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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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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健全的人打不进侏儒的堡垒。
她骑着自行车北上的一路,都在准备一个悲哀的通知。她未来的儿媳把她介绍给了一个63岁的X光技师。因为头一次儿女们做媒她违抗了,这次她认为该听话一些。但她一见到老张就想再做一回不听话的长辈。豆豆的话多恳切呀:“你不是自由恋爱过吗?结果不好吧?找的人最后干出那种事,不然您还得不了这个病。”
自由恋爱使她“当局者迷”,那时都“迷”,现在还用说?晚辈家长们更不放心她自己再来一局了。有这个病,更得迷得找不着北。
可她一见老张就情胆包天(想到这个词她脸发烧),想到这辈子还剩多少日子?让她再迷一迷吧。关键是得逃出儿女们的监管。
老张在灰色坚硬的那块残雪上写下了四个字“补玉山居”,他说那是个好地方。这个好地方在地图上不存在,她用高倍数放大镜都查不出来。她正伏在儿子的书桌上查地图时,门开了,含笑的声音嚷着:“哥,她又去哪儿了?”
含笑把自己母亲叫“她”。
从门口到儿子的卧室还有十多步,足够她藏起眼前正做的工作。她一把揉掉了地图。老张就是这样一把揉掉了写在残雪上的秘密地址:补玉山居。
含笑听见质地良好的纸张被揉搓的响声,马上向豆豆的卧室走来。“哟,您干吗呢?”女儿看着“她”。
“没干吗。”
“……您怎么不脱鞋呀?”许含笑一时间没找出什么破绽,但也得尽监察职责指摘“她”一点什么。
婷婷看着自己二十五岁的家长。对呀,路上对这个秘密地址“补玉山居”太心向神往,过于切切,进门把脱鞋的家庭纪律给疏忽了。
“你也没脱鞋。”她下巴指指含笑的脚。
“我是看您的自行车不在,着急了!……”她又回门口去脱鞋。
婷婷把自行车停到对面楼洞里去了,因为家里的楼洞前停了一辆汽车,挡得她和自行车都进不来。她的自行车失踪就会让许含笑如临大敌。不过儿子和女儿毕竟忙碌,对她家教再严也总有空子给她钻。女儿加班加点的时候越来越多,因为她已经开始买公寓了。一套公寓从不存在时期就开始出卖,于是人们得陆陆续续把它买到手。有人(比如许含笑)要花三十年时间,才能把一套房陆陆续续买完整。
“您到底去哪儿了?”
“出去了。”
“什么地方?”
“出去走了走。”
她已经发现了正常人问话答话的要领,不直接答:貌似在问答,其实各说各的。如果你句句话都太较真,那就是她这种人,被正常人说成有病。现在开了春,她常常出门,每次出门都听到正常人之间相互说“有病!”
许含笑把严格管教这桩事留到哥哥回来后一块儿做。豆豆比较诲人不倦,再三告诉母亲并不是限制她的自由,但希望母亲不要泛用自由,并且在用完自由之后撒谎。
“我们会搞清您到底去了哪里的,”许含笑说,“假如您不说实话,以后您就不允许单独外出。”
婷婷向含笑眨着眼睛。她认为自己在女儿脸上看见了厌恶,就是家长们看到自己的孩子犯低级错误、装傻也装得低级时生发的厌恶。可她没有办法不眨巴眼。
“只要给福利院打个电话,就知道您是不是撒谎了。”许含笑又说,一面真的去拿话筒。她把话筒交给哥哥,自己却始终看着母亲。
婷婷依然眨巴着眼。在这些年轻家长面前,她一定是个讨厌愚蠢的长辈。
未来儿媳都受不了未来婆婆的谎言破产,赶紧从电视前站起,回她和豆豆的小窝去了。她要成为婆婆未来的晚辈家长,现在最好避开婆婆被管教的场面,否则将来她的正式出场会缺乏威力。
