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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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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扬眉吐气了。我此后果然用功读书。妈才渐渐地把愁肠放开。又过了几个月,省上另委一个人来接爹的事。我们临行时妈又含着眼泪把爹的痛苦一一告诉我。这时妈肚子里头怀着二弟已经有七八个月了。爹很着急,怕她在路上辛苦,但是没有法子,不能不走。回省不到两个月就把二弟你生出来。第二年爹以过班知县的身份进京引见去了。妈在家里日夜焦急地等着,后来三弟你就出世。这时爹在北京因验看被驳,陷居京城,消息传来,爷爷时常发气,家里的人也不时揶揄。妈心里非常难过,只有我和你们大姐在旁边安慰她。她每接到爹的信总要流一两天的眼泪。一直到后来接到爹的信说‘已经引见中秋后回家’,她才深深地叹一口气,算是放了心,可是气已经受够了。总之,妈嫁到我们家里,一直到死,并没有享过福。她那样爱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么来报答她呢?……为了妈我就是牺牲一切,就是把我的前程完全牺牲,我也甘愿。只要使弟妹们长大,好好地做人,替爹妈争口气,我一生的志愿也就实现了。……”
    觉新说到这里便从衣袋里摸出手帕揩脸上的泪痕。“大哥,你不要难过,我们了解你,”把脸藏在杂志后面的觉民说。
    觉慧让眼泪流了下来,但是他马上又止住了泪。他心里想:“过去的事就让它埋葬了罢!为什么还要挖开过去的坟墓?”但是他却不能不为他的亡故的父母悲伤。
    “三弟,你刚才念的话很不错。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我只是一个劳动者。我穿着自己的围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厂里,做自己的工作。”觉新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望着觉慧凄凉地笑了笑,接着又说;“然而我却是一个没有自己的幸福的劳动者,我——”他刚说了一个“我”字,忽然听见窗外的咳嗽声,便现出惊惶的神情,改变了语调低声对觉慧说:“爷爷来了,怎么办?”
    觉慧稍微现出吃惊的样子,但是马上又安静了。他淡淡地说:“有什么要紧?他又不会吃人。”
    果然高老太爷揭起门帘走了进来,仆人苏福跟在他后面,在门口站住了。房里的四个人都站起来招呼他。觉民还把藤椅让给他坐。
    “你们都在这儿!”高老太爷的暗黄色的脸上现出了笑容,大概因为心里高兴,相貌也显得亲切了。他温和地说:“你们可以回去了,今天‘团年’,大家早点回家罢。”他在窗前的藤椅上坐下去。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说:“新儿,我要买点东西,你跟我去看看。”他等觉新应了一声,便推开门帘,举起他那穿棉鞋的脚跨出了门槛。觉新和苏福也跟着出去了。觉民看见祖父出去了,便对着觉慧伸出舌头,笑道:“他果然把你的事忘记了。”
    “如果我像大哥那样服从,恐怕会永远关在家里,”觉慧接口说;“其实我已经上当了。爷爷发气,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事情一过,他把什么都忘记了。他哪儿还记得我在家里过那种痛苦的幽禁生活?……我们回去罢,不必等大哥了,横竖他坐轿子回去。我们早些走,免得再碰见爷爷。”
    “好罢,”觉民答应了一声,又回头问剑云道:“你走不走?”
