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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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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倒是真的。”彭波契克先生说道,而且很庄重地点点。“确实是这个样子,我曾经亲眼见过的。”然后,他们两人又睁圆眼睛看着我,而我在面孔上摆出一副冒冒失失的机警神气,也睁圆了眼睛望着他们。同时,我用右手玩着右边的裤脚管,把它提出许多褶来。 
  如果他们再问我一些问题,可以肯定,我一定会露出马脚。本来我还想讲,在那个院子里有一只气球。我简直是孤注一掷,乱说一顿。不过我想创新的玩艺儿又被其他的新奇事儿干扰了。究竟是讲院子里的气球,还是讲制酒作坊里的熊,我尚在犹豫之中。这时,他们听了我的讲述,引起强烈的好奇,正在讨论着这些怪事,因此我便逃过了露马脚。直到乔从铁匠铺回来喝茶休息的时候,他们还在争论着。于是我姐姐便把我讲的又告诉了他,这当然不是为了讨他喜欢,而是为了解一解她自己心头的郁闷。 
  听了我姐姐的转述,我看到乔睁大了他的蓝眼睛,滴溜溜地对着厨房四周瞧来瞧去,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惊诧。这时我突然懊悔起来。不过我所说的懊悔只是对乔一个人,而对另外两个人则绝无悔意。我是对乔,也仅仅是对乔有歉意,自觉是个小妖精。他们正在争论着,现在我和郝维仙小姐相识了,又得到了她的恩惠,我将会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结果呢?他们坚决认定郝维仙小姐一定会为我做些什么,但究竟以什么方式他们却猜不透。我姐姐最希望得到她的财产,而彭波契克先生认为最好还是给我一笔钱,使我能挤进上等贸易商行当个学徒,比如说,做谷物种子的生意。乔这时提出一个非常好的看法,却被他们两人丢了个大白眼。乔说,郝维仙小姐可能会给我一条抢吃小牛肉片的狗。我姐姐一听便劈头骂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你只能干笨活,最好还是滚过你那打铁间去干活儿吧。”乔听了,自感没趣地走了。 
  彭波契克先生离开后,我姐姐忙于洗碗涮碟,我便偷偷溜进了乔的打铁间,坐在他旁边,一直等到他干完了晚上的活,这才对他说:“现在趋炉火还没有熄,乔,我想和你谈点事。” 
  “皮普,你要谈什么?”他把钉蹄凳放在熔铁炉旁边,说道,“你就告诉我吧,皮普,你要说什么?” 
  “乔,”我抓住他那卷上去的衬衣袖管,在食指和拇指之间绞来绞去,“你记得刚才说的郝维仙小姐的事吗?” 
  “怎么会不记得?”乔说道,“我相信你所说的!真有趣!” 
  “乔,这太糟了,我说的全是假话。” 
  “你在说什么,皮普?”乔大声说道,非常惊讶地向后缩了一下,“难道你的意思是你刚才说的——” 
  “确实是的,全是假话。” 
  “你说的难道没有真话吗?皮普,难道连黑天鹅绒的马车也肯定没有吗?”因为我站在那里直摇头,他又说:“皮普,至少总有狗吧,你说呢?”他以劝告的口吻说道:“要是没有小牛肉片,至少有狗,是吗?” 
  “乔,连狗也没有。” 
  “总有一条狗吧?”乔说道,“至少有一条小哈巴狗吧,你说呢?” 
  “没有,乔,根本什么狗也没有。” 
  我不带任何希望地盯住乔,而乔却尴尬地凝视着我,说道:“我说老兄弟皮普!你这可干不得,我的老朋友!你这样以后会变成什么人啊?” 
  “简直太糟了,乔,你说是不是?” 
  “真糟糕!”乔大声喊道,“糟糕透顶!什么魔鬼缠住你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魔鬼缠住了我,乔。”我答道,放下了他的衬衫袖口,坐在他脚旁边的煤灰堆上,低垂着头。“不过,过去你要是不教我把奈夫说成贾克,那可多好,我的靴子要不是这么笨重,我的双手要不是这么粗糙,那可多好。” 
  于是我便把心里话对乔兜了出来。我说自己太不幸了,不能向姐姐及彭波契克先生道出真情,因为他们对我委实太粗暴。我说在郝维仙小姐家中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小姐。她简直太骄傲了,总是说我太平常了。我也知道我太平常,但我还是希望自己不平常才好,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说了假话。说真的,究竟是因为什么,我一时也弄不清。 
