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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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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
  王德发看了笑,说:“关东一宝乌拉草,冻天冻地不冻脚。”
  女人也笑:“大兄弟,快成个家吧。”
  吃住无虞,赵前夜里就想女人了,想到无法抑制。屋角的灯彻夜不熄,松明条用铁丝网兜着,吱吱地冒着黑烟。松香的味道在窝棚里弥漫,像无尽无休的向往。屋外冰天雪地,屋里也冷,而被窝叫人留恋,人一躺下就不愿起来,即便有尿也要尽量憋着。稍微一动弹,寒意就会顺着被口涌来,吹得肩膀凉丝丝的。进了腊月,更是冷得厉害,墙壁上结满厚厚的白霜,泛出砭人肌骨的寒光。赵前头戴帽子,被上压满了所有能御寒的东西,身子蜷缩成一团。窗外大雪纷纷,想睡也睡不成,只好自言自语:“赵前,你干啥呢?”
  “睡觉呢。”
  “睡觉咋还说话?”
  寂静的夜晚,声音显得很大:“冻的呗,睡不着。”
  “明天,还得好好封封窗户。”
  “嗯,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
  他想了想,问:“那,头晚咋不把炕烧热乎呢?”
  “半夜就凉了。”
  他打了个寒噤,说:“老这么冻着不成啊,长了还不闹病?”
  “没法子啊,灶坑里不敢压火啊。”
  他撇了撇嘴,抖不掉胡子眉毛上的霜花,解释说:“怕熏死啊。”
  “你说,俺要是叫烟给熏死了,屈不屈呀。”
  自己的声音附和道:“可不是?还没娶媳妇呢。”
  说来也怪,一念叨上媳妇,就不太觉得冷了。他接着问:“王大嫂生了个小子,知道叫啥名儿吗?”
  “知道,叫大猫。”
  “哈哈,这个名儿够破的了。”
  “呵呵,说是名儿贱好养活。
  笑声停了,又问:“赵前啊,你啥时娶媳妇啊?”
  “王大哥做媒呢,明个儿就去相亲。嘿嘿。”
  一问一答间,窗外现出灰麻色,又一个孤寂的夜晚逝去了。


  光绪二十七年春,金翠儿嫁了。简陋的轿子一抬走,哭声就若有若无了,翠儿满脑子都是娘关于初夜的话题。一路红色一路喧闹,简单又迅速地将她塞进新房。头上的盖头掀掉了,她第三次见到了这个叫赵前的人,此生做她丈夫的人。春天适宜成亲,却不适宜闹洞房,吃罢饭客人们都匆匆走了。快要种地了,家家户户都忙。趁丈夫招呼客人,金翠儿认真环视了新房,除了一床新被褥以外,再无其他家当。许多年以后,赵金氏不断地为过于简单的婚礼而遗憾,并以此讥讽自负的男人。
  焦渴的夜风摩擦屋角,窗户纸发出呼哒呼哒的微响,柔柔的月光流泻下来,一半落在炕上,一半落在诱人的胴体上。翠儿的头发披散开来,呼吸出湿漉漉的气息。兰花般的香气游来游去,这是很特别的体香,娉婷袅娜又细若游丝,既浓烈又素淡。新郎问你用的是啥脂粉啊?边说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咦?可真香啊。翠儿害怕得浑身发抖,一动不动,紧闭双目,任由男人手掌犁杖似的划过,任由自己在波峰浪谷间迷失。当那簇茂密的所在袒露时,她惊醒了。翠儿低声哀求说,月事来了,得等上几天。新郎的懊恼难以形容,其实他不知道,只要再坚持一下,新娘就会顺从。临出嫁的前夜,娘说身子不方便就得歇着,不过娘还叮嘱,要是男人蛮干就由着他罢。翠儿手上抵抗得坚决,嘴里却怯怯的,连说你别急嘛,说完嘤嘤地哭起来。哭声就是盾牌,一下子软化了新郎的攻势,新郎哑着嗓子说:“俺不动了,瞅瞅总行吧?”
