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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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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一桌坐的全是长辈,按次序数下去,是老太爷,陈姨太,大太太周氏,三老爷克明和三太太张氏,四老爷克安和四太太王氏,五老爷克定和五太太沈氏,另外还有一个客人就是觉新们的姑母张太太,恰恰是十个人。下面的一桌坐的是觉新和他的弟妹们,加上觉新的妻子李瑞珏和琴小姐一共是十二个:男的是觉字辈,有长房的觉新,觉民,觉慧,三房的觉英,四房的觉群和觉世;女的是淑字辈,有长房的淑华,三房的淑英,四房的淑芬和五房的淑贞,年纪算淑英最大,十五岁,淑贞十二岁,淑芬最小,只有七岁。这都是照旧历算的。还有三房的觉人和四房的觉先、淑芳,都还太小,不能入座。觉新的孩子海臣是上了桌子的,老太爷希望在这里吃年饭的应当有四代人,所以叫觉新夫妇把海臣也带上桌子来,就让他坐在瑞珏的怀里随便吃一点菜,坐一些时候。老太爷端起酒杯,向四座一看,看见堂屋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笑脸,知道自己有这样多的子孙,明白他的“四世同堂”的希望已经实现,于是脸上浮出了满足的微笑,喝了一大口酒。他又抬起眼去望下面的一桌,看见年轻的一代人正在欢乐地谈笑吃酒。这里在叫“拿酒来!”那里在叫“先给我斟!”都是新鲜的、清脆的声音。两个仆人袁成和文德拿着小酒壶四处跑。“你们少吃点酒,看吃醉了!还是多吃菜罢!”老太爷带笑地叫起来。他听见那张桌上的觉新的应声,不觉又端起酒杯,带着愉快、轻松的心情呷了一口酒。这时桌子上的酒杯都举了起来,但是又随着老太爷的杯子放回到桌上。在这张桌上除了老太爷外,大家端端正正地坐着。老太爷举筷,大家跟着举筷,他的筷子放下,大家的筷子也跟着放下。偶尔有一两个人谈话,都是短短的两三句。略带酒意的老太爷觉察到这种情形,便说:“你们不要这样拘束,大家有说有笑才好。你们看他们那一桌多热闹。我们这一桌清清静静的。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啊。”他举起酒杯,把杯里的余酒喝完,又说:“你们看,我今晚上这样高兴!”他又含笑对克定说:“你年轻,团年多吃两杯,也不要紧。”他吩咐李贵和高忠:“你们多给姑太太、老爷、太太们斟酒嘛!”老太爷的这种不寻常的高兴给这张桌子上带来一点生气,于是克安和克定、王氏和陈姨太先后搳起拳来,大口地喝着酒,筷子也动得勤了。
    老太爷看见眼前许多兴奋的发红的脸,听见搳拳行令的欢笑声,心里更快活,又把刚才斟满的一杯酒端起,微微呷了一口。过去的事开始来到他的心头。他想:他从前怎样苦学出身,得到功名,做了多年的官,造就了这一份大家业,广置了田产,修建了房屋,又生了这些儿女和这许多孙儿、孙女和重孙。一家人读书知礼,事事如意,像这样兴盛、发达下去,再过一两代他们高家不知道会变成一个怎样繁盛的大家庭。……他这样想着,不觉得意地微笑了,又喝了一大口酒,便把酒杯放下说:“我不吃了,我吃了两杯酒就会醉的。你们多吃点不要紧。”他又吩咐:“多给姑太太、老爷、太太们斟酒。”
    在下面一桌,在年轻一代人的席上,的确如祖父所说,是热闹多了。筷子的往来差不多没有停止过。一盆菜端上来,不多几时就只剩下了空盆,年纪较小的觉群和觉世因为挟菜不方便,便跪在椅子上,放下筷子,换了调羹来使用。
    “像这样子抢菜是不行的,我们抢不过你们男子家。你们看爷爷他们那一桌多斯文,你们吃得这样快,哪儿还像在吃年饭!”觉新的妻子李瑞珏笑着说,她已经把海臣放下去叫何嫂带到外面去了。