    “我也要回去,我跟你们一路走。”
    三个人一道走了出来。
    在路上觉慧很兴奋。他把过去的坟墓又深深地封闭了。他想着: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他又为不是大哥的自己十分庆幸了。





    正文 第十三章
     5139

    天黑了。在高家,堂屋里除了一盏刚刚换上一百支烛光灯泡的电灯外,还有一盏悬在中梁上的燃清油的长明灯,一盏煤油大挂灯,和四个绘上人物的玻璃宫灯。各样颜色的灯光,不仅把壁上的画屏和神龛上穿戴清代朝服的高家历代祖先的画像照得非常明亮,连方块砖铺砌的土地的接痕也看得很清楚。
    正是吃年饭的时候。两张大圆桌摆在堂屋中间,桌上整齐地放着象牙筷子,和银制的杯匙、碟子。每个碟子下面压着一张红纸条,写上各人的称呼,如“老太爷”“陈姨太”之类。每张桌子旁边各站三个仆人:两个斟酒,一个上菜。各房的女佣、丫头等等也都在旁边伺候。一道菜来。从厨房端到堂屋外面左上房的窗下,放在那张摆着一盏明角灯(又叫做琉璃灯)的方桌上,然后由年纪较大的女佣端进去,递给仆人苏福和赵升,端上桌去。
    八碟冷菜和两碟瓜子、杏仁摆上桌子以后,主人们大大小小集在堂屋里面,由高老太爷领头,说声入座,各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很快地就坐齐了。
    上面一桌坐的全是长辈,按次序数下去,是老太爷,陈姨太,大太太周氏,三老爷克明和三太太张氏,四老爷克安和四太太王氏,五老爷克定和五太太沈氏,另外还有一个客人就是觉新们的姑母张太太,恰恰是十个人。下面的一桌坐的是觉新和他的弟妹们,加上觉新的妻子李瑞珏和琴小姐一共是十二个:男的是觉字辈,有长房的觉新,觉民,觉慧,三房的觉英,四房的觉群和觉世;女的是淑字辈,有长房的淑华,三房的淑英,四房的淑芬和五房的淑贞,年纪算淑英最大,十五岁,淑贞十二岁,淑芬最小,只有七岁。这都是照旧历算的。还有三房的觉人和四房的觉先、淑芳,都还太小,不能入座。觉新的孩子海臣是上了桌子的,老太爷希望在这里吃年饭的应当有四代人,所以叫觉新夫妇把海臣也带上桌子来,就让他坐在瑞珏的怀里随便吃一点菜,坐一些时候。老太爷端起酒杯,向四座一看,看见堂屋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笑脸,知道自己有这样多的子孙,明白他的“四世同堂”的希望已经实现,于是脸上浮出了满足的微笑,喝了一大口酒。他又抬起眼去望下面的一桌,看见年轻的一代人正在欢乐地谈笑吃酒。这里在叫“拿酒来!”那里在叫“先给我斟!”都是新鲜的、清脆的声音。两个仆人袁成和文德拿着小酒壶四处跑。“你们少吃点酒,看吃醉了!还是多吃菜罢!”老太爷带笑地叫起来。他听见那张桌上的觉新的应声,不觉又端起酒杯,带着愉快、轻松的心情呷了一口酒。这时桌子上的酒杯都举了起来,但是又随着老太爷的杯子放回到桌上。在这张桌上除了老太爷外,大家端端正正地坐着。老太爷举筷,大家跟着举筷,他的筷子放下,大家的筷子也跟着放下。偶尔有一两个人谈话,都是短短的两三句。略带酒意的老太爷觉察到这种情形,便说:“你们不要这样拘束,大家有说有笑才好。你们看他们那一桌多热闹。我们这一桌清清静静的。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啊。”他举起酒杯,把杯里的余酒喝完,又说:“你们看,我今晚上这样高兴!”他又含笑对克定说:“你年轻,团年多吃两杯,也不要紧。”他吩咐李贵和高忠:“你们多给姑太太、老爷、太太们斟酒嘛!”老太爷的这种不寻常的高兴给这张桌子上带来一点生气,于是克安和克定、王氏和陈姨太先后搳起拳来,大口地喝着酒,筷子也动得勤了。
    老太爷看见眼前许多兴奋的发红的脸,听见搳拳行令的欢笑声,心里更快活,又把刚才斟满的一杯酒端起,微微呷了一口。过去的事开始来到他的心头。他想:他从前怎样苦学出身,得到功名,做了多年的官,造就了这一份大家业,广置了田产,修建了房屋,又生了这些儿女和这许多孙儿、孙女和重孙。一家人读书知礼,事事如意,像这样兴盛、发达下去,再过一两代他们高家不知道会变成一个怎样繁盛的大家庭。……他这样想着,不觉得意地微笑了,又喝了一大口酒,便把酒杯放下说:“我不吃了,我吃了两杯酒就会醉的。你们多吃点不要紧。”他又吩咐:    '家 / 巴金 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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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籍介绍:
    在巴金众多的小说中,由《家》、《春》、《秋》三部长篇组成的《激流三部曲》,是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一部巨制。其中,第一部《家》不仅是巴金文学道路上树起的第一块丰碑,也堪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现实主义杰作之一。
《家》 