  这个问题简直太玄了,对乔来说和对我自己一样,是个难以处置的问题。不过乔所采取的是回避玄而又玄的问题,不理会倒反而把结打开了,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皮普,”乔稍许思索了片刻说道,“那就是,说谎总归是说谎。不管是因为什么而说谎,都是不应该的。说谎这个东西也是来自说谎的祖宗,又会传给别人。皮普,今后千万别再对我说谎。说谎这玩艺儿不能使你摆脱平常,我的老兄弟。至于什么叫平常,我是弄不清楚的,但我感到在有些地方你是不平常的,比如说在小个子这方面你就是不平常的,也许在做学问方面,你也是不平常的。” 
  “不对,我是无知无识的,又是没头没脑的,乔。” 
  “怎么会,就说昨天晚上你写的那封信吧,简直像印出来的一样!我看过许多信,说真的,都是些上等人写的!我敢发誓,那些信都不像印出来的样子。”乔说道。 
  “我知道我懂的太少太少,乔,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就这么一回事。” 
  “好了,皮普,”乔说道,“是这样和不是这样反正都一样,你要想成为一个不平常的学者,首先要做一个平平常常的学者,这就是我对你的希望!再说皇帝吧,虽然戴了一顶王冠在头上,可是他起初也只是一个没有发迹的王子,也必须从第一个字母A学起,一直学到最后一个字母Z。要是他不这样,没有平常的开始,他能有坐在皇位上并正正规规地写出法令的不平常吗?”于是乔摇了几下头,其中包含了无限的深意,然后又补充说:“虽然我不能说我已经真正做到,但我知道应该怎样做。” 
  从他的这篇充满智慧的阔论中,我看到一线希望,也确实得到了鼓励。 
  “至于干活、挣钱、吃饭的平常人,”乔思索了一下又说道,“最好还是只和平常的人们交友,不必去和那些不平常的人们去玩——对了,我这倒想起了一件事,你说的玩旗子,我希望这可是真的吧?” 
  “不,乔。” 
  “(连旗子也没有,皮普,真叫我感到可惜。)无论有旗子还是没有旗子都是一回事,现在也不可能调查清楚,否则你姐姐又会暴跳如雷。也不必去想那些了,反正你也不是故意说假话。听我说,皮普,我对你直说是因为我们是真朋友,对你这样说就是一个真朋友的话。如果你不能从正道达到不平常,你千万不能从邪道去达到不平常。以后不要再说谎了,皮普,做一个人要活得正派,死得幸福。” 
  “乔,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不会生你的气,老弟。不过你得记住,你说的假话,比如你说的小牛肉片和几只狗抢吃的假话,那是太过分了,太大胆了。只有真正希望你好的人才给你劝告,皮普,等你上楼睡觉时,你得在床上好好思索一下。我说的就是这些,老弟,以后千万别再讲假话了。” 
  后来我回到那间小房间里去做祷告时,头脑里没有忘记乔的谆谆劝导。但我幼稚的心中混乱一片,没法认真去思考。我躺到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胡思乱想着,认为埃斯苔娜一定会认为乔是多么粗俗平常的一个铁匠:靴子是多么笨重,手又是多么粗糙。我思忖着,乔和姐姐只能坐在厨房里,我在上楼睡觉之前也只能坐在厨房里,可是郝维仙小姐和埃斯苔娜永远也不会坐在厨房里。和我们这平常的情况相比,她们简直好上了天。我睡着了,可是迷糊之中,我还在回忆着郝维仙小姐家里总是怎样怎样的。虽然我只在她家待了几个小时,却好像过了几个星期、几个月一样;虽然所见所闻只不过是当天的事,却好像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这一天是我一生中都难以忘怀的,因为它使我的内心起了巨大的变化。任何人如果遇上这相似的经历也会是难忘的,谁都可以想象得出,谁能遇上这一个特别的日子,就会感到这一天过得是多么的不相同啊。你不妨暂停一下看书,思考一下。人生好比是一条长链,无论是金做的或是铁做的,无论是荆棘编成或是花卉织成,如果没有这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天中制作的第一环,你就不可能经历这样的一生。 
    
