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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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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文静的说法让翁送元大开了眼界,那鄙俗的活计居然还有这么堂皇的依据,便也怀了一点庄重认真地干。果然味道不俗。便说,咱们再斗争一次。凌文静说,你肝不好,注意点身体。你不是说对身子斗争得越狠,这心灵就越痛快么?没有关系,再斗争一次。就又斗争了一次。
循着凌文静的理论,翁送元戏滤地说,凌文静,你和我之间也是一种斗争关系,你是在与我的斗争中,得到你的快乐。凌文静一笑,也可以说是吧。所以说,你是为我的身体而来,将来还是为我的身体而去,我要对得起你,咱就再斗争一次。凌文静很庄肃起来,摆一摆手,得得,斗争是分阶段的,这阶段的斗争已达到目的,宣告结束。
空虚寂寞的翁送元给他以后的日子找到了立足点,就是他永不魇足的肉欲生活。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两年,大限便来临了。
那日,他喝多了酒。中午喝多了酒,便睡下了;待半夜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他的肝隐隐作痛,搅得他心烦意乱。他用身子碰了碰在睡梦中的凌文静。凌文静一翻身,“干什么?”
“老头配老婆,早晚那点儿活儿,你说能干啥?”翁送元说的还是他的俚俗哲学。
凌文静又把身子翻过去了,“没心情。”
“咱有心情。”翁送元低声下气地说:“咱娘的睡不着,请凌文静同志同情同情。”
凌文静躺平了身子,“要弄,你自己弄。”不耐烦地说。
“自己弄,自己弄,不劳大驾,不劳大驾。”翁送元涎笑着说。
翁送元便在瘦腿间动作,来来往往斗争不止。
突然,男人的身子一顿,凝固在一个姿式上不动了。
“快动啊,动啊!”女人催促着。
依然是不动。“不动就算了。”女人推了他一把。
男人顺势仰翻在炕上,无声无息。
女人叫了几声,不应,便感到蹊跷,把油灯点了。
移近一看,她吓坏了,“送元!”她尖叫了一声。
只见翁送元牙关紧咬,眼珠外翻;灵魂像出壳了。
……
连夜送公社卫生院,说是肝昏迷;过了不久,出现了肝腹水;两个月后,死了。
尸体运回后岭,挨着翁息元埋了。
凌文静久久地站在翁送元的墓前,没有眼泪;但脸色愈加阴冷,甚至可以说是冷峻。
还有些刚毅的色彩。她心里想:宿命地说,翁送元应该死在这里,还能全合身子葬在祖坟上,与他的弟弟翁息元在一起。不然,人在外,客死异地,做为党员的他还得火化;所以,他虽说不是荣归故里,但可以说是魂归故里。他是幸福的。而自己呢?
她的心迷茫了,眼泪便下来了,浊浊的,流得很慢。
刘淑芳和翁七妹过来搀扶她,让她回家去。节哀。
到了家里,看到黑洞洞的屋子,她泪水汹涌,但她不哭嚎。刘淑芳们去嚎阳得不可遏制,她们不忍见她们的婶母如此悲抑。死亡能软化人们的心。
凌文静整天在屋里坐着,一动不动。翁家人轮流给她做饭,给她端过来。新做的饭端过来,原来的饭菜一点不曾动过;来人便含泪端回去。到了七天后农村所谓的“圆坟”之日,她又到翁送元的坟上去了一趟,静静地站了很久。
第八天早晨起来,刘淑芳去给她送饭,见到房门挂着锁,钥匙放在窗台上;打开门一看,屋子收拾得异常干净整齐。桌上留了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走了。
凌文静就这么悄悄地走了,没有告别,也不需送别,以她自己的方式。
一个不属于后岭的女人走了,给后岭人留下了复杂的回忆。
一年后,上边要求各大厂矿定点支农。机械厂考虑到翁送元的因素,把后岭定成支农点,为后岭扯上了电。翁送元生前动过这个念头,但没能实现;在九泉之下,不知道,他是哭,还是笑。
第八章

已到了上学年龄的翁大元,依然是个野孩子,在村街上跑。早晨的风刮得烈,吼吼地,如逃犬急吠;他的破麂皮帽子被风刮跑了,便去追。一追就追到村口,碰到他的爹翁上元正赶着大车朝外走。翁上元一边抹着风刺出的稀泪,一边懒懒地甩着鞭子。
“爹,你干啥去哩?”
翁上元一回头,“去公社接人。”看到翁大元的帽子拿在手里,他吼着:“还不赶紧戴上,把你的耳朵冻掉了。大清早的,你跑出来干啥,快回去!”
翁大元没有动,问:“爹,到公社接啥人?”
“接城里下放的一个什么右派,姓南。”翁上元回答说。
“啥是右派?”
