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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与迷醉-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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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9看电影(5)
这时,周围的人看着李三定议论着,他是谁?不会是大刘的帮手吧?什么帮手,李老师李要强的儿子,忘了?前阵子总看杀猪的那个?怪不得,有其父必有其子。瞎说什么,他爸教课行,叫他来放个电影,打死他也做不来。金大良和二宝听着,虽说也惊奇李三定还有这手,但想想这几年他一直在城里,课不必上,家不必回,会放个电影倒也不必大惊小怪。他们见李三定把演完的胶片装进铁盒子里,然后坐在了大刘的椅子上,便提醒他还坐回自个儿的位置,金大良说,本事也显了脸儿也露了,见好就收吧。李三定先是没动,二宝又说,让你过来就过来,大刘最不喜欢别人动他的机子了。
李三定刚坐回到金大良身边来,大刘就回来了,他果然脸色很不好看,也不问是谁帮的忙,低了脑袋捅捅这儿摸摸那儿的,好像在寻找什么毛病。
二宝看了大刘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摸什么呢,还不谢谢人家三定?
大刘说,谁是三定?
二宝说,三定站起来,让他看看。
李三定只好站起来,朝大刘笑了笑。
大刘却没笑,仍虎了脸问三定,你干过这行?
李三定说,没有。
大刘说,没有就敢动机子?
李三定说,在学校放过幻灯。
大刘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幻灯算个屁,今儿这机子没毁在你手里,算是万幸了。
二宝说,大刘你这叫什么话,要不是人家三定,你还不被骂死?别说机子好好的,就是毁了你也活该,谁让你蹲在茅坑里不出来!
二宝的话头比大刘还冲,噎得大刘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周围便有人哧哧地笑,金大良说,笑什么,挡天挡地挡不住拉屎放屁,人家放电影的屎也不能憋在肚子里吧?周围的人更笑起来,笑声把电影里的声儿都盖住了。
待大家安静下来,电影里的声儿却也没了,只看见上面人的嘴一张一张的,就像哑叭说话一样。
大刘说,这回是真毁了,看不成了。
二宝说,怎么了?
大刘说,音箱坏了。
二宝说,刚才不还好好的?
大刘也不吱声,咔嚓一下将机停了,就开始卸机上的胶片。
李三定凑到跟前,低了脑袋去看音箱,大刘猛地高声嚷道,看什么看,要不是你,音箱还坏不了呢!
金大良说,哎哎哎,先别急先别急,看看音箱是真坏了还是假坏了?
大刘说,坏了就是坏了,还有什么真坏假坏?
二宝也凑到跟前,压低了声儿问,大刘你说实话,是不是真坏了?这事可不能赌气。
大刘说,真坏了。
二宝说,今儿是大年三十,革命化的春节全仗你这电影了,你要想明白,上边怪罪下来,也许就不单单是音箱的事了。
大刘说,我怕什么,谁弄坏的追谁呗。
二宝说,你可真浑啊,就算是三定弄坏的,你能逃得脱吗?丢下机子撒手不管了,第一就得追你的责任!