    四房的仆人赵升刚刚端上来一盆烩鲍鱼片,十三岁的觉英挟了一块放在嘴里,他听见瑞珏的话便笑起来,连忙放下筷子说:“大嫂说得真可怜!我们不要吃了,多少剩一点给她罢。”于是全桌的人都放下筷子笑了。坐在瑞珏的斜对面的觉慧便站起来把盆子往她面前一推,笑着说:“大嫂,这一盆就请你一个人吃。”
    瑞珏看见一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不觉微微红了脸,把盆子向觉慧面前一推说:“多谢你这番好意。不过我自来不喜欢海味,还是请你代吃罢。”
    “不行!不能代。你不吃,要罚酒,”觉慧站起来说道。
    “好,大嫂该罚酒,”大家附和着说。
    瑞珏等到众人的声音静下去以后,才慢慢辩解地说:“我为什么该罚酒?你们高兴吃酒,不如另外想一个吃酒的办法。我们还是行酒令罢。”
    “好,我赞成,”觉新首先附和道。
    “行什么令?”坐在瑞珏下边的琴问道。
    “我房里有签。喊鸣凤把签筒拿来罢,”瑞珏这样提议。
    “我想不必去拿签筒,就行个简单的令好了,”觉民表示他的意见。
    “那么就行飞花令,”琴抢着说。
    “我不来,”八岁的觉群嚷道。
    “我也不会,”淑芬像大人似地正经地说。
    “哪个要你们来!好,五弟、六妹、六弟都不算。我们九个人来,”瑞珏接口道。
    这时觉慧把一根筷子落在地上,袁成连忙拾起揩干净送来。他接了放在桌上,正要说话,看见众人都赞成琴的提议,也就不开口了。
    “那么让我先说。三表弟,你先吃酒!”琴一面说,一面望着觉慧微笑。
    “为什么该我吃酒?你连什么也没有说,”觉慧用手盖着酒杯。
    “你不管,你只管吃酒好了。……我说的是‘出门俱是看花人’。你看是不是该你吃酒!”
    众人依次序数过去,中间除开淑芬、觉世、觉群三个不算,数到花字恰是觉慧,于是都叫起来:“该你吃酒。”
    “你们作弄我。我不吃!”觉慧摇头说。
    “不行,三弟,你非吃不可。酒令严如军令,是不能违抗的,”瑞珏催促道。
    觉慧只得喝了一大口酒。他的脸上立刻现出了笑容,他得意地对琴说:“现在该你吃酒了。——春风桃李花开日。”从觉慧数起,数到第五个果然是琴。于是琴默默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说了一句“桃花乱落如红雨”,该坐在她下边的淑英吃酒。淑英说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又该下边的淑华吃酒。淑华想了想,说了一句“若待上林花似锦”,数下去,除开淑芬、觉群等三人不算,数过淑贞、觉英、觉慧,恰恰数到觉民。于是觉民吃了酒,说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接着觉新吃了酒,说句“赏花归去马蹄香”,该瑞珏吃酒。瑞珏说:“去年花里逢君别,”又该淑英接下去,淑英吃了酒顺口说:“今日花开又一年。”这时轮到淑贞了。淑贞带羞地呷了一小口酒,勉强说了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数下去又该瑞珏吃酒,瑞珏笑了笑,说了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该觉英吃酒。觉英端起杯子把里面的余酒吃光了,冲口说出一句“感时花溅泪”。
    “不行!不行!五言诗不算数。另外说一句,”瑞珏不依地说。淑华在旁边附和着。但是觉英一定不肯重说。觉慧不耐烦地嚷起来:
    “不要行这个酒令了。你们总喜欢拣些感伤的诗句来说,叫人听了不痛快。我说不如行急口令痛快得多。”
    “好,我第一个赞成,我就做九纹龙史进,”觉英拍手说,他觉得这是解围的妙法。
    急口令终于采用了。瑞珏被推举为令官,在各人认定了自己充当什么人以后,便由令官发问:“什么人会吃酒?”
