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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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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学过。”
“你常给人捏腰吗?”
“有人找就捏,一捏就好。”
“你有特异功能。”南先生说。
“我不懂。”翁大元摇摇头。
“你应该上学,多学点知识,那你就懂了。”
“行,请你多教我。”
“我教你,不如你到学校去学。”
“知道,等我大一点了再去学校。”
“瘫子李水你给捏过吗?”
“捏过。我一捏他就疼得要死,我自己手脚也发麻,捏不好。”
“那为什么?”
“我自己留心过,一般的腰腿疼咱能捏好,硬伤捏不好。李水是硬伤。”
“有这等事?”
“有。
南先生连连称奇。

开春,刘淑芳生了第三胎。是个女胎,因不足月,生下来就死了。
刘淑芳哭闹不止,惊动了村里上下,不少妇人去安慰她。原来,产前的头天夜黑,两口子吵了架,被翁上元一脚踹在肚子上,第二天就早产。
死孩子就放在炕上,在小襁褓中,肢体健全,模样喜人,妇人大叹可惜。
翁上元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他心中悔恨不已。
刘淑芳哭闹着,让他滚出去;说是不见他还好,一见就烦得要死。
翁上元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朝远处走去。
“支书挺仁义个人儿,怎也能办出这事?”一个妇人说。
“他仁义?他是黄鼠狼问病鸡,假仁假义!人前他装得厚道着呢,人后比谁都不是东西。”刘淑芳也一改平常的贤淑,扯着嗓子说到。
“这人都咋回事呢?”一个妇人问。
“咋回事也不咋回事,这人都差不多。”一个婆娘答。
“这人那,最是人的是人,最不是人的还是人。”一个说。
“就是,就是。”
“这事咱甭拱火,谁的粉儿谁搽,谁的好儿谁念。”
“就是,就是。”
……
“淑芳,你也甭想不开,上元心中有邪火,你得体贴他。”一个说。
“就是,就是。不就一个崽么?咱婆娘生孩子跟屙屎似的,明年再生。”一个说。
“想不开也得想得开。只要留着咱这肚子,就什么都有;咱女人的肚子,除了装大粪,不就是装孩子么!”一个说。
大家就都乐了。刘淑芳也乐了。
见刘淑芳乐了,妇人们就更有兴致了。
“咱女人甭太金贵了,越贱越受用。说城里的女人到医院里生孩子,有时那人都生死了;咱乡下人,炕头上撒把炉灰就生,也没见死人的。”
“就是。咱女人跟男人立什么垒?他活着你瞧他不顺眼,嫌他对你不好,要是死了呢?一死就塌了天;你再有脾气你骂谁去,你再有气朝谁撒去?!咱还是贱着点吧。”
“对哩。咱女人贱就是贵,越贱越贵。他打你你不叫谁知道?伤疤你不给人看谁知道?他日咕你就让他日咕你,他乐意怎么日咕你就让他怎么日咕你。你不说不道谁知道你被日咕了?这屋门一开,你还是个全合人儿;二婶子还是二婶子,不会是二侄女。”
“这女人就得想得开。人在外,嘴要严,懒男也要说三分好;男人也要说他七分强。把自家男人说(尸从)了有什么好?那爬墙跨篱笆的坏男人专找(尸从)男人的女人欺侮。家丑不可外扬,家贫不可外扯。家贫咋着?不是有一个笑话么?穷人门后头挂一张肉皮,出门前用肉皮擦擦嘴,走在街上,总是油光瓦亮,没人敢小瞧,跑堂的都得对你点头哈腰。”
……
在婆娘们的乡土哲学阐发得热烈的当口,翁上元朝着南先生的住处走来。
南先生的屋里已早有了一个翁大元。
南先生已经知道了刘淑芳的事。
“我恨我爹,我也恨我娘。”翁大元说。
“为什么?”
“他们在人前对谁都好,一回到家就对自己不好;俩人总是吵架,让人烦透了!”
……
翁上元进了屋,“大元,你也在这儿?”
翁大元不理他爹。看了南先生一眼,跑出去了。
翁上元劈头就问:“南先生,你有女人没有?”
“有。”南先生知道翁上元说的女人就是指妻子。
“在家?”
“不,离了。”
“谁提离的?”
“她提离的。”
“我肏!这娘儿们可够刁的!”
“不能这么说。”
“你真(尸从),让娘儿们甩了,你还敬着她?!”
“她是个好人。”
“好个屁!你们城里男人都神经,竟让女人骑。”
“这你不懂。”
“咱是不懂,也不想懂。咱就知道,那女人就那么回事。”
南先生笑笑,“你跟淑芳怎么回事?听大元说,你们尽吵架?”