  依着当地习俗,新媳妇第三天要回娘家,也叫回门。嫁者,给也,养了许多年的女儿,一下子给了人家,做父母的心里总要空落落的,回门体现了孝道仁道。女儿领着新姑爷回来看望,对老人是一种安慰。翠儿刚进家门,就见爹娘唉声叹气。一问,说首志跑了。母亲愁眉不展,说:“托人捎的话,说是搭伙进山去了。”
  时间总是以不经意的细节来串联什么,看似偶然的碎片构成了命运,生活总有其意想不到的突变。翠儿断定,弟弟是为逃婚而走,但是她想不到,正是那个来家小住的陌生人改写了弟弟的一生。赵前对内弟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高高瘦瘦的,满腹心事的样子。金首志寡言少语,见了赵前只是笑一笑,就躲开了。记忆里的内弟,从头到脚都是穿爹的衣服,更显衬出单薄。知子莫如其父,老金评价儿子是蔫人楞胆,压根儿就不是庄稼人!金首志的出走缘于父亲的一句话:“翠儿出门了,下个月就给你说媳妇!”金家聘下的媳妇姓吕,据说手脚麻利,针线活儿不赖。金首志烦透了,强忍住没流露出什么。有个秘密埋藏在心,不动声色地筹划着,金首志铁了心肠要闯荡闯荡。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他跟一个拳脚师傅进了长白山。留下一个纸条,皱巴巴的糊窗纸上写道:“好男儿志在四方。”
  毕竟是闺女回门的日子,老两口收藏起不快。大黄狗围着新女婿转,不停地歙息着鼻子,想讨好又不大情愿。老金搁下沉重的心事,转了个话题说:“听人传,这阵子老毛子闹得凶哩。”
  在逃荒的路上,赵前见到过沙俄马队,当时他感到惊奇:这老毛子怎么和山东的德国黄毛差不多呢?赵前如何知道,在相继攻陷了黑河、齐齐哈尔等地之后,俄国军队以步骑兵十七万之众分三路南下,沙皇尼古拉二世宣布:中国东三省“南南北北都有我们的军队。”俄国《新时代》报赫然刊出黄|色俄罗斯计划。风雨飘摇中的朝廷再次乱成一锅粥,大臣张之洞等人上奏太后,说挽救东三省全赖各国牵制。荒村野岭的翁婿对酌时,沙俄军队正在开原一带的铁路沿线杀人放火呢。小百姓不晓得朝廷的圣明,只关心自己的日子,岳父呷了口酒,问道:“有几垧地了?”
第一章(5)
  女婿答:“也就两垧。”
  老金若有所思,瞥了一眼闺女。刚绞过面的翠儿更显清秀,原来长长的发辫绾髻于脑后,喜滋滋又怯生生的,低眉顺眼地和娘说话。女婿不无担忧地说:都没地照。老金不屑,说地照个屁?现今是跑马圈地,谁占就归谁……老金女人突然插嘴说:“你和翠儿搬回来住吧。”
  岳母的提议有些突兀,女婿感到意外,不知如何作答。老金正愁煎饼铺没帮手,也很赞成,看来他们事先商量过了。岳父说:“就别管首志了,还不得疯到天上去?人小,可胆子比窝瓜都大!到时候,不株连九族就算烧高香了。”
  赵前注意到,岳母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几天后,小夫妻回娘家住下,西沟的几垧地租给了山东老乡李三子。老金夫妇高兴之余,还是为儿子牵肠挂肚,心里嘀咕:要是一去不归如何是好?
  有个棘手的问题,金家无从回避,那就是订下的儿媳妇怎么办?如何向女方家解释?思虑数日,老金硬着头皮登门。会亲家不能空手,礼物是上好的鹿茸一对。女方家姓吕,家住“大疙瘩”。大疙瘩也是处地名,叫起来挺滑稽的,在老虎窝的西边三十五里处,柳津河由此汇入东辽河。老金屁股挨着吕家的炕沿,有些不知所措,兜着圈子去解释,越说嘴越笨,心里像揣了两只兔子似的扑腾,生怕对方提出退婚。吕家还算通情达理,对金首志信心尚存,说还是再等等吧。吕家看穿了老金的苦恼,反过来安慰他,说咱这疙瘩只有剩男没有剩女。吕家的话不假,眼见得闯关东的人越来越多,男女比例失调,光棍汉遍地都是,家中有女不愁嫁。女方甚至还说,好饭不怕晚,你慌个啥?老金吃了定心丸,回来和老伴一说,都觉得安稳了许多。
  比之不安分的儿子,老金认为女婿吃苦耐劳,是挺门过日子的好手。翁婿俩精心侍弄岔路口和北沟的耕地,翠儿和母亲在家摊煎饼,招待南来北往的客人。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围场,人们常在岔路口歇脚,金家煎饼铺颇占地利,生意日见兴隆。小两口每天起早做豆腐,赵前抱杆推磨,媳妇将一桶桶的生豆浆倒进锅里煮开。豆浆煮开后要“过包”,用粗布将豆汁儿过滤到大缸里,用卤水点成豆腐脑儿,等候片刻,再一瓢瓢地把豆腐脑儿摊在板框里,盖上包布加上木板,再搬块青石压在上头。清香透黄的浆水唰唰流淌,像流淌无限的温情。小夫妻边干活边嬉闹,翠儿娇嗔地笑个不停,胸前的奶子跌宕起伏。老金见了,哼的一声背手走开。
  翠儿的肚子一天天膨胀,人变得沉稳了,动作越来越笨拙,连弯腰都吃力。老金女人心上犯愁,悄悄和老金嘀咕:“闺女咋能在娘家生孩子?还不得叫人笑话死了?”
