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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二00三
　　口述人：游本嘉
　　凤凰卫视驻台湾首席记者
　　口述时间：2005年9月28日
　　口述地点：北京钓鱼台国宾馆
　　％％％李敖是一个压抑的人
　　游本嘉：凤凰在台湾的节目我们分三个部分做，一是台湾新闻，包括政治、经济、民生、娱乐。第二，台湾的纪录片，不断发掘题材。我们做地方焦点，做台湾的焦点，但是也希望别的地方的观众看得懂。第三，就是制作台湾主持人的节目，李敖是一个，陈文茜是一个，赵少康是一个。赵少康和李敖的节目，我都是制作人，陈文茜不是。但是陈文茜常常在台湾录。
　　记者：那我们就先从李敖说起。你个人什么时候开始接触李敖？
　　游本嘉：1980年的时候我是他的读者，他的书当时在台湾是禁书，进步青年都会看他的书。那时候政治开始开放，有很多管道可以买他的书。后来我在一家电视台做节目的时候，他是我的下一档节目，但一直都没有接触。后来到凤凰，才开始正式接触。
　　我可以跟他做很好的朋友，这种关系是很简单的，他跟我某种程度上讲个性很合。君子不论私交，我很少在外面说我跟他私交很好，他也喜欢这样。我也很少随便打电话给他，除非公事上的，必要的关怀什么的，通常情况下我不会打电话找他，他也不会找我，他是一个喜欢这样的人。
　　记者：李敖在《李敖有话说》中只有一套衣服。
　　游本嘉：三套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本来希望他换个造型，他不喜欢，他喜欢始终如一。他在台湾做类似节目《笑傲江湖》，也是有标志性的衣服，红夹克，从头到尾。他希望大家对他有印象，成为一个印象，一个标准。
　　他是一个在生活上非常有规律的人。过午不食，吃东西非常简单，傍晚吃一碗面，一汤，有时候就一个面包，一碗牛奶。他身体非常好，越来越精神，他看上去总是那么有精神。
　　记者：他在生活中为什么这么有规律性？
　　游本嘉：我有一次问他，你为什么？他说坐牢啊，饿了也不怕啊，吃很简单的东西也无所谓了。172cm，71kg，30年来维持这个标准。戒烟40年。
　　他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看书上，他对吃的要求非常低，这跟陈文茜不同，陈文茜很爱吃，嘴很刁，哪里好吃哪里去吃。大师对吃完全不挑，只要简单，清淡就可以。他很少告诉你，这个东西好吃，我跟他相处这么久，很少听他说什么东西好吃。有一次录完节目，四点半，我通常不离开办公室，因为我留德多年，我很德国派。他去办公室拉我，说你不要这样，每天在办公室压着你的同事，让他们很难过。他拉着我的手说走走走，我请你吃东西，你就放你的同事一个下午休息。好好好，我就陪他去吃。他永远都吃那一家店，永远都吃那几样东西。
　　他口袋里永远都有一沓钱，一沓很厚的钱。他不太用信用卡。现在才开始用了。台湾立法院打扫的阿姨，她们最喜欢帮他打扫了，因为都有拿小费1000块（250块人民币）。后来所有人都告诉他，没有人会给这么多小费的，每次倒个垃圾有1000块小费，谁不喜欢去呢？每次到立法院说找谁，给你指路说哪一间，一问找李敖，马上笑，很客气，哦，那间那间，堆满笑容。
　　他对大家不是斗士，他对自己是斗士。他生活的规律就是压抑自己。
　　他是一个双面性格的人。他是个害羞的人。他会把自己武装起来，很压抑自己。他刚才说，李敖大陆行，不是还乡没有衣锦。其实我觉得他相当程度在压抑，他觉得乡愁是不健康的情绪，他觉得悲伤，愤怒，这些是不健康的情绪，是应该压抑的。他觉得人应该平平的，有时候他会说话来自我解嘲，会说跟凤凰情缘已了等，其实都是化解他的情绪，他是一个压抑的人，据我的观察来看是这样。
　　％％％李敖的踩刹车理论
　　记者：以前从他的作品中理解他，现在做《李敖有话说》，对李敖的看法有什么改变吗？