大刘怔了一会儿,只好说,算我倒霉,我再试试,要真修不好,可就怪不得我了。
大刘这边修着音箱,周围的人早一传十十传百的,说是机子坏了,大刘都要收摊走了。便有不少的人也陆陆续续地走起来,反正这电影也看过了,反正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回家还要包初一的饺子呢。
正走着,幕布忽然又亮起来了,人物有了,音乐有了,说话的声儿也有了,还没走出场子的人,不由地又返回身放下板凳看起来了。即便这样,场子也冷清了许多,原来是人挨人的,现在变得稀稀落落的了,冬夜的寒风乘机钻着人们的脖子、袖口、裤腿,为抵挡它们,人们将手揣进袖筒里,将脖子缩进棉衣领子里,脚呢,索性咚咚地跺起地来了。跺脚跟打哈欠一样,也是受感染的,先是几个人,再是几十个,慢慢地全场的人都跺起来了,咚咚咚——咚咚咚——哎呀,连节奏都是一样的了。
第五章 29看电影(6)
场子里的值班民兵对此也没办法,大队规定了放电影时不许放鞭炮,也没规定不许跺脚啊。民兵连长金大良就更顾不得这些了,重要的是放映机别再出事,出了事李三定就逃不脱,李三定逃不脱自个儿也会受牵连。现在电影好歹是能放下去了,他全当音箱是真坏了,也不再去跟大刘较真,趁大刘又一次换片儿的当儿,他还用麦克风通知在场的几个民兵,散场后帮了大刘收拾幕布、喇叭什么的。这一来,大刘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主动地跟金大良搭话,还递了支烟给金大良。大刘自个儿不抽烟,金大良也不抽烟,这时两人借了火,竟都把烟叼在嘴上了。二宝就说,大刘你也忒势力了吧?大刘说,给你烟你敢抽么?二宝说,你不给怎么知道我不敢?大刘真就扔了一支给二宝,二宝立刻又扔了回去,说,给晚了,不要了。大刘便嘿嘿地傻笑起来。往后,电影是再没出半点差错了。
李三定坐在金大良身边,看着他们转眼间又友好起来,心里很不舒服,他小声说,音箱肯定是没坏。金大良也小声说,我知道。李三定说,我看你是不知道。金大良说,就少说吧,都是你他妈的惹的麻烦。
不知为什么,李三定的鼻子有些酸酸的。
电影没差错,最后灯却出了差错,散场时,那只刺眼的大灯泡,忽然被一颗石子打中了,砰地一声,场地立刻变得一片黑暗。幸亏几个值班民兵手疾眼快,立刻就将作案的人押到了金大良面前。金大良和李三定一看都吃了一惊,这作案的人,竟又是蒋寡妇家的儿子毛毛!
第五章 30年夜(1)
几个人将毛毛带到民兵值班室里,问毛毛怎么回事,毛毛只是哭,不肯说,直到金大良又要没收他的弹弓,他才慌了,说不是他要打的,是别人让他打的。金大良就问是谁让打的,毛毛说,米小刚。大家听了更吃惊了,金大良说,你没认错吧?毛毛说,跟你为杀猪打架的那人,怎么会错?金大良说,那一定没错了,可他要你打灯干什么?毛毛说,不是打灯,是打人。金大良说,打谁?毛毛看看金大良,低下头说,打你。金大良说,打我干什么?毛毛说,不知道,我要不打,他就要没收我弹弓。金大良说,你又用弹弓打人了?毛毛说,我想打傻祥,还没打,就被米小刚看见了。金大良看看身边的二宝,说,听见了吧,这就是米小刚。二宝问毛毛,那你怎么没打他打了灯呢?毛毛说,打偏了,我故意的。二宝说,为什么?毛毛说,我的弹弓不打无冤无仇的人。金大良拍拍毛毛的脑袋说,好小子,好小子啊!二宝立刻就要去广播室把米小刚叫来问个清楚,金大良拦了说,甭费事了,叫来怎么问,你让毛毛打金大良了吗?傻子也不会承认的。二宝说,万一是这孩子弄错了呢?金大良恼火道,没有万一,是你巴望弄错吧?二宝也恼火道,我就是巴望,巴望怎么了?金大良说,巴望巴望,你还巴望什么?巴望他跟你好?巴望他是忌妒才这么干的?巴望我这脑袋被打中?二宝说,你混蛋!混蛋混蛋混蛋!然后把脸一捂跑了出去。三定要去拦她,金大良说,甭管她,随她去吧!