婷婷理解未来儿媳的善解人意。X光技师的媒是她做的,她一旦看到婷婷心不甘情不愿,看到婷婷被儿女管教时的狼狈,回到X光技师那头,会理不粗气不壮,会在替婷婷美言时言不由衷。
豆豆接过妹妹递给他的电话,按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一个电话号码拨起号来。儿子眼睛跟姓许的长得一模一样,但姓许的永远不会有儿子这样真诚直接的目光。
婷婷等着一切真相大白,等着一通谆谆教导。儿子女儿是真心为她好的。自己可真不争气。
儿子已经和院值班室通起话来。值班医生大概懒得管本分外的事,说他只值晚班,白天谁来过他不清楚。他建议他们把电话打到第三病区,因为他们想了解的病号张亦武属于那个病区。
婷婷心里缓缓地升起希望。人人都像那个值班医生,懒得负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有可能逃过一次惩处。
含笑不耐烦地从哥哥手里夺过电话,又拨了一遍福利院的总机。然后她请求总机转接第三病区,看来拨通了。她在沙发上挪挪屁股,坐稳当坐舒服,同时抬起眼睛,目光把母亲罩住:看您往哪儿跑。
含笑的眼睛是婷婷的。可婷婷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有含笑那样自以为是的目光。那目光姓许。姓许的在追求婷婷时,也把局面弄成是婷婷追他,因为他自以为是。他说他若不懒惰就是世界上一流的乐评家。他要勤于写作的话所有当今评论家都会羞死。他要不那么痛苦地清高的话,他早就可以得到住房而不住到婷婷文化馆分到的两居室了。他要是愿意和人们一般见识,站到婷婷那个水平线上的话,他就会为他牺牲自己拍摄所谓“黄色录像”的动机辩护了。可他拉倒了,宁愿蹲两年大狱。
电话没人接,这是晚上八点。含笑告诉哥哥,先吃饭吧,一会儿再打。
饭是婷婷做的。为了她这一天的出轨和谎言以及可能得到的责罚,她准备了四个菜,一个沙锅。她自己一口都不吃,她一吃就会忍不住呕吐。姓许的无所不在,下毒的手法千般百种。至少许含笑已经彻底被他收服了。
三个晚辈家长竟然没注意到她捧着碗在做戏,其实一口也没吃到嘴里。许含笑说沙锅的豆腐炖得太烂,也太咸。未来儿媳往凉拌萝卜丝里加了几滴醋,一撮盐。豆豆吃到最后了,说应该有个汤啊!
婷婷立刻起身向厨房走。她去做汤,就去做。她可以离开餐桌了。
“算了吧,赶紧吃完收了餐桌,还得打电话……”含笑的话被碗碎的声响打断。
三人同时安静下来。一定是六只眼睛在切磋:这是碎的第几个碗了?看她又像犯病了!这么碎下去谁家碎得起呀?……
婷婷的背朝着那些激烈发言的眼睛,黯然拾起碎成三瓣的碗。地擦得好干净,白米饭落下去是白的,拾起来还是白的。
当她开始洗碗时,许含笑又在拨电话。她停下动作听着女儿问白天的值班护士是谁。熊护士?怎样能找到这位熊护士?1—3—9—1—1—0—5—6—9—8—1。
婷婷看见自己的手在水管下发抖,抖得水流都乱了。熊护士那边若接通,她的谎言就会破产。这一晚上还了得?三个家长为她的不乖要开家长会呢。
“请问是熊先生吗?……我姓许,是您病号的家属。哟,对不起,您这么早就睡啦?”含笑咯咯地笑起来。年轻女孩子以这种笑跟谁都敢淘。谁又能拿特淘的年轻姑娘怎样呢?所以姓熊的男护士一定已经开始向着许含笑。他一向着许含笑,老张和婷婷就完蛋了。
婷婷一动不动。胃里空空的,那毒素仍漆黑地漫卷开来。墨斗鱼又黑又臭的墨汁开始充灌她的全身。等家长会开完,她会削一大块香皂,泡一大杯香皂水,好好地洗一洗,把自己洗个里朝外,里外都洗白。
“真没来过?”含笑的声音严厉起来。
那一边在说什么?让许含笑翻了脸?
“您作为一个护士,可不能隐瞒病人的行为哟。”含笑说道,“你们病区的张亦武,我们都了解过情况。他和我母亲来往不正常。……这您也知道?保护他们俩是医院和我们家属共同的责任,您说是不是?”