　　游本嘉：有一些，但是不太意外。我认识一些###的朋友，他们的个性都非常特别。能够活下来的###，通常都有强烈的个人特质和信仰。我跟他相处观察到的东西不会让我太惊讶，但是是我过去所不理解的。
　　比如连战访华那次，他在节目里骂连战，揭人家老底，人家是来客，而你现在在凤凰做节目，总不要给凤凰添麻烦，这是人之常情，道理上也说得通。他跟我说，不行，他要连讲连战6集。当时我说：
　　“大师，我可不可以跟你讲一件事。”
　　“本嘉，什么事，说说。不要客气，你是我的制作人，有话尽管说。”
　　“大师。我觉得你骂连战有一点点不妥，现在人家在大陆访问，正在风头上，凤凰现在做这样的节目很容易让人家觉得凤凰在唱反调，会有麻烦，是不是可以商量，现在先不做这个，现在你已经做了三集了，能不能我们先不要说这个，停一下，等他回来了，回到台湾，你要怎么骂就再怎么骂吧。”
　　“为什么不骂？这家伙什么什么……”
　　后来我特别去立法院找他谈，他说，“本嘉，这个底线我不能让。”他不激动，我们辟室密谈，“这条线我不能让，我可以节目不做，我可以什么，但我就是要讲，如果你们觉得还不够，我再讲，你们开天窗不关我的事。”
　　

游本嘉（2）
当时他为什么一定要讲，我也不知道。
　　据我的观察，他有个理论，两辆车，相向而开，不能错开，看谁先刹车，他觉得他还不需要踩刹车。我要他刹，他不刹，他逼我刹车。后来只能播啊，我报告了院长和老板，最后决定把几期节目分开播。我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他是每期必看自己节目的，但是那段时间他有点忙是确实。有两种可能，他看到了，他没说，他让给你；还有就是他没看到，他虽然做电视，他常常说自己正式的身份应该是电视表演家，但是他不太看电视。
　　记者：做《李敖有话说》压力大吗？
　　游本嘉：做他节目压力很大，怕连战那种事。同时压力也小。因为他很简单，要求很少，很好配合，做他的制片人太简单了，一切都是他自己弄的。他是手工艺专家，资料都是他自己剪贴的，打字不会，让他儿子，太太，秘书帮他打，都不用你弄，不用提纲，他来了也没稿子，就开始讲了，把资料排好顺序就开始讲了。
　　出了事压力就很大。引起网友攻击，讨论，他每次都看网友的回馈。他不会很在意，但他会看。每个礼拜，我们都印给他。我们不挑。他只找说得有道理的人反驳，如果讲得没道理，他也懒得理你。我看到这些骂，我也不会为他辩护，因为我没有为这个节目花太大心思，投入的情绪，不是我的idea，所以基本上容易客观。文责他负。
　　李敖总是有爆炸性的话题。
　　记者：在他骂之前，你们是否知道他要讲什么？
　　游本嘉：李敖不会让你知道他要说什么。
　　记者：他难道不会让步吗？
　　游本嘉：他跟你比谁先刹车，看谁损失的利益大。
　　记者：节目录好之后，你们能做什么处置。
　　游本嘉：我们只能提醒深圳的后期，你们注意一下。
　　记者：你们会删吗？
　　游本嘉：大师是希望基本上一句话不删。
　　记者：你觉得做这个节目，给你捅的最大的纰漏是什么？
　　游本嘉：连战。
　　记者：你当时怎么样的感觉？
　　游本嘉：我都快疯了。他骂了九集啊。连战正在大陆访问，李敖跟我翻脸了。要么就开天窗，要么就解除合同。
　　“他曾经把我的名片拿上去，当面讲我的名字，引经据典数落我……”
　　记者：他做专门骂人的一集，会不会事先告诉你们？
　　游本嘉：不一定，看他高兴啊。他曾经把我的名片拿上去，当面讲我的名字。
　　网友问他你敢骂共产党吗？他在节目中说我们必须承认，中国正在崛起，共产党这几年做得不错啊。我为什么要骂它，以前不管它做什么，现在它富国强兵啊。下了节目我告诉他，大师我不喜欢富国强兵这四个字，这让我不舒服。需要富国，但是不需要强兵。李敖就说继续录，然后把我的名片拿上去，说这是我的制作人，我的小老弟，他很优秀，留学德国，但是他反对富国强兵，他是和平主义者。他的想法很好，但是达不到。因为他从来不知道北京城日本人骑着军马横冲直撞的样子，所以和平主义达不到。然后就引经据典数落我。