二宝上楼是上楼了,却也没广播米小刚;金大良和李三定,先将毛毛放回家,然后继续巡夜去了。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但在金大良的心里,从此与米小刚是愈发地誓不两立了。
金大良带李三定巡的第一条街是中正街。中正街现在叫文革街,另外还有前街、后街、东街、西街,也都改了,叫成了红军街、卫东街、东方红街什么的。改是改了,牌子也钉在墙上了,只是没人叫,就是党员干部,张口也还是前街后街地叫。金大良家就住在中正街上,路过家门口时,李三定问他要不要回去看看,金大良摇摇头说,一对老头老太太,有什么好看的。李三定笑了说,今儿肯定是没新媳妇看了。两人便沿了街面一路走了下去。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只听到他们啪嚓啪嚓的脚步声。街灯亮着,临街的窗口也亮着,两边墙上的标语清晰可见,标语写的还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标语下面时而会有碍眼的粪堆或是碎砖瓦砾,不必问也是哪个贫下中农堆放的,地主富农还不敢呢。大队虽一再广播不许在街上堆放东西,但那东西像主人一样硬气,总也搬不走。不过马车的时候还好,马车赶过来时,过往的人就要被赶到粪堆上去了,一次次地被赶上去,粪堆上都踩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来了。从前可不是这样,从前过年的街上是要泼水、打扫的,地面上干干净净,悬空还要吊一条条的彩挂,薄薄的五颜六色的彩纸,由细细的绳穿起来,吊在街的上方,一下子就让街道变了样儿,人们走在下面,就像走在了一条彩色通道里,有的小孩子,一天到晚地玩儿在街上,家都不想回了。其实家也是有变化的,门口的对联贴上了,该敬的各路神仙敬上了,香火、供品以及跪拜的棉垫也都备上了,还有一只一只的红蜡烛,也屋里屋外地点着了。就是再不讲究的人家,年三十也要扫扫院子,然后花花点点地淋些水,待水干了,屋前再铺上一领芦席。屋前的芦席是每一家都要铺的,初一一大早就有拜年的人来了,拜年就要磕头,磕头的人又都穿了新衣服,没有芦席,新衣服磕上了土怎么办呢?初一的拜年,辈份大的人家是最热闹的,这一拨儿还没走,另一拨儿又来了,像李家的大辈份,几乎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要来拜一拜,李三定家在李家辈份不算最大的,来拜年的人还挤挤攘攘一上午不间断呢。那时候,最冷清的就是米囤固、金七友这样的独门小户了,他们多半是要走出去给人家拜年的,家里虽留了人,院儿里也铺了芦席,但在芦席上下跪的寥寥无几,因为过年拜的是长辈,不是大队干部啊。这几年,他们借了文化大革命的东风,才不出去拜年了,他们不拜,也不准许大家拜了,破四旧是一个说法,另一个说法是亲不亲阶级分,如果长辈是戴帽的阶级敌人,贫下中农难道还要给阶级敌人拜年吗?
第五章 30年夜(2)
从中正街往东拐,就是从前的东街了。现在街上彩挂没有了,门上的对联也少了,有也是两句毛主席诗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一类,门楣上秃着,连条横批也没有。香火、供品更是成了禁物,就是想点一只蜡烛,供销社里都难买到呢。偶而,倒可以听到几声鞭炮响,但没等看见放鞭炮的人,响声就过去了。响声过去,街上显得更安静了,从前过年的感觉,似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金大良走着走着,忽然说道:真他妈的没劲。
李三定看看金大良,说,是没劲。
金大良说,小时候,街上到处都是放鞭炮的人。
李三定说,是,到处都是。
金大良说,年三十你都玩儿到什么时候?
李三定说,后半夜吧。
金大良不屑地说,我从没睡过觉,一直玩儿到天亮,第二天跟着大人们去拜年,还一点不困。
李三定说,我也想玩儿到天亮,可大人不许。
金大良仍不屑地说,你爸妈是不会让你玩儿到天亮的,我们家人从来不管。
李三定说,是啊,老早我就羡慕你,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退了班家里都不生气。
金大良说,谁说的,每回退班我爹都打我个半死,不生气的是我娘。
李三定说,有一个不生气的就好,我们家没一个不生气的,我做好做坏他们都没高兴过。
金大良说,别不知足了,我老早还羡慕你呢,家长一个当老师,另一个也识文断字,还叫他们爸妈,不像我,叫爹叫娘。
李三定笑道,叫爹叫娘怎么啦?
金大良说,土。你在城里上学,城里孩子没有叫爹叫娘的吧?
李三定说,好像没有。
金大良说,你知不知道,二宝就不叫爹叫娘。
李三定摇摇头。
金大良说,爸妈她也不叫,什么也不叫。
李三定说,为什么?
金大良说,她不愿叫爹叫娘,嫌土,可叫爸妈又没人答应她。
李三定说,怪。
金大良说,还有更怪的,不叫爹娘,也不叫爸妈,管亲爹亲娘叫叔叔婶婶的。
李三定说,谁?
金大良说,米小刚就是,你不知道吧?
李三定摇摇头。
金大良说,他上边六个姐姐,好容易有了个他,生怕他有个好歹,就连爹娘也不敢让叫了。
李三定说,怪不得呢。
金大良说,怪不得什么?