“说(尸求)的你也不懂,快娘的回去,冻掉了耳朵,小心揍你!”说着,竟把鞭子伸过来,鞭梢在翁大元的耳根子上划了一下。翁大元吓得跑远了。
掌灯时分,翁上元才回来。进屋便蹴在火炉边,把那冰坨般的手,直直地朝火上烧。咝咝地冒出青烟,缕缕焦臭便随着那青烟直直地灌进鼻子里。然而他竟很惬意,舒坦得直笑。
“姓南的右派呢?”翁大元问。
“自己卸行李呢。”
翁大元跑到那大车边上,见那架车的牲口也拴进棚里了,呼噜呼噜地直咳嗽。那车被顶车杠顶着。一个穿黑色中式棉袄的汉子正弓身扛车上的一只大背包。那背包绑得滚圆,白白地结着一层霜。那人吃力地扛上肩,猛地挺身,以期扛稳了迈步。但却啪地掉下一个东西,他便紧张地低下头,那包便哧地滑下来,落到了地上。他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是一副眼镜。他朝眼镜上哈口气,用袄袖擦了擦,就又戴到眼上。他再要搬那只包,竟搬不动了。努力半天,依然不动;他颓然地咧一咧嘴,手拼命地往袖里抄。他被冻坏了。
翁上元出来了,一把就拎起了掉到地上的背包,另一只手拍拍那人身上的霜粉,“南先生,走吧。”
这便是姓南的右派。
南先生吃惊地看了翁上元一眼,紧接着便连连哈腰,“多谢,多谢。”那个样子很是滑稽。
随翁上元走了几步,他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车转身子往回走。原来车上还有一个大网兜,网兜里有两只崭新的铝盆和一只雪白雪白的瓷盆。他吃力地拎着,走得趔趔趄趄,将要迈坎时,一下子蹬脱了,身子前后左右摇晃,在一番挣扎之后,竟砰地摔倒了。那网兜甩得远远,盆们亦顺势脱了那网线的羁束,在坎坡上潇洒地翻滚,且叮当奏清响;那暮色中的山环里,便有一群雀子喳地飞起来。
翁大元感到极好笑,放开嗓子乐。这就是城里人,这就是南先生。
南先生被领进翁送元曾住过的屋子;那屋子凌文静走后就没人住,怕勾起一些伤心的东西。那屋子的桌柜上都趴满了土,南先生不知怎么办才好,便用嘴吹。一下吹不动,便吹两下;力气用得不小,尘土纹丝不动。尘土积得太厚了。翁大元抽出罐子里插的掸子,从柜子的一头掸起,那土规规矩矩地跟着样子走。“应该这样,这样。”翁大元一边掸着,一边对南先生说。南先生还是连连哈腰,“多谢,多谢!”把东西放妥贴了,翁上元对翁大元说:
“大元,你去找柴禾帮南先生生火,咱太累了,先去歇了。”然后朝南先生一点头,“要什么就跟大元说,他是我儿子。”南先生朝外送他,一边送一边连连哈腰,“走好,走好。”
大元就给南先生生火。南先生想帮他,他手一摆,“你歇着吧,咱会笼①。”
①笼:京西土语,即生火。
翁大元很快就把火笼着了,煤在灶里噼叭响起来。“着了,你可以在人口上烤烤手了。”翁大元的脸上鼻子上都抹黑了。南先生掏出一块白手绢来要给他擦,他手一搪,袄袖子往脸上一蹭,小脸儿便又白了。南先生又哈腰说到:“多谢,多谢。”
翁大元白了南先生两眼,问:“你叫什么?”
南先生连忙站起来,“敝姓南,东西南北的南,叫南明阳。”
翁大元摇摇头,“不认识。”
南先生便摊开掌心,在上面划了一个“南”字。
翁大元依然摇摇头,“不认识。”
“您叫什么?”南先生问。
“甭您,小孩子叫你,咱叫翁大元。”翁大元世故地说。
“三个字怎么写?”南先生问。
“不会,谁娘的知道咋么写。”
“没上学吗?”
“没上。
“为什么没上?”