    
    
  
 
 
 
 
 
 
 
 
 第十章

    

  一两天后的一个早晨,我醒来时突然想到一个非常好的主意。我要使自己走向不平凡,最为上策的办法是去找毕蒂,学会她所知道的一切东西为自己所用。为了实现这一光辉的计划,当晚我就去到沃甫赛的姑婆所办的夜校,对毕蒂说,我有特殊的理由希望取得成功,只要她答应把所知道的全都教给我,我对她一定是非常感谢的。毕蒂是一位最厚道的姑娘,说到做到,而且在五分钟之内便开始实行她的诺言了。 
  由沃甫赛先生的姑婆所制订的教育计划,或者称为教育课程,可以归纳成下面的梗概:学生们先吃苹果,也可以把草塞到别人的背上,一直玩到沃甫赛先生的姑婆养足了精神,才在手中持一根桦树枝教鞭,迈着清一色的碎步向学生走来。学生们一见她来,先是装出各种各样嘲讽的鬼脸,然后便排成一队,嘁嘁喳喳地把一本破烂的书从一个人的手中传到另一个人的手中。这本书里有一张字母表、几张图画和什么表格,还有一些拼写练习。不过要补充一句,这些只是曾经有过的东西。这本书传了下去,沃甫赛先生的姑婆也随之进入了昏迷状态。这可能是由于想睡觉而引起,要么就是由于风湿病发作而引起的。这时,孩子们便开始了以靴子为主题的竞争,看谁的靴子踩别人的脚趾最疼。这一个所谓心智测验一直持续到毕蒂匆匆跑来才结束。她来分发三本残缺不全的《圣经》。这三本书的样子很吓人,就像是从木墩子上乱砍下来的,字迹印得难以辨认,比我见到过的任何文学精品都要模糊不清,上面全是斑斑点点的墨水渍,而且里面夹着各种各样的昆虫标本,都被压得扁扁的。接着,有几个难以管理的倔强学生和毕蒂发生了争斗,给课堂增添了活跃气氛。战斗一结束,毕蒂便布置读哪一页,然后我们就提高嗓门读起来。我们会读的当然在读,不会读的也在读,高高低低变成了一个又难听又吓人的大合唱。毕蒂领读的声音又高又尖又单调。我们谁都不知道自己在读什么,也对所读的东西毫不重视。这种令人讨厌的乱读持续了一会儿,在无意识中把沃甫赛先生的姑婆吵醒了。她摇摇摆摆地随便走到一个孩子的面前,把他的耳朵揪了一把。一揪耳朵就使大家明白,今天的学习结束了。于是我们便尖起嗓子高呼知识的胜利,然后冲到门外。不过,也得公平地说一句,如果有学生要努力学习是不会被禁止的。你可以用你的石板或钢笔学习,只要你有就行。不过在冬季里要想如此学习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在这间既要排上课桌椅当教室,又要作沃甫赛先生姑婆的起居室和卧室的小小店铺之中,只点着一根黯然神伤的蜡烛,又没有剪烛火的剪刀,光线极其微弱。 
  对我来说,在如此的条件下要想变得不平凡,是很花费时间的。不过,我决定还是试一下。就在当天晚上,毕蒂就开始着手履行我们的特殊协定。她先把她那小小的价格目录中绵糖一栏中的有关信息知识教给我,又借给我一个古体英语的大写“口’字,要我回家去描下来。那是她从一张报纸标题上临摹下来的,起初,我还以为是个钮扣的图案,她告诉我以后,我才知道它是什么。 
  自然,在我们村子里也有一家酒店,乔自然有时也喜欢到那里去抽他的烟斗。这天我放学后,在回家的路上接到我姐姐的严厉命令,要我到三个快乐船夫酒店去把乔叫回来,否则我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我迈开双腿,直向三个快乐船夫酒店奔去。 
  在三个快乐船夫酒店里有一张吧台,靠门一边的那堵墙上用白垩写了一大串欠账的名单。在我看来,这些欠账似乎永远还不清。我记得从我懂事起,这些账目就写在上面了,而且不断长长,比我的个头长得还快。我们乡下白垩多得很,所以人们不会舍弃利用白垩的机会,把它都变成了写在墙上的欠账。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看到酒店的老板用冷酷的眼光注视着那些欠账记录。既然我的任务是来找乔,和他没有关系,所以我只是说了一声祝他晚上好的话,便一直去到过道头上的那间酒厅。酒厅里面生着一大炉火,火光明亮。乔正在那里吸着烟斗,旁边是沃甫赛先生,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乔像通常一样对我说:“你好,皮普,我的老弟!”正在他说话时,那位陌生人转过头来望着我。