李三定说,怪不得他爱生气,我有两个姐姐就够受了,他有六个。
金大良说,他跟你可不一样,六个姐姐没嫁走的时候,在家可全得听他的。
金大良问李三定,你跟他同过班吗?
李三定说,没有。
金大良说,我同过。他在家是个王,在班里就怂了,总挨打,老师打他,同学也打他。
李三定说,为什么?
金大良说,记不清了,反正他跟谁的关系也处不好,上学下学,老是他一个人。
李三定说,你打过他吗?
金大良说,打过,那时候下课他不跟人玩儿,一个人靠在墙根儿,不知为什么一见他靠在墙根儿的样子就想打他。不过他也够狠的,别人用手,他用嘴,每个打过他的人都被他咬过,老师手上都有他咬过的伤。
两人不知为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金大良说,妈的,大过年的,说他干什么,一说就叫人恨。你呢,你好像不知道恨人,那天把你打成那样你还不让打他。
李三定说,我也恨……
李三定忽然嘿嘿笑了两声。
金大良问,你笑什么?
李三定说,我想起那天,米小刚腰带断了,棉裤里没穿裤衩,没穿秋裤。
金大良说,那有什么稀罕,村里光身子穿棉裤的人多了,我就没穿。
李三定看着金大良。金大良说,不信你就看看。说着真就将裤带解开来让李三定看。
第五章 30年夜(3)
果然是没穿,连腰带都跟米小刚的相似,也是条毛边的白布条,裤子上也有补丁,只是补丁的颜色还算一致。
金大良说,你也该试试,这才是无产阶级的穿法,又省事又舒服。
李三定没吱声,心想就是我同意这么穿,家里人也不会干啊。
这时东街已快走完了,左拐经一条马道,就是后街了。后街是李三定家住的街,也是李姓人家最多的一条街,街道上干干净净,不见一处粪堆和碎砖瓦砾。前些年,后街的石阶也是最多的,几乎每家门前都有石阶,石阶两边还有石礅,晚上乘凉,石阶、石墩上都坐得满满的,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要是谁家往街上堆了东西,一街的人都会得罪下的。现在石阶、石墩都作为四旧归到生产队去了,生产队盖房子用作了地基,后街的人是再也坐不上了。为这事高兴的大约只有傻祥娘那样的人,自个儿门前没有石阶可坐,坐在别人家的石阶上又觉得憋气,把石阶一拆,家家户户都一个样了,真是再好没有了!但高兴归高兴,东西还是没敢往街上堆放过,顶多就是堆放在胡同里,得罪一两户人家她是不怕的。
经过李三定家的胡同时,金大良问李三定要不要回去看看,李三定也说不回去,说这胡同就像一个人长了尾巴,割掉疼得慌,不割掉又怕得慌。金大良笑了说,妈的,还是你有学问,但你比我还不招人待见。两人相互看看,竟莫名地笑了笑,再往下走,忽然都有了亲近感,金大良摸摸李三定的脑袋,说,太长了,推推头去吧。李三定任他摸着,说,都这会儿了,还开门吗?金大良说,准开,每年的年三十,就是理发铺最忙。李三定犹豫着说,改天再说吧。金大良说,过了今儿一个月都不能推头的,正月里推头死舅舅,没听说过啊?
李三定终于还是答应了,他倒不是为“死舅舅”那说法,是不想拒绝金大良的好意。理发铺在西街与中正街的拐角处,两人便从后街的一条胡同往理发铺走。
李三定说,听说那个理发的马玉花没工分挣了。
金大良说,没工分挣她也得开,再说她在乎的可不是工分。
说完金大良就嘻嘻地笑。李三定明白金大良的意思,就问,她真是那种人吗?
金大良说,真是。
李三定说,你怎么知道?
金大良说,去了你就明白了。
李三定知道米小刚家就在理发铺旁边,他所以还没理发,也因为铺子离米小刚家太近了,不是怕,就是不想见到他。这跟金大良的恨还不一样,金大良的恨是要跟他斗,跟他斗就要他存在,而李三定的恨是要远离他,远离到他像不存在一样才是最好的。
走到西街,老远地,就看见理发铺的灯光了。那灯光比普通人家亮了许多,是从两扇玻璃门里射出来的,又把了街角,一看就是个惹眼的去处。紧挨了理发铺的米小刚家,相比之下却是一片黑暗。
走近了,才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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