    “豹子头会吃酒,”琴接口道。
    “林冲不会吃酒,”做林冲的觉民连忙说。
    “什么人会吃酒?”琴接看追问道。
    “九纹龙会吃酒,”觉民急急回答。
    “史进不会吃酒,”觉英马上接下去。
    “什么人会吃酒?”觉民追问道。
    “行者会吃酒,”这是觉英的回答。
    “武松不会吃酒,”做武松的是觉慧。
    “什么人会吃酒?”觉英逼着问道。
    “玉麒麟会吃酒,”觉慧一口气说了出来。
    “卢俊义不会吃酒,”琴正喝茶,连忙把一口茶吐在地上笑答道。
    “什么人会吃酒?”觉慧望着她带笑地追问。
    “小旋风会吃酒,”琴望着瑞珏回答道。
    “柴进不会吃酒,”瑞珏不慌不忙地接口说。
    “什么人会吃酒?”琴一面笑,一面问。
    “母夜叉会吃酒,”瑞珏指着觉新正经地回答。
    于是满座笑了起来。做母夜叉孙二娘的是觉新,他为了逗引弟妹们发笑,便拣了这个绰号,现在由他的妻子的口里说出来,更引人发笑了。觉新含笑地说:“孙二娘不会吃酒。”他不等瑞珏发问,连忙说:“智多星会吃酒。”
    “吴用不会吃酒,”淑英接口说。
    “什么人会吃酒?”觉新连忙问道。
    “大嫂会吃酒,”淑英不加思索地回答。
    满座都笑起来。众人异口同声地叫着:“罚!罚!”淑英只得认错,叫仆人换了一杯热酒,举起杯子呷了一口。众人又继续说下去,愈说愈快,而受罚的人也愈多。愿吃酒的就吃酒,不能吃酒的就用茶代替,他们这些青年男女痛快地笑着,忘记一切地笑着,一直到散席的时候。
    散席后大部分的人都有一点醉意。琴跟着她的母亲回家了。本来觉民、觉慧、淑英、淑华几个人曾经怂恿他们的母亲把琴留在这里过新年,但是张太太说家里有事情,终于把琴带回去了。瑞珏要回房去照料海臣。觉新、觉民和淑华都喝多了酒想回屋去睡。这样大家都没有兴致,各人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于是这样一所大公馆又显得很冷静了。堂屋里只剩下几个仆人和女佣在收拾,打扫。
    觉慧也有酒意。他觉得脸上发烧,心里发热。他不想睡觉。外面万马奔腾似的爆竹声送进他的耳里。他在房里坐不住,便信步走出去。大厅上冷清清地放着几乘轿子。三四个轿夫坐在门房的门槛上低声闲谈。隔壁几家公馆里的鞭炮声响得更密了。他在大厅上立了一会儿,便往外面走去。他刚走到大门口,鞭炮声停止了,偶尔有一两个散炮在响,到处都是硫磺气味。大门口依旧悬着一对大的红纸灯笼,里面虽然插着正在燃烧的蜡烛,也不过在地上投下朦胧的红色的光,和一些模糊的影子。
    街上是一片静寂。爆裂了的鞭炮的残骸凌乱地躺在街心,发散它们的最后的热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低微的哭声。
    “什么人在哭?在这万家欢乐的时候会有人在哭?”觉慧的酒意渐渐消失了,他惊疑地想着。他用眼光仔细地向四面找寻,在右边那口大石缸旁边看见了一团黑影。他带着好奇心走过去。
    一个讨饭的小孩,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布衣,靠着石缸低声在哭。他埋着头,飘蓬的头发散落在水面上。小孩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看觉慧。觉慧看不清楚小孩的脸。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都不说话。觉慧只听见他自己的急促的呼吸和小孩的低微的哭声。
    好像有人泼了一瓢冷水在觉慧的脸上。他清楚地听见银圆在衣袋里响。一种奇怪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感情控制了他。他摸出两个半元的银币,放在小孩的润湿的手里,忘了自己地说:“你拿去罢,去找一个暖和的地方。这儿很冷。……这儿冷得很。你看你抖得这样厉害。你拿去买点热的饮食吃也好。”
    他说完,并不等小孩回答就大步走进公馆里去。他好像做了什么不可告诉人的事一样,连忙逃走了。他走过大门内的天井,黑暗中忽然现出他的大哥的带嘲笑的脸,口里说:“人道主义者。”但是这张脸马上又不见了。他走进二门向大厅走去的时候,静寂中好像有人在他的耳边大声说:“你以为你这样做,你就可以把社会的面目改变吗?你以为你这样做,你就可以使那个小孩一生免掉冻饿吗?……你,你这个伪善的人道主义者!”
    他恐怖地蒙住耳朵向里面走去,他走进自己的房里,颓然地倒在床上,接连地自语道:“我吃醉了,吃醉了。”
    ……





    正文 第十四章
     7542

    第二天是旧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早晨,觉慧醒得很迟,他睁开眼睛,阳光已经从窗户射进来,把房间照得十分明亮。觉民站在床前含笑地望着他,说:
    “你看,你昨晚上怎么睡的?”