婷婷出神地听着女儿含笑的声音。她也有一副婷婷的嗓音,比较圆润。不然她凭什么从工厂调到区文化馆?凭什么组织业余演出?凭什么让姓许的追求她?可婷婷永远不会有许含笑那种家长口气。
“下次您一旦看见我母亲去找张亦武,劳驾您立刻跟我联系。我哥哥也行。不过他常常出去维修电脑,不如我好找。……那就谢谢您了。”
老张告诉过婷婷,那个虎背熊腰的男护士是可靠的。事实证明,他果然可靠。
“妈,您怎么一直开着水呀?水涨价了您不知道吗?”许含笑大声叫道。
哗哗的流水声戛然而止。是她自己关掉了水龙头。她太不乖了。
很快婷婷发现监察圈紧缩了。她的钥匙首先被豆豆收了回去,说母亲不出门,用不着钥匙,先让未来儿媳拿着,配了富余钥匙再还给她。她的退休工资和养老金被全部没收,许含笑说她替母亲开了个账户,零存整取,母亲有饭吃有衣穿,反正是不必花钱的,不如过一两年存出个整数目来。自行车也被没收了,豆豆说这车哪儿能骑呀?太破了,关键时刻掉链子说不定会出危险呢。
他们还想没收她的身份证。但她多了个心眼,把它早早就藏在了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这地方在豆豆书桌的抽屉上面,她用透明塑料胶带把它粘上去的。除了谁把头伸进扁扁的抽匣,再偶然把脸向上扭转,否则是不可能发现身份证怎样被粘在抽屉的天花板上的。
她有了身份证才能按步启动她的逃亡计划。北京没人要做的工作多得很,大楼里擦地板的、酒店厕所里鞠躬赔笑递擦手毛巾的、花店里修剪花枝插花的……婷婷走进第三家就被录取了。职介所根据她曾经的工作证把她介绍到一个豪华歌厅去做清洁工。工资六百元。五十元在一间地下室租一个床位,跟混北京的农村女孩们做室友。等她存了一定的钱之后就熬到头了,就可以跟人合租一个小单元,自己独占一个小屋。多小都没关系,能和老张以及一只狗一只猫挤一挤就可以。
豆豆和含笑一定会急坏的。他们会去找警察。就像豆豆小时候走失,她流着眼泪,语不成句地向警察描述:“……穿天蓝衣服,……胸……胸前有一架……飞、飞机……留这么长的头发……因、因为他头发好,生下来没、没舍得剃……”现在换了豆豆向警察去泣不成声了。豆豆是母亲的法定监护人。
婷婷奋起拖把,擦过去擦过来,擦得夜深人静。
进山的路有点颠簸,不是把他颠到她身上,就是把她颠到他身上。他撩一把她的短头发。她说风景好美。
点烟的时候,他看见文婷脸避向一边。他知道了,再抽烟他就躲开她。有次躲到“补玉山居”大门外去抽烟,让老板娘曾补玉狠狠瞅了一眼。补玉那样瞅他,是笑话他怕老婆。能把文婷当个老婆怕就好喽,他事后跟文婷这样说的。文婷看他一眼,非常非常地小姑娘。
“你说,曾补玉要是知道咱俩是什么人,会向警察报告吗?”文婷问。她想起豆豆说的,监护人必须每三个月向片儿警汇报一次情况,使病人不危害社会治安。
他说他怎么知道。他觉得曾补玉也可能作为第二个姓熊的男护士,逐渐站到他这一边。那次去小铺买烟,他发现老板娘已经站到他这边了。为了他她几乎把河南人的小铺给砸了呢。其实他特别想告诉老板娘,钱对于他是没什么意义的,是可多可少的东西,人家那么贪恋热爱,就让人家多挣一点儿。他的“三无”身份一辈子都不用发愁,可以永远吃国家喝国家住国家。他的钱只有一个开销处,就是隔一阵到“补玉山居”来住一住。再说他还有一只天分极高的右手,七八年来,全国多少个篆刻大赛给过这只手荣誉?
