着我姐姐,心里有一个念头,就是那个人早不在那里了。
不一会儿乔就口来了,说那个人也已离开了,不过关于这两张钞票,乔已经在三个快乐船夫酒家留了言。然后,我姐姐就用一张纸把钞票包好,又封得严严密密,放在客厅一张柜子顶上的茶壶里。这个茶壶是当装饰品用的,把钱放进去后她又将一些干玫瑰花瓣铺在上面。这以后它们便成了噩梦之魇,多少个日日夜夜缠住我不得安心。
我躺在床上无法成眠,那个陌生人总在我心头出现,他用一枚无形的枪在瞄准着我;还有我那件下贱的犯罪行为,和一个逃犯私下来往。我想这件事虽小,对我这个刚开始涉世的小人来说却可谓大事,而这大事居然在今天的事发生前被我忘记了。现在,这把锉子又鬼魂般地出现。我想这恐怖随时会缠住我,锉子还会重现。为了诱使自己入眠,我便想着下星期三到郝维仙小姐家里的事。然后,我真的进入了睡乡,不过在迷糊之中,我看到锉子从门口伸了进来,还没有看到拿锉子的人是谁,我便大叫一声惊醒了。
第十一章
我在约定的时间到了郝维仙小姐的家门口,犹犹豫豫地按了铃。埃斯苔娜走了出来,打开门锁让我进去,然后像上次一样又锁上门,带我去到那个放着蜡烛的过道。一开始,她根本就不理我,一直到她拿起了蜡烛,才转过头来,十分傲慢地说道:“今天你从这条路走。”于是她便带我走向这所大房子的另一处地方。
这是一条很长的通道,看上去似乎绕遍了整座正方形的宅邸。我们只走完了正方形的一边,在顶头的地方她停住脚,放下蜡烛,打开了一扇门。这时,阳光又重新出现,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铺着石板的小小庭院,院子的对面是一幢独立的住宅。我想这房子可能是早已停产的制酒作坊原先的经理或管事居住的地方。在这所房子的外墙上悬挂着一只钟。这只钟和郝维仙小姐房里的钟一样,也和郝维仙小姐的表一样,指针停在八时四十分上。
门大开着,我们走了进去。这是一个阴沉昏暗的房间,位于房子底层的后部,而且天花板很低。房里有几个人,埃斯苔娜走到他们那里后,对我说:“小孩,你走到那里去,站在那儿,等有人叫你时再进去。”她说的“那儿”是指窗子。于是我走了过去,站在“那儿”,心里很不高兴地看着外面。
这扇落地长自从顶到底全部打开着,望出去是已荒废掉的花园里一处最凄凉的角落。那里全是白菜梗子,还有一棵黄杨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修剪了,活像一块布了。树顶有一簇新长出的叶子,不仅样子难看,连颜色似乎也和原色不同,好像这布了在小锅里烤时有一处粘在锅底被烤焦了一样。当然,这是我在观看黄杨树时所想到的,是我朴实无邪的想法。我知道昨天夜里有过一场小雪,不过任何地方都没有看到积雪。可是在这花园里的这一小块寒冷阴湿之处,却积着未融化的白雪。寒风吹来,一阵雪花从地上卷起,沙沙地打在窗子上,好像在狠狠地斥责我,不该来到这个鬼地方。
我的猜测一点不假,我一走进屋便使屋子中的人都停止了谈话,而且都一起细瞧着我。房中的景象除了映照在窗上的熊熊炉火,其他什么东西我都看不见。但我意识到自己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全身的关节都僵硬得动弹不得。
屋中有三位女上和一位男土。我站在那扇窗边也不过才五分钟,便从他们那里获得一种印象,即他们全都是马屁精和骗子。不过,他们都装模作样,好像不知道别人是马屁精和骗子,因为,无论他或她只要戳穿对方是吹牛拍马之徒,那无疑也就是承认了他或她自己也是一个马屁精和骗子。
他们都在这里等待着某个人的光荣接见,现在已等得不耐烦了,显出无精打采和疲倦的样子。最健谈的一位女士不得不找些话讲讲,以此来强使自己不打呵欠。这位女士的名字是卡美拉,一见到她便使我想起我的姐姐。要说两者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年长了几岁,而且(我一眼便瞧了出来)长着一副更加粗鲁愚钝的面孔。说实在话,等我看得更清楚一些,我不得不认为她这副面孔简直是一堵死墙,既无门窗,又显得很高,她的面孔有那么点儿特征已经算是她走运了。
“真是可怜的好人!”这位夫人说道,一开口就是这种没有礼貌的态度,和我的姐姐没有两样。“他不与任何人为敌,除了他自己。”
“我看最好还是与人为敌,”那位先生说道,“这样才顺乎自然。”
“雷蒙德表弟,”另一位夫人说道,“我们都应当爱护别人。”
“莎娜·鄱凯特,”这位雷蒙德表弟答道,“如果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爱护,你叫他去爱护谁呢?”