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神秘的神色,过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的头向一边倾斜着,一只眼睛半睁半闭着,好像正在瞄准一枝无形的枪。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斗,见到我,便把烟斗取出来,慢慢地把嘴里的烟雾吐出,然后紧紧地盯住我,向我点点头。我也向他点点头,接着他又向我点头,并且从他坐着的长靠背椅上让出点空间来给我坐。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来到这种场合,我总是喜欢坐在乔的旁边,所以我对他说:“先生,不用了,谢谢。”于是我便坐在乔让给我的空处,在那长靠背椅的对面。这位我不认识的人注视了一下乔,发现乔的注意力被别处吸引着,于是在我坐好了后又对我点点头,然后便揉他的眼睛。那种揉眼的怪样子使我感到新奇。 
  “你刚才说,”这位陌生人转向乔说道,“你是一个铁匠?” 
  “不错,我说过我是铁匠。”乔说道。 
  “你想喝些什么,——先生?真抱歉,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乔便告诉了他自己的姓名,陌生人便直呼其名地叫他。 
  “你想喝些什么,葛奇里先生?就让我来请客吧。让我们今日以酒来结束晚餐。” 
  乔答道:“多谢了,说老实话,我非常不习惯饮酒由别人付钱。我总是自己付酒钱。” 
  “习惯?今天就不要这习惯,”陌生人答道,“仅此一次,何况还是星期六晚上呢!葛奇里先生,点个酒名吧。” 
  “我不希望扫朋友的雅兴,”乔说道,“那就来朗姆酒吧。” 
  “朗姆酒,”陌生人重复了一遍,“另一位先生的意见呢?” 
  “朗姆酒。”沃甫赛先生说道。 
  “来三份朗姆酒!”陌生人对着老板大叫道,“要三只杯子!” 
  “这一位先生,”乔把沃甫赛先生介绍给陌生人道,“一定是你想认识的先生。他是我们教堂里的办事员。” 
  “啊哈!”陌生人迅速地膜了我一眼,说道,“就是那座教堂!孤零零的,坐落在沼泽地那边,四周尽是坟墓。” 
  “对。”乔说道。 
  这位陌生人用叼着烟斗的嘴发出一声像猪一样的哼声,然后把他的两条腿搁到由他独占的长靠背椅上。他头上戴了一顶阔边的旅行帽,帽下垫了一块手绢,当头巾包在头上,因此看不到他头上的头发。他看着炉火时,我发现他面孔上露出狡黠的表情,接着做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样子。 
  “对于这个乡村我不熟悉,先生们,不过这似乎是一个孤寂的乡村,坐落在河的旁边。” 
  “沼泽地太多了,就显得荒寂。”乔说道。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你是不是见过在那边有什么吉卜赛人,或者流浪汉,或者东飘西荡的那一类人呢?” 
  “没有,”乔答道,“不过有时会有一两个逃犯。要找到他们可是不容易啊,沃甫赛先生,你说呢?” 
  沃甫赛先生对于那次狼狈的经历仍记忆犹新,虽表示了同意,但一点儿也不热情。 
  “看上去你们还跟着去追捕过逃犯呢?”这位陌生人问道。 
  “有过一次,”乔答道,“当然我们不是去捉他们,你知道,我们只不过是到那里去看看。我去了,还有沃甫赛先生,还有皮普。皮普,是不是我们都去了?” 
  “不错,乔。” 
  这位陌生人又看了我一眼。他总是膘着看我,仿佛正端着一枝枪对我瞄准。他说道:“他倒是个有前途的孩子,虽然生得瘦小。刚才你叫他什么来着?” 
  “皮普。”乔答道。 
  “皮普是教名吗?” 
  “他的教名不是皮普。” 
  “那么皮普是姓喽?” 
  “也不是,”乔说道,“不过皮普和姓读起来很相像,这是他婴儿时代口齿不清造成的,以后也就叫白了。” 
  “他是你的儿子吗?” 
  “那——”乔答道,露出沉思的样子。当然,他并不是必须思考这一问题,而是因为坐在三个快乐船夫酒店中,一叼上烟斗,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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