“个死崽子,嘴倒快!”翁上元说:“怎么回事?瞧着不顺眼,又不想离,就吵呗,不吵不舒坦!”
“淑芳可是个好女人,人懂事又贤惠。”
“那是饺子皮儿,里边是什么?是烂肉!”
“你可也是个好人,女人有什么短长,你应该会包容。”
“我是什么?也是饺子皮儿,里边装的是酸肉!”
……
翁上元发泄完了,叹了口气,“其实,刘淑芳对咱不赖,也舍得跟咱吃苦。”
“那你应该对她好点。”
“心里也想对她好点,可真一做起来,就不好了。”
“为什么呢?”
“心里总觉得她不干净。”
“那人不是死了吗?”南先生对刘淑芳与翁息元的事也略有所闻。
“他死了,可我没死,做娘的放不下。”
“你观念太旧。”
“新不了。咱山里人值钱就值在这儿。”
南先生被刺了一下,但还是笑着说:“要想值钱就痛苦,一不值钱就幸福。”
翁上元一怔,“你说得咋跟娘儿们似的,娘儿们就这样,人一贱就舒坦,就幸福。”
“男女都一样,痛苦的时候都会哎哟。”
“你当教授的学问大,咱不给你争,走,跟咱走一趟。”翁上元说。
“干什么?”
“去跟我埋死孩子。”
……
翁上元把死孩子严严实实地抱出来,身后传出刘淑芳的声音,“把孩子安置好点儿。”他回头应了一句,“知道。”两个人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翁上元小心翼翼地抱着死孩子,像呵护着一个梦。南先生扛着一把锹。
他先到了一块堰田边上,把孩子递给南先生。南先生连连后退,“抱着吧,怕啥,死孩子比活人干净。”南先生只好接过去,心悸不止。翁上元用铁锹掘了一个坑,左右张望了一下,就又填了。“不成,这儿不成,雨水一大就下来水,会把孩子冲走。”他说着就去接那孩子。南先生说:“还是我抱着吧,换来换去的,我更不踏实。”
翁上元选了崖顶的一块位置,掘了几锹,就又停下来。“这地方风光倒是风光,土太薄,会冻着孩子。”他哪里是给死孩子找葬处,倒像是给活人寻居所。最后,他在一块崖石的壁上,找到了一个洞穴,洞穴不大,刚可蹲下人身。他用锹一掘,穴里的土居然很厚,他笑了。他掘了一个深深的坑,坑底和四周都铺上了石板,然后把孩子放进去。最后看了孩子一眼。“总算咱父女一场哩。”他说。眼里竟泪花盈溢。用石板封上顶,便小心地覆上土。入土还不为安,他竟用石头认认真真地把洞口垒死了;然后在洞口又埋下了一棵荆子。“开春就发芽哩。”他说。做完这一切,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香,插在洞口,双手合实,喃喃地念起来。
这一切显得很神秘,南先生亦不禁肃然。
回来的路上,翁上元喜滋滋地说:“这个地方选得好,选得好,让人心里踏实。”看到南先生迷惑不解的样子,他说:“你别小看这小孩儿的墓地,比大人还重要哩。小孩是天物投胎,通天通神。尤其这女孩儿,也许是仙,也许是妖。是仙自安,是妖须敬。你一敬不到,不是妨今就是妨后,得罪不得哩!”