  老金不屑:“切,你把姑爷子当儿子就行了。”
  翠儿临产症候来的突然,坐在炕头上做针线活儿,说见红就见红了,肚子疼得直叫。老女人冲着慌了神的老金吼了声:“还不去请老娘婆!”老金慌忙不迭地骑着毛驴出了门,老女人一手搀着翠儿,一手掀开了炕席,叫女婿抱来了新谷草。翠儿露出雪白的肚皮时,老女人猛地想起了什么,对女婿说:“你看啥看?快出去烧锅开水!”赵前迈出屋门时回了下头,看见媳妇痛苦又不舍的目光。接生婆来了,嘴里头嚷嚷:“急啥急?待会儿才落草④呢。”
  赵前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啼哭响起,听得岳母说:“丫头,丫头。”送走了接生婆,老女人忙着做月子饭,熬小米粥煮鸡蛋炒芝麻。岳母说:“闺女好闺女好,闺女是贴身的小棉袄,接着就养大胖小!”老金蹲在门前晒太阳,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黄狗讨好地摇晃着尾巴,煞有介事地冲大路吼上几声。
  ①胡子:东北俗语,指土匪。
  ②笆篱子:指监狱。
  ③欤B鞋:越冬穿的鞋,皮革制成,内垫乌拉草。
  ④落草:出生。
第二章(1)
  没等翠儿满月,金家煎饼铺已经住满了贵客。
  金家煎饼铺所在地叫岔路口,属于老虎窝区域的小去处,是去大疙瘩的必经之地。老虎窝乃海莲府治下的东路保甲分局的三区,共有南沟北沟西沟大小十几个散落村屯,零零散散地住了五七十户人家。老虎窝处在“盛京围场”的西围场之中,以都林正伏力哈山的分水岭为界,按东辽河和辉发河水系分做东流水围场和西流水围场两个部分,共大小一百零五处小围场。光绪末年,国力衰弱,开始有人涉险进入,采樵渔猎,开荒种地。时值国库空虚,加之俄国和日本窥视,盛京将军以“围地多被流民私垦”为由,奏请太后开禁,朝廷正式下招“驰禁招垦”,于是围场外的当地人和山东直隶的饥民蜂拥而至。沉睡三百年的荒野人烟日稠,闲置的土地被大量开发。盛京户部侍郎良弼奉命督统招垦事宜,议定平均每亩收取“荒价银”三钱三分。
  住在金家煎饼铺的五人都是海莲府衙门里当差的,专为丈量西流水围场土地而来。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丈量统计,收缴荒银,核发地照。领头人姓符名安,约莫有四十来岁。老金终归见过世面,他说官府猛如虎,草头百姓的除了孝敬别指望别的,叮嘱家人务必伺候好官家的人。心里畏惧,人就不免围前围后大献殷勤,还特意安排女婿干些喂马烧炕的活计。总之,全家与放荒人员相处得较为融洽。
  二伏天的夜晚,天幕低矮得几乎触手可及。天空澄澈湛蓝,如水一般明净,浩瀚的银河在头顶弯过。河边婆娑的垂柳只是轮廓模糊的影子,传来阵阵蛙鸣。嗡嗡的蚊虫叮咬得人心烦意乱,符安和手下人核对数目,别别扭扭的帐目却怎么也拢不平。符安焦躁,气得胡子上翘,连声斥责:“瞎鸡芭整乱鸡芭整,整鸡芭坏了还鸡芭整!”正发着脾气,见赵前端着一筐洗净的香瓜送进门,细心地捎上了一块土布手巾。金家的姑爷干净利落,身体壮实,符安颇有好感。
  “小伙子,先别走。”符安开了腔:“我的人手不够,点灯熬油地也忙不开,明个儿你就跟着打地亩子吧。”
  符安虽是旗人,在官场混了多年,却连个七品芝麻官也没混上,这是心头永远的痛,但是他的派头还在。见赵前迟疑,符安又说:“跟我做事,亏不了你的。”
  话说到了这一步,岂有不遵之理?赵前年轻聪明,鞍前马后跑得勤快,很会讨放荒委员喜欢,精明能干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许多年以后,富甲一方的赵东家教训子孙,总是举例说自己当年如何如何,年轻人不弯腰做事哪成?不长时间,赵前就成了放荒委员的得力助手,让符安等感到惊奇的是他还能写写算算,于是核对地亩的活计一股脑地都推给了赵前,其他人抽烟喝水闲扯淡,乐享其成。都说纱帽底下无穷汉,为官当差理所当然地要收受银两。也有庄户人家不知好歹,硬是不去孝敬,放荒人员遇上了也没辙,正应了句俗语:狗咬刺猬,无处下口。西沟李三子便是此类人物,死脑瓜骨不开窍儿。李三子开垦了几垧荒地,因死活不肯缴纳荒银,被没收了土地。要不是赵前解围,还有他的好果子吃?