内容梗概:成都高公馆,一个有五房儿孙的大家族。高老太爷是这个大家庭的统治者,五房中的长房有觉新、觉民、觉慧三兄弟,他们的继母及继母的女儿淑华,因为父母早亡,现在是大哥觉新当家。 
觉新是长子长孙,早熟而性格软弱,受过新思想的熏陶却不敢顶撞长辈,他年轻时与梅表妹相爱,但却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另娶了珏。婚后他过得很幸福,有了孩子,也爱自己美丽的妻子,但又忘不了梅,特别是出嫁不久后梅就成了寡妇,回到成都,两人的见面带给他无穷的痛苦。不久,梅在忧郁中病逝。 
觉民与觉慧在外参加新文化运动和学生运动,遭到爷爷的训斥,并被软禁家中。觉民与表妹琴相爱,但爷爷却为他定下亲事,觉民为此离家躲避,觉新夹在弟弟与爷爷中间受气。觉慧是三兄弟中最叛逆的一个,他对家中的丫头鸣凤有朦胧的好感。高老太爷要将鸣凤嫁给自己的朋友孔教会会长冯乐山做妾,鸣凤在绝望中投湖自尽,觉慧决心脱离家庭。 
高老太爷发现最疼爱的儿子克定骗妻子的钱去组织小公馆,并在外欠下大笔债务,老四克安也大嫖戏子,在此打击下一病身亡。家中大办丧事,将要生产的珏被高老太爷的陈姨太以避血光之灾为由赶到郊外生产,觉新不敢反对,因照顾不周,珏难产而死。觉新在痛悔的心情中承认这个家庭应该出个叛徒,他支持觉慧离家去上海。


 ……章节内容开始………

    正文 第一章
     2841

    风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飘落。左右两边墙脚各有一条白色的路,好像给中间满是水泥的石板路镶了两道宽边。
    街上有行人和两人抬的轿子。他们斗不过风雪,显出了畏缩的样子。雪片愈落愈多,白茫茫地布满在天空中,向四处落下,落在伞上,落在轿顶上,落在轿夫的笠上,落在行人的脸上。
    风玩弄着伞,把它吹得向四面偏倒,有一两次甚至吹得它离开了行人的手。风在空中怒吼,声音凄厉,跟雪地上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古怪的音乐,这音乐刺痛行人的耳朵,好像在警告他们:风雪会长久地管治着世界,明媚的春天不会回来了。
    已经到了傍晚,路旁的灯火还没有燃起来。街上的一切逐渐消失在灰暗的暮色里。路上尽是水和泥。空气寒冷。一个希望鼓舞着在僻静的街上走得很吃力的行人——那就是温暖、明亮的家。
    “三弟,走快点,”说话的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一手拿伞,一手提着棉袍的下幅,还掉过头看后面,圆圆的脸冻得通红,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在后面走的弟弟是一个有同样身材、穿同样服装的青年。他的年纪稍微轻一点,脸也瘦些,但是一双眼睛非常明亮。“不要紧,就快到了。……二哥,今天练习的成绩算你最好,英文说得自然,流利。你扮李医生,很不错,”他用热烈的语调说,马上加快了脚步,水泥又溅到他的裤脚上面。“这没有什么,不过我的胆子大一点,”哥哥高觉民带笑地说,便停了脚步,让弟弟高觉慧走到他旁边。“你的胆子太小了,你扮‘黑狗’简直不像。你昨天不是把那几句话背得很熟吗?怎么上台去就背不出来了。要不是朱先生提醒你,恐怕你还背不完嘞!”哥哥温和地说着,没有一点责备的口气。觉慧脸红了。他着急地说:“不晓得什么缘故,我一上讲台心就慌了。好像有好多人的眼光在看我,我恨不得把所有的话一字不遗漏地说出来……”一阵风把他手里的伞吹得旋转起来,他连忙闭上嘴,用力捏紧伞柄。这一阵风马上就过去了。路中间已经堆积了落下来未融化的雪,望过去,白皑皑的,上面留着重重叠叠的新旧脚迹,常常是一步踏在一步上面,新的掩盖了旧的。
    “我恨不得把全篇的话一字不遗漏地背了出来,”觉慧用刚才中断了的话接着说下去;“可是一开口,什么话都忘掉了,连平日记得最熟的几句,这时候也记不起来。一定要等朱先生提一两个字,我才可以说下去。不晓得将来正式上演的时候是不是还是这样。要是那时候也是跟现在一样地说不出,那才丢脸嘞!”孩子似的天真的脸上现出了严肃的表情。脚步踏在雪地上,软软的,发出轻松的叫声。
    “三弟,你不要怕,”觉民安慰道,“再练习两三次,你就会记得很熟的。你只管放胆地去做。……老实说,朱先生把《宝岛》改编成剧本,就编得不好,演出来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成绩。”
    觉慧不作声了。他感激哥哥的友爱。他在想要怎样才能够把那一幕戏演得好,博得来宾和同学们的称赞,讨得哥哥的欢喜。他这样想着,过了好些时候,他觉得自己渐渐地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境界。忽然他眼前的一切全改变了。在前面就是那个称为“彭保大将”的旅馆,他的老朋友毕尔就住在那里。他,有着江湖气质的“黑狗”,在失去了两根手指、经历了许多变故以后,终于找到了毕尔的踪迹,他心里交织着复仇的欢喜和莫名的恐怖。他盘算着,怎样去见毕尔,对他说些什么话,又如何责备他弃信背盟隐匿宝藏,失了江湖上的信义。这样想着,平时记熟了的剧本中的英语便自然地涌到脑子里来了。他醒悟似地欢叫起来:“二哥,我懂得了!”觉民惊讶地看他一眼,问道:“什么事情?你这样高兴!”