鄱凯特小姐笑了。卡美拉也笑了,并且尽量抑制住自己的呵欠说道:“真是高见!”我想他们也许真的把这当成高见了。还有一位尚未开过口的妇女这时也认认真真、煞有介事地说道:“确是高见!”
“真是个可怜的人!”卡美拉随即又说下去。我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都望着我。“他真古怪!汤姆的妻子死时,他不听别人的劝告,就是不明白该让孩子们穿上重孝服。现在谈起这件事又有谁相信呢?他甚至还说:‘上天之主啊!卡美拉,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已经丧失了亲人,穿上黑孝服又有什么意思呢?’马休就是这样!这就是他的想法。”
“他有他的优点,他有他的优点,”雷蒙德表弟说道,“我要是不承认他的优点,老天也会责怪我的。不过,他总是不合时宜,永远也不会顺乎潮流。”
“你知道,我是下定决心的,”卡美拉说道,“一定得坚持到底。我说:‘为了一个家庭的名声,我不能像你那样干。’我告诉他,如果不戴重孝,家庭的名誉就会给丢尽了。我从早饭就开始大吵大闹,一直吵闹到吃晚饭,吵得胃都发痛,没法消化。最后,他也发了火,赌咒地说道:‘那么你高兴怎样干就怎么干。’于是,我立刻冒了倾盆大雨去购置重孝衣物。真谢天谢地,我总算办成这件事,对我也是一个安慰。”
“钱是他付的,对吗?”埃斯苔娜问道。
“我亲爱的小姑娘,问题不在于究竟是谁付钱,”卡美拉答道,“东西是我买来的。夜里我醒来,常常想到这件事,内心也感到心安理得。”
远处响起了铃声,沿着我刚才走来的那条过道传到这里,铃声中还混杂着一个人的喊声,打断了这里的谈话。埃斯苔娜这时对我说:“小孩,现在你可以去了。”在我转身的时候,他们全部都以最蔑视的眼光看着我。我走出门后还听到莎娜·鄱凯特说:“啊呀,怎么会是这样!还有比这事更奇怪的么?”接着卡美拉也补充道:“这真是奇谈怪事!闻所未闻!”语气之间充满了愤恨。
埃斯苔娜拿着蜡烛,我们沿着黑暗的过道走着。突然,埃斯苔娜停了下来,转过头,把脸紧贴着我的脸,用嘲弄的语气对我说道:
“哎?”
“哎,小姐。”我回答道,几乎撞到她身上,连忙控制住身子。
她站在那里望着我,自然,我也只能站在那里望着她。
“我生得漂亮吗?”
“漂亮,我觉得你非常漂亮。”
“我无札么?”
“不像上次那样无礼。”我说道。
“没上一次那样无礼?”
“没有。
她问我最后一个问题时,火气已经上冲了。当我回答时,她便使出全身的力量打了我一个耳光。
“现在怎么样?”她说道,“你这个粗野的小妖怪,现在你对我怎么想的?”
“我不告诉你。”
“因为你想到楼上去告发我,是不是那回事?”