南先生笑着说:“你还挺迷信。”
翁上元说:“你还甭说,咱还真情。要说迷信,咱山里人都迷信;因为有这迷信,才活得有板有眼哩。”
南先生愕然。迈步时绊到一束荆根上,打了两个趔趄,被翁上元扶住了。“你瞧,你不信,有东西找兴①你了吧。”翁上元说。
①找兴:京西土语,有捉弄、报复、报应和寻隙惩治等意,也有兴师问罪之意。

回到住所,南先生突然萌生了要写一点什么的念头。这奇异的山村生活让他感到有点神秘。他写道:
后岭,系京西的一个小山村,人朴质,多幽默,不斗右派。所居,为石质;所食为玉忝、小米。食不足三季,阙之部分,以瓜菜代之。女多爽豁,男却拘涩,儿童早熟。有一戏种,曲似山音,程式朴拙,与山性谐,宜山人表演。村人兴喜节日,蒸年糕,摒旧嫌;烧柏木火,除夕守岁,企百年寿考。村人多迷信,其头人殁一女婴,票半日光景寻穴访墓,乃葬于风水极佳处,烧香乞念,若敬神祉,曰佑人佑生。村中一小儿,喜捏百虫;其所到处,虫无不驯首;其推拿之术可医风湿等症;不明就里,疑特异功能也。
记到夜半,辗转无眠,深以为苦。取出女人照像,抚看久久,徙增烦躁;恨恨收之,发誓永不再取。
小鼠啮柜窸窣,为不眠人吹弄清歌。手淫一次,昏然睡去。
一夜无梦。
第九章

后岭的春天回暖晚,五月初才可适时下种;播种前的一段光景,几无农事。但上边有人下来,传达文件,指示说,要加快山区农业学大寨步伐,利用春季的大好时机,闸沟垫地,堰田连片。叫做,身在后岭,眼望北京城,放眼全世界。
后岭的沟槽,有史以来就是行洪道,乃自然形成。往常年景,都是在沟槽的土地上点种上玉米;不涝则落下收成,遇涝则由它而去,是顺其自然,绝不勉强的生产方式。这上边要问沟垫地,是要堵住龙王的路,翁上元心中忐忑,来找南先生。听了翁上元的分析,南先生也认为闸沟垫地,甚为不妥;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不好表态,便说:
“你是支书,你应该决断,该定就定,别人的意见,谨供参考而已。”
“你们知识分子,说好听的,是胆小怕事;说难听点儿,是要滑溜蹬,真是没有用处。”翁上元说。
南先生脸一红,“真是惭愧,真是惭愧。”
翁上元说:“那咱就动吧。这不比运动,运动咱可以应付;这是建设,得干出样子来。咱不动,上边一检查,还是老样子,找倒霉不是!”
就动。
男女老少都出动了,连平时窝在屋里的谢亭云也走出了家门。她比以前更苍白了,但清秀依旧。来到村里已一年多,南先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不禁心中一动:这山里还有这么清秀的女人!她活脱脱就是戏文里的一个人物。南先生听过她的经历,便暗叹到:如此人物,难怪翁息元会与她演绎出那么传奇的故事!
他便感到,在这场“建设”中,他应该有所做为。
翁上元很会发挥南先生的特长。让他刷写工地上的标语,并且把扩音器搬到工地上,叫他搞宣传鼓动。南先生很感激,心中也激情澎湃起来。
工地上花花绿绿的标语,迎风猎猎的红旗,颇有些激动人心的气氛。人们便声喧笑噪,干劲冲天,他们已不管这样的“建设”是否顺乎自然。
扩音器传出音乐声;音乐结束了,传来翁七妹清亮的嗓音。她开始播送一篇宣传稿,那宣传稿的形式是诗的:
红旗飘飘歌声扬,
后岭人民喜洋洋;
男女老少上战场,
让河水改道——
多打战备粮!
……
人们一听,就知道是南先生的杰作。人们每抬头望望,都能看到南先生闪光的眼镜和乐观的笑容。
鼓舞人心的诗歌一首接一首地播放出来。山人的心好像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洗礼,他们对自己所干的事突然感到神圣起来。
翁上元的身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他忘记了自己的支书身份,甩掉青布棉袄,穿着一件红色秋衣,在人群中浑汗如雨;他已变成了山人心中的一面活的旗帜!他们忘我地无所顾忌地改造河道,他们是主人!
知识分子的造势之功啊!
南先生本人也陶醉了。面色红润,小眼儿灼灼。翁七妹痴痴地望着他。他可真能啊,他可真俊啊!村姑的心是最易被感染的,她心中燃烧着一团莫名之火——她在南先生那张大白脸上,亲了一口。
……
夜晚降临。沉寂了千万年的山村古夜,终于打破了昏睡的梦境:激动的人们挑灯夜战,抒发他们从未打发过的激越情怀。
肩挑。
手抬。
背驮。
小车嘎吱。
锤声叮当。
歌如潮。
情如海。
脚下有路走走走走走。
眼前无径踩踩踩踩踩。
……

新造的堰田,浪波般朝沟的两头,一畴一畴地伸展。
庄稼青俊地长起来,人的情感亦呈青苍之色。
南先生手托着那柄铜杆烟袋,满屋的烟气浓密如遮。他正在琢磨那村姑的一吻。
村姑如稚童,有未曾褪去的顽皮;一时兴起,儒染一吻;兴去,吻的颜色便谈去了。他琢磨出其一。村姑的情窦乍开,春风软吹便花瓣竟绽;暖风攒过,那还顾得上细细思量,尽情怒放是也。他琢磨出其二。村姑乃用情者手,野风俚语点化得分外妖烧;热雨如匝处,更是情云如紫。他琢磨出其三。村姑纯情如处子,不问情场颜色;忽见良木摇曳妩媚,心神豁朗择然而栖。他琢磨出其四。……不管如何琢磨,他肯定了一个事实:他的心动了。
琢磨到此,他害怕极了,浑身颤抖,冷汗披沥。就自己的身份,一旦用情,不是害人就是害己;把握不到位,既害人又害己。他抚摸着自己那张大白脸,村姑之吻的余温依存,他心乱如麻,他感到进退失据。我完了,我完了!在评摆会上,那么的高压,他都没有改变立场;在揭批斗争之中,功名利禄的诱惑和右派帽子的威胁,都未使他构陷他人污损人格;怎么小小村姑的一个小小的吻就让我心神不定,意念全无?可怜的南明阳啊,可怜的南教授啊!可怜的知识分子的定数:大节不亏,小节亏啊!我能逃出这个定数么?