    “二哥,我现在才晓得演戏的奥妙了,”觉慧带着幼稚的得意的笑容说。“我想着,仿佛我自己就是‘黑狗’一样,于是话自然地流露了出来,并不要我费力思索。”
    “对的,演戏正是要这样,”觉民微笑地说。“你既然明白了这一层,你一定会成功的。……现在雪很小了,把伞收起来罢。刮着这样的风,打伞很吃力。”他便抖落了伞上的雪,收了伞。觉慧也把伞收起了。两个人并排走着,伞架在肩上,身子靠得很近。
    雪已经住了,风也渐渐地减轻了它的威势。墙头和屋顶上都积了很厚的雪,在灰暗的暮色里闪闪地发亮。几家灯烛辉煌的店铺夹杂在黑漆大门的公馆中间,点缀了这条寂寞的街道,在这寒冷的冬日的傍晚,多少散布了一点温暖与光明。
    “三弟,你觉得冷吗?”觉民忽然关心地问。
    “不,我很暖和,在路上谈着话,一点也不觉得冷。”
    “那么,你为什么发抖?”
    “因为我很激动。我激动的时候都是这样,我总是发抖,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想到演戏的事情,我就紧张。老实说,我很希望成功。二哥,你不笑我幼稚吗?”觉慧说着,掉过头去望了觉民一眼。
    “三弟,”觉民同情地对觉慧说。“不,一点也不。我也是这样。我也很希望成功。我们都是一样。所以在课堂上先生的称赞,即使是一句简单的话,不论哪一个听到也会高兴。”
    “对,你说得不错,”弟弟的身子更挨近了哥哥的,两个人一块儿向前走着,忘却了寒冷,忘却了风雪,忘却了夜。
    “二哥,你真好,”觉慧望着觉民的脸,露出天真的微笑。觉民也掉过头看觉慧的发光的眼睛,微笑一下,然后慢慢地说:“你也好。”过后,他又向四周一望,知道就要到家了,便说:“三弟,快走,转弯就到家了。”
    觉慧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加速了脚步,一转眼就走入了一条更清静的街道。
    街灯已经燃起来了,方形的玻璃罩子里,清油灯的光在寒风中显得更孤寂,灯柱的影子淡淡地躺在雪地上。街中寥寥的几个行人匆忙地走着:留了一些脚印在雪上,就默默地消失了。深深的脚迹疲倦地睡在那里,也不想动一动,直到新的脚来压在它们的身上,它们才发出一阵低微的叹声,被压碎成了奇怪的形状,于是在这一白无际的长街上,不再有清清楚楚的脚印了,在那里只有大的和小的黑洞。
    有着黑漆大门的公馆静寂地并排立在寒风里。两个永远沉默的石狮子蹲在门口。门开着,好像一只怪兽的大口。里面是一个黑洞,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谁也望不见。每个公馆都经过了相当长的年代,或是更换了几个姓。每一个公馆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大门上的黑漆脱落了,又涂上新的,虽然经过了这些改变,可是它们的秘密依旧不让外面的人知道。走到了这条街的中段,在一所更大的公馆的门前,弟兄两个站住了。他们把皮鞋在石阶上擦了几下,抖了抖身上的雪水,便提着伞大步走了进去。他们的脚步声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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