“嫌道儿远。”
“在哪儿上学。”
“公社那块,好几十里。”
南先生噢了一声。
炉火上来了。翁大元给南先生烧了一壶水。
“您去睡吧。我自己来。”南先生说。
“甭您,你。”小孩子很认真地说。
“噢,你回去吧,我能行。”
“等水开了,咱替你把火封上。”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都不知再说什么好。就等着那壶开。
壶开了,翁大元利索地给南先生灌到暖壶里,剩下一点儿倒在门边的一个铁盆中,“这,留着你晚上洗脚。”
翁大元把火封好了,对南先生说:
“你看到门上开着的那半扇窗户么?那是通气用的,可别关上;夜里冷点不要紧,别中了煤气。”
“多谢关照,多谢。”南先生很感动。
翁大元想说点什么,又咽下了。左右上下看了一下屋子,说:“你歇吧,咱走了。”便迈着老成的步子走远了。

第二天,翁上元便召集全村人的会议。翁送元去世以后,翁上元被任命为继任支部书记。会议就在那个大会场上召开;来的人不太多,村人已厌倦开会。
翁上元把话筒压了压,“现在开会。”那声音传出去,嗡声嗡气的;在会场上绕了三圈,方才落地。这话筒子的确可以造势,小声嘘出,却大声震起。难怪翁送元买了它,可惜那时没扯上电。话筒里的声音一响起,说闲话的人就平静了,这东西居然能压得住阵势。
“大伙儿注意了,咱村里新来了一位城里人,是城里的教授——南先生。”南先生从台上的一角站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哈了好几个腰。大家觉得可笑,便哗地笑成了一片。
翁上元说:“莫笑。我问了,教授么,就是老师的老师,先生的先生。从现在起,南先生便是咱村的社员,大家都认识一下,以后多照应点儿。”
南先生便又站了起来,双手合揖,又连连地哈了几个腰,“敝姓南,东西南北的南。本人犯了错误,请父老乡亲多多批判,一定好好改造,好好改造。”
倏地,大家都不笑了。场子里静极了,一束束鼻息便突然显得滞重。
翁上元打破了这种沉静,“南先生是写书的,写书犯了错误,上边告诉咱他是右派,在咱村里劳动改造。上边还说,要注意利用这个典型,经常开一些批判会。今天就召开第一次批判会。”他看了一眼南先生,“不过,咱得强调两点,这一哩,对南先生不许打,他是个白面书生,不经打;这二哩,干农话儿的时候,大家不许捉弄他,要实打实地教给他,上边还要检查改造成果,咱不能交不了差。”
“啥叫右派,他写的啥么书?”有人问。南先生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要接受质问。
翁上元摆了摆手,“这些说了你也不懂,甭说了,咱图个耳不听,心不烦。”
“也是。”
这批判会便冷了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叫啥批判会呢?既不知道人家犯的什么错,又不许打;翁送元活着可不会是这样。也说不准,他后来除了种种烟,不什么也不管了么?这人那,到哪儿说哪儿,过一会儿是一会儿。就是就是。
整个场子出奇地静寂。被批斗人南先生感到极不自在,寒冷的冬日里竟也流了满脸的汗。他的腰部隐隐地疼了一下,那是在大学里被小将们打的;小将们打他之前,从来不跟他商量;刚才还静如处子,一会儿就凶如恶煞。他不知道人家什么时候变脸,所以总是战战兢兢。他不知道山里的爷儿们怎么变脸,便内心忐忑。
沉静了好一会儿,翁上元咳了一下,“大家伙儿没啥说的了是不?那咱喊几声口号吧。”
“打倒右派分子南明阳!”他平平地喊了一声。
大家这才知道南先生叫南明阳,便也跟着喊,“打倒右派分子南明阳。”翁上元再喊了一遍,群众也跟着喊一遍。三遍口号过后,翁上元说,散会。群众就都走光了。
剩下个南先生怔怔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翁上元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南先生,走哩。”
南先生一惊,“完事了?”他怯怯地问。
“完事了。”
居然就完事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头。
回到住处,翁大元过来了,“我爹叫咱给你扛了几件家伙儿。”他朝墙根指了指。哪儿整齐地摆了几件农具。
“我爹叫我告诉你,家伙怎么使,到时有人教你;干活儿时悠着点,你刚来乍到,还不习惯。”翁大元说。
“对了,你抽烟不?”翁大元问。
“不抽。”
“我爹叫咱给你拿来一个烟笸箩,还一杆烟袋,就撂在你的柜上,不抽就不抽,就放在你这儿吧。”
南先生看到了那杆烟袋,杆子还是铜的,烟锅头是新的,锃明瓦亮。他摩挲着,居然哭了。
“哭啥,就一把破烟袋,没几个钱。”翁大元认真地说。
南先生止住了哭,把眼泪抹去,很难为情地笑笑,“你们山里人真好。”
“人倒不赖,就是穷。”翁大元说。
听到一个孩子很世故的说法,南先生感到翁大元早熟,便逗弄他,“怎么个穷法?”
“大老爷们儿连条裤衩都不穿,连我爹都不穿,脱了裤子就露鸡巴蛋儿。”
南先生听了,不禁破颜,赶紧用手把嘴捂上。
“你咋那么乐?跟个酸娘儿们似的。”小孩子严肃地说。
南先生止住了笑,“大元,回头我教你识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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