正在南先生魂魄飘摇地琢磨自己的时候,村姑来了。
翁七妹落落大方地坐在他对面,“南先生,这阵子你也累得够呛,该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就是,就是。”
“这阵子大伙儿干得痛快,好多人还都会背你的诗呢。”
“就是,就是。”
“你也会抽旱烟袋了?越来越像咱村里人了。”
“啊,就是,就是。”
“你怎么老是就是就是的,你那好词都去哪儿了?”翁七妹说。“你的诗写得就是好,咱背给你两首。”翁七妹又说。
“别背,别背!求求你,千万别背!”南先生双手作揖。
“嘻,这知识分子就是谦虚,搁我哥他们,早显摆了。不背就不背吧。”翁七妹说。
“找我有事?”南先生问。
“没啥事,就是想找你呆会儿。”
该死,出奇的坦白。南先生又手足无措了。
“南先生,你的脏衣服呢,咱给你洗洗。”翁七妹说。
“不用,我已自己洗了。”南先生用手指了指柜角,洗过的干净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你那件破衣服呢,让咱给你缝两针。”
“我已缝好了,这不,正穿着呢。”南先生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翁七妹移近身来,扯了扯衣服的破处,“呀,你真成,缝得比我们女人缝得都好!”由衷地赞叹着。南先生闻到了村姑身上的一股香味儿;一股好闻的皂荚的香味。他的呼吸不禁变得急促了。
“那就再教咱一段戏文吧。”翁七妹说。
“对不起,改日行吗?今天我有点累。”南先生急切地说。
“行。”翁七妹通情达理地说。
“多谢,多谢了。”南先生的一颗心放妥贴了。
“你休息吧,我走了。”村姑依依不舍地走出屋门。
南先生放下心来,又点着了一袋烟,又心绪复杂地琢磨起来。但琢磨琢磨,头晕眩起来,腔嗓里也升起一股秽恶。他醉烟了。他赶紧爬到炕上去,脑袋扔在枕头上,便昏过去了。搅人心绪的琢磨,被迫停止了。
从南先生那儿出来,翁七妹迳直进了谢亭云的家。
“大侄女,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谢亭云打趣了一句。经过一春的劳动,谢亭云苍白的脸上泛出一层浅浅的红晕,显得健康了许多。
“咱不开玩笑,婶子懂人,咱有点事跟婶子说说。”翁七妹庄肃地说。
“啥事儿,还显得那么正经?”谢亭云笑着说。
“那个城里来的南先生……”翁七妹嗫嚅着。
“怎么,那个南先生,对咱们七妹有意思?”不愧是风情场上的老手,一下子便把题给点破了。
翁七妹脸红着,不吱声。
“那个南先生咱一看就长着一双色眼,别看藏在眼镜片后边,那小钩子儿也能看出个爪来。那天在工地上看着我,呆呆地,不错眼珠,像要剥了咱的衣裳,看里边的肉儿。看什么看,肉是好肉,细细白白的肉。”谢亭云哈哈地笑了起来,是已婚妇人意味不浅的淫浪之笑。
“婶子,你咋恁不正经呢?”翁七妹嘟囔着。
“咱一个地主婆还正什么经?”
“你可不是地主婆,你是咱三叔的媳妇。”
听到翁七妹认真的说法,谢亭云也收敛了讪笑,“咋着,是他看上了你,还是你看上了他?”严肃地问。
翁七妹不回答,脸红如云。
“我明白了,是咱七妹瞧人家好,斯文,有学问,还是城里人。”谢亭云说。
“瞧你。”一个低低的声音。
“瞧上了就瞧上了,还遮遮掩掩作啥?不过,他可比你大十多岁,半大老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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