他和文婷一有钱就把它花在“补玉山居”。他头一次来全凭姓熊的男护士跟他里应外合,姓熊的男护士用了三个月终于从琉璃厂某领导那里弄到一封信,盖着鲜红大公章的官方邀请信,邀请他出席即将举办的篆刻艺术现场表演大会。自从出席了一次那样的大会,一封封邀请函跟来了。原来人们挺欢迎他这只天才的右手,尽管不太欢迎他本人。他无所谓,反正只拿邀请信做假条用。从福利院请准假他就搭上长途车到北京,去文婷做清洁工的那个歌厅,接她一同进山。进山的路上,他和她会做好度假的准备,去超市买饮料、买胶卷,他喜欢看文婷唧唧喳喳,快乐的管家婆似的。那是他们最欢乐最奢侈的时光。
进了山,文婷跟他天天上山下河找石头。让所有人当他们瞎逛吧。他要找一块能让他产生强烈冲动的石头,刻一件伟大的作品。找什么样的石头,刻什么,还不知道,但一旦找到了,一切全明白了。
“就像你一样。”他对文婷说,“在找你的时候,我不知道在找什么,那天下午你来了,一个医生和一个男青年押送你走到我窗下,我马上知道,找的就是你啊。”
文婷把头倚在他肩上。她比他稍高一点,因此这样倚并不省力。跟文婷在一起的这个张书阁真有艳福,你看看文婷那样子!一副渴望再多听几句动听情话的样子。正常的人怎么会懂得他和她的幸福?他们之间的幸福也是通过两人之间那条内线给予和接收的,一种秘密电波,波段只有他们俩能播出和接收到。
有时候他觉得非人类的生命也能接收到。比如鸟,比如牛、羊、猪,以及猫和狗。山村里不少人家门口都拴着狗,第一次他和文婷走近时,它们狂咬,但他们站定下来,跟它们的目光一接上,它们就安静下来。等他抱着建交的良好愿望上去,它们已经娇滴滴的邀宠了。他和文婷听它们哼哼唧唧地控诉主人们的凶狠功利不公道。接下来,就是他替它们做主——把拴它们的绳子解开。当然,主持这样的公道得悄悄地,文婷得为他放哨。
当文婷和他自己看见村子里到处跑着获得自由解放的狗时,他们俩就觉得把他们自己给解放了一样开心。
但有一次,当他正用小刀割狗绳子的时候,那家男主人的脸从墙头上冒出来。男主人扭住了他,在送他往村委会去的路上,文婷不断地求情。那男主人对文婷的求情报以“呵呵”的笑声,说到处割狗绳子把狗放得满世界乱跑,满世界乞讨拉屎引起游客抗议并使游客流量减低的罪魁祸首终于给捉拿归案了。
文婷求那男人手别那么重,别拧他的右手,拧左手就行了。
这个男村民一听,本来是左手右手一起拧的,这下立刻释放了他的左手,全身劲儿都用在拧他的右手上。
文婷用一张一百元救下了他的右手。他都没看清文婷什么时候从兜里掏出的钱。她可够快的。这是他们第六次来山村,她就学会了拿钱开路,拿钱买“私了”。而村里人学得远比他们快,早知道“私了”可以卖高价。一百块就想买“私了”?做梦吧!山村里现在一天见多少北京游客?那个法式度假庄园工地上,光北京来的工程师经理包工头就十好几个,村里人谁还像十多年前那样,没见过一百元?所以男村民又朝文婷“呵呵”了几声。文婷飞快地亮出另一张一百。男村民看看文婷的假皮革包,四个角磨破,皮癣似的,盘算“私了”还能涨多高价。这时已经有人把事情传开了。三十四户人家的村子有点儿消息走得快着呢,坏消息走得比好消息更快。曾补玉套着两只护袖围着围裙跑来,叫那男村民先等等,请他有话好说。男村民说跟这个搞破坏的老头儿没啥说的,让村委会跟他说去。搞啥破坏啦?不就是帮着放放狗吗?挨家割绳子,那不叫破坏叫啥?人家那叫动物保护懂不懂?现在西洋人兴这个!谁整天用绳子绑狗,那叫虐待动物,才该上法庭!人家老张那是文明人!……
曾补玉嘻哈打趣,只用了一篮柿子,就把“私了”给买下了。
可是这一次来“补玉山居”,老板娘曾补玉说:村里成立了联防队,以后所有客人都得用身份证登记。北京市公安局的规定。出什么事了?事倒是还没出,不过离“奥运会”不是还有两年了吗?像这样的山区旅游点人员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让公安们操上心了呗。
他眼睛一直打量着垒花坛的几块石头。它们有点儿意思,尤其是最底下那块大的。颜色是高粱馒头的颜色,高梁面和白面掺和揉成的花卷,揉得不规则。好就好在不规则,能用它刻一个好东西,从来没有刻过的一件大作品。可是,刻什么呢?……怎么把它取下来?找一块同样大小的石头,偷换下它来。得在晚上,得用电筒。不用电筒他也不会弄错,他早就认识它了。认识了山上山下所有的石头,最后在眼跟前找到了要找的一块。“补玉山居”,不是白叫这名字呢。
文婷坐在他身边,轻声地在说话。在和另一个女子说话。他回过头,看见文婷对面站着个大个子姑娘。等大个子姑娘被曾补玉带去开房间时,文婷告诉他,大个子姑娘姓孙,叫彩彩。第二天,他找到了一块尺寸合适的石头,打算去偷换那个巨大的“高粱花卷”,文婷对他说:“我都跟她说了。”
他顾不上问文婷都跟谁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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