  丈量西沟王德发的土地时,发生了点儿不愉快。赵前和几个人拉着绳子左量右量忙得正欢,抬头见到王德发正虎着脸来了,大嫂手牵着儿子大猫跟在后面。赵前迎上前解释说:“王大哥,俺心里有数。”
  “可别乱叫哥,你是官家的人哩,咱是草民一个,不敢当啊。”王德发话里有话。
  赵前笑了笑,抬眼向远处看。田野氤氲着庄稼的清新,大树用簇簇的浓荫遮挡了远眺的视线。河边的柳树丛依然茂盛,不远处有白鹤起落。
  见赵前不再吱声,王德发就问:“官家给你多钱啊?干得多欢实啊。”
  “大哥,俺可是白干的。”
  王德发怒气冲冲,用脚去踢一块石子,那石子在垄台之间跳了又跳,不见了。河滩地里的卵石总也清不净,多的是。他回过脸来,倏尔一笑,说:“阔小姐开窑子——不图钱,只图快活?”
  话没好话,赵前浑身不自在,恨不得马上逃走。他也发现了块石子,片儿状的,忍住没踢,而是弯腰捡起来,振臂挥向河面。柳津河水熠熠生辉,石片儿擦着水面蹦跳着飞出了老远。赵前回过头来,保持着谦和的笑容,语气极其和缓,说:“王大哥,咱们事儿上见吧。”
  傍黑的时候,打地亩子的一班人围着炕桌吃饭。泥瓦盆装着粘饽饽、高粱米水饭,这是夏天里铲地干重活的饭食。招待官家人,总得弄几样佐饭的菜肴才是,老金女人很伤脑筋。桌面上很丰盛:咸鸭蛋、小葱蘸酱、鸡蛋炒黄瓜、红烧哈什蚂①、泥鳅炖豆腐。众人的胃口都好,个个狼吞虎咽。赵前在一旁殷勤舀汤添饭,心中暗想:简直是个马厩,像八匹马挤在槽里抢吃草料。符爷也觉得手下人太不斯文,最先吃完,轻咳一声便离了饭桌。赵前悄悄地跟出门外,在身后叫:“符爷。”
  “嗯?啥事体?”
  “西沟王德发叫我捎来孝敬您老的。”说着就将二两银子塞到符安的衣袋里去。
  “啊呵,这是干嘛?”符安打个哼哼,背着手就回房去了。其实,王德发为人耿直,哪里会想到向放荒委员行贿,赵前在替王德发解围。借放荒之机,海莲府衙门来的人个个搂得沟满壕平,没人提起却个个心知肚明。有了这一过节,王德发的地契执照上面的土地的实际数目没多,土地等级写得低了,上缴的荒银自然要少了许多。赵前拿得是翠儿的私房钱,偷偷拿走的。翠儿佯装不知,过了很久才在枕边感慨:“你这个人啊,嘴忒严,主意正!”
第二章(2)
  王家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王德发对赵前已无话可说。那天赵前路过到了王家,两口子非拽他吃了饭再走,王德发一个劲儿地赔不是。酒至酣处,红着眼睛说:“兄弟你人好,要不嫌弃,你丫头和俺家大猫订个亲吧。”
  赵前随口应承:“中,我看中。”
  山山岭岭的柞树枫树染成了金黄火红,放荒的官老爷们要走了。老金全家都松了口气,表面上却摆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临别的饭食尽其可能的丰盛,还弄来了一坛子烧酒。众人喝得开心,符安没醉,话有些多了:“赵小子啊,我的官太小了,要不我就带你走,谋个好前程。”
  “符爷可别这样说,小的跟您学了不少本事呢。”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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