“不是,”我说道,“不是那回事。”
“这会儿你为什么不哭,你这个小坏蛋?”
“因为今后我不会再为你哭了。”我说道。其实这又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因为在我内心的深处又在为了她偷偷哭泣,而且我了解到了她后来所给予我的、令我深有体会的痛苦。
这一段插曲以后,我们便登上楼梯。我们正在向上走时,遇到了一位正摸着黑向下走的先生。
“这个人是谁?”这位先生停下来望着我。
“一个孩子。”埃斯苔娜答道。
这是个结实健壮的汉子,面色非常黑,生了一个大得出奇的头,还配了一双大得出奇的手。他用那只大手抓住我的下巴,把我的面孔仰起来,借着烛光对我仔细端详。他的头顶已经秃了,表现出未老先衰的样子,大黑眉像小灌木丛,根根竖直,一根也不愿意倒伏。他的两颗眼珠深深地陷进去,充满怀疑的神色,一看就令人不愉快。他身上挂着一串大表链,满脸都是胡子茬。要是他留起来,一定是个大胡子。我和他毫无关系,根本也想不到他将来会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既然今日相遇,我也就趁着这机会对他观察了一番。
“嘿,你是这一带的孩子吗?”他问道。
“是的,先生。”我答道。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先生,是郝维仙小姐叫我来的。”我向他表明。
“好吧!行为要端正些。我对待孩子可有经验呢,你们都是一群坏家伙。要留神些!”他说着,咬着他那只粗大的食指,对我皱了皱眉。“行为要端正些!”
说毕,他便放开了我,径自下楼去了。我十分高兴他放了我,因为他的手上有一股香皂的气味。我怀疑他可能是位医生,可又一想,不会的,他不可能是医生,因为医生一般是文绉绉的,说话会带有劝导性。现在我已经没有时间多考虑这类问题,因为我很快就进入了郝维仙小姐的房间。郝维仙小姐本人和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和我上一次离开这里时一模一样。埃斯苔娜在房门口丢下我走了。我站在那里等着,一直等到郝维仙小姐从她的梳妆台那里一抬眼看到了我。
“是你吗?”她说着,毫无吃惊的感觉,也不感到奇怪。“这些日子又消逝了,你说是吗?”
“是的,夫人。今天是——”
“住口,住口,住口!”她显得焦躁不安,挥动着她的指头。“我不想知道。你说你今天准备玩了吗?”
我很慌乱,不得不说:“我想我还是不行,小姐。”
“不再玩玩牌吗?”她用锐利的眼光看着我,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玩牌,小姐,只要你要我玩牌,我就玩牌。”
“孩子,这屋子太陈旧了,又太阴森,”郝维仙小姐不耐烦地说道,“你又不愿意玩。你愿意做事吗?”
一听到这个问题,我心头就比回答刚才那个问题时宽慰得多,于是便立刻回答她我是十分愿意做事的。
“那你就到对面房间去,”她说着,用她那枯干的手指着我身后的门,“等在那里,我马上就来。”
我走过楼梯平台,进了她要我去的那一个房间。这房间和都维仙小姐住的那间一样,阳光全被隔在了外面,屋里散发出一阵令人气闷压抑的混浊空气的味道。潮湿的旧式火炉中刚刚生了一炉火。与其说是生着火,不如说人很快就要熄灭了。火炉中散发出令人讨厌的烟气,迷漫在整个房间中,似乎比外面的凉气更要寒冷,冷得和我们那里沼泽地上的雾气差不多。在高高的烛台上燃点着几支发出寒光的蜡烛,昏暗地照射着房中的一切。如果要表达得更清楚一些,这几支发出寒气的蜡烛把房间里寂静的黑暗都给扰乱了。整间屋子显得很宽敞。我认为从前这屋里一定是富丽堂皇的,可如今屋内的每一件东西上都覆盖着一层尘土,或者布满了霉菌,都在腐烂着。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长桌,上面铺着桌布,仿佛一场宴会已经准备就绪,可忽然整座宅邸和所有钟表都停在了时间的一点上。桌布的中央仍然摆着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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