    觉慧朝自己身上一看,原来一条棉被压着自己的半个身子。他把棉被掀开,才知道昨夜他没有脱衣服就胡乱地倒在床上睡了。他对觉民笑了笑,便翻身坐起来,觉得阳光刺痛眼睛,用手揉了两下。伺候他们弟兄的老黄妈正捧着面盆走进房来。
    “昨晚上吃了那么多酒,醉得连衣裳也没有脱就睡了,这样的冷天,很容易着凉。我来给你盖了铺盖。你直伸伸地倒在床上,睡得真香,睡到今天这个时候才起来!”黄妈一个人咕噜地说,不过她的满是皱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她常常责备他们,犹如母亲责备儿子。他们知道她的脾气,又知道她真心爱护他们,所以兄弟两个都喜欢她。
    觉民微笑着,觉慧也忍不住笑了。
    “黄妈,你真多嘴。吃年饭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多吃几杯酒又有什么要紧?啊,我记起来了,昨晚上你站在我旁边老是睁着眼睛凶神恶煞地望着我,弄得我好没趣!逢年过节,你也该把我们放松一点。你比太太还厉害,太太并不怎样管我们,”觉慧带笑地抱怨道,他故意跟她开玩笑。
    “就是因为太太不大管你们,我才来管你们!”黄妈正在铺床。听见觉慧的最后一句话便回过头来对他说。“我今年五十几岁了。我在公馆里头做了十多年,我亲眼看见你们长大。我服侍你们十多年。你们也看得起我,从来没有骂过我一句半句。我本来老早就想回家去,不过我放心不下。我在公馆里头什么事都看见过。现在真不比从前。我常常想,还是趁早走罢,清水住过了,还来住浑水,太不值得。可是我又舍不得你们。我走了,没有人来照料你们。你们真是两位好少爷,跟过世的太太一样。要是太太还在,看见你们长大了,该多喜欢!还有我们少奶奶,公馆里哪个不喜欢她?你们也要对她好啊!我想太太在天上会好好保佑你们,将来书读好了,做大官,那时节连我这个老婆子也有脸面!”
    “如果真正做了大官,恐怕就会把你这个老婆子忘在九霄云外了,哪儿还记得起你?”觉慧笑道。
    “你们不会的。我又不想你们给我什么好处。只要你们读书成名,我就放心了,”她诚恳地说,一双慈祥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们。
    “黄妈,我们不会忘记你,”觉民说着,便走去用手拍她的肩头。她对他笑了笑,便端了面盆往门外走,刚要跨过门槛,还回过头来说:“今天不要再吃酒了。”
    “少吃一点也不要紧,”觉慧笑着说,但是她已经走出房间听不见了。
    “她真好,像她这样的好人在‘底下人’中间实在少见,”觉民看见黄妈去了以后,不觉感动地称赞道。
    “这真是你的大发见了:原来‘底下人’跟主人一样也有感情,有良心,”觉慧讥讽地说。
    觉民知道觉慧在讥笑他,便不作声了。他提起脚往外面走。
    “又到姑妈家去吗?”觉慧在后面大声问。
    觉民刚跨出门槛,听见觉慧在问,便回过头看他一眼,好像在责备他,但依旧温和地答道:“不,我到花园里走走,你也去吗?”觉慧点着头,便跟着觉民走出来。他们走过觉新的房门口,听见四房的婢女倩儿在里面唤“大少爷”。他们也没有注意,便直往花园走去。
    “我们还是往右边走罢,我晓得爷爷在梅林里头,”他们刚走进月洞门,觉民这样说,就往右边走去。右边是一带曲折的回廊,靠里是粉白的墙壁,上面嵌了一些大理石的画屏,再过去还有几扇窗户,那是外客厅的;外边是一带石栏杆。栏杆外有一座大的假山,还有一个长条的天井,平时种了些花草;又有一个花台,上面几株牡丹的枯枝勇敢地立在寒冷的空气中,每根枝头上都包扎着棉花。
    “要这样才好。虽然是枯枝,在寒风里一点儿也不打颤。我们正应该学它的榜样。不要像那小草,霜一来就倒下去枯萎了!”觉慧望着花台发出这样的赞语。
    “你又在发议论了,”觉民笑着说;“牡丹虽然这样熬过了冬天,发了叶,开了花,然而结果还是逃不掉爷爷的一把剪刀。”
    “这有什么要紧呢?第二年还不是照样地开出新的花朵!”觉慧热烈地回答道。他们又往前面走了。
    他们出了回廊,下了石阶,便走进一个天井。天井里堆了一些怪石,高的,低的,做成各种形状,有的像躬腰的老人,有的像咆哮的狮子,有的像长颈的白鹤。他们绕着怪石向前走去,上了石阶,前面却是一带竹篱,中间留了一道小门,刚够一个人出入。他们在门前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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