　　下来我就问他，大师你怎么提我的名字，哪里有主持人反对制作人的？他就反问，哪里有制作人在主持人刚录完以后就吐槽的？
　　记者：他在讲你的时候，你有没有冒冷汗？
　　游本嘉：我？还好。心脏已经强了，已经录了两三百集了，习惯了。所以台湾有网友说，哪天大陆的观众看李敖的节目已经见怪不怪的时候，两岸就可以统一了。某种程度来讲，言论自由也不见得就会出什么大乱子。他就是那样的人，习惯就好了。
　　他在清华，对老板说“这样安全吗？”你看他连我们老板都敢玩，在节目上说我，不说我是王八蛋，我已经很高兴了。
　　记者：他对你的职业生涯的影响大吗？
　　游本嘉：对我的职业生涯没有影响。我认识了一个不错有趣的老人。在做节目之前，我都不太喜欢他，现在我也不见得很认同他的想法。但是我喜欢他。他的想法我甚至嗤之以鼻，有时候不敢苟同。嗤之以鼻这个词用得很重了。
　　记者：我把这个写出来，不知道李敖会不会告你。
　　游本嘉：没事，你写好了。他知道的。
　　凤凰给了李敖舞台，李敖也给凤凰加分
　　记者：坊间关于李敖这个节目的争议非常大，然后议论也非常的多，但是凤凰好像一直对此没有正面的回应。
　　游本嘉：什么样的争议啊？
　　记者：就是说，像葛剑雄他曾经在上海就说李敖是凤凰的败类，但是凤凰好像蛮低调的。这是为什么？
　　游本嘉：这个，说实话，也许是你们想太多了，基本上凤凰本来就没有特别要回应什么。也许你们不能体会我们，像我从台湾来，我就非常care（在乎）那个概念，就是多元，多元很重要。
　　我相信李敖做这个节目的意义，不在于别人信仰他，在于他想引发大家的讨论吧。他只想把某一些问题的点点出来。
　　凤凰给了李敖舞台，李敖也给了凤凰加分，但是有没有负分，也有的。加的什么分，就是说凤凰的节目这么多元，这么open（开放）。
　　我觉得《李敖有话说》是一个多元的节目。和大陆的其他电视台不一样。它是一个希望促进讨论的节目，看他的节目不是看他骂人多爽快，他的价值不是得到一个对的答案，价值在于他讲的这个话题让你去讨论，让你思考。
　　

游本嘉（3）
记者：那我很想了解，凤凰为什么要策划这一次的李敖大陆之行？
　　游本嘉：李敖在凤凰做了400多集的节目，他56年没有回来，第一次回家，这本身就是一个蛮特别的题目嘛。第二个是，他做了400多集的节目，他跟观众虽然透过网络透过信有一些交流，但是如果能到这边来，直接跟观众有面对面的互动的话，我想，对他来说，是好的。他等于是在吸取养分嘛。所以从这两个角度上，我们就说服他来。
　　　　李敖、陈文茜、赵少康三人行，凤凰是第一家
　　记者：为什么2005年的时候，凤凰又推出《解码陈文茜》和《新闻骇客赵少康》？
　　游本嘉：两人都有魅力，有爆发力。
　　《李敖有话说》，《解码陈文茜》和《新闻骇客赵少康》，这三个有区别。李敖我们希望他谈古论今，视野大一点，有历史，有现在，有反讽，什么都有。陈文茜，我们希望她以一个华人的观点，一个女性的观点，尽管她不喜欢。我们原本希望她关心的事情多一些，因为她的兴趣也多，让她去解读世界上的各种事情，以一个华人女性的观点。赵少康更窄但是更深，他就做台湾的政治。他过去就是政治人物。没有干过政治的人，总是会隔一层。只有圈子里面的人，才会用圈子里面的逻辑去分析。赵少康是行家。
　　记者：像赵少康、李敖、陈文茜他们也都在台湾的电视台做节目，他们是否曾经在同一个台录节目？
　　游本嘉：没有没有。凤凰是第一家。
　　记者：他们在台湾录的节目，熟悉的是台湾的观众，都是台湾的语境。现在也要面对大陆的观众，凤凰在这方面也做一些特别的工作吗？
　　游本嘉：我们制作人就是要向主持人提供一些建议。用语是一个，第二个就是表达的方式。比如说我们向李敖提供一些建议，但是他比我们更棒，他知道雷根叫里根，小布希叫做小布什，很多。我们经常提醒赵少康应该把速度放慢。
　　记者：李敖、赵少康、陈文茜和专门做电视的人有什么区别，他们本身都不是做电视的人。
　　游本嘉：像鲁豫、陈晓楠都是引子，药引子，是搭桥的人，是串场。这三个主持人，自己丢球，自己接球。他们本身就有自己的意见。
　　记者：陈文茜节目里面的嘉宾，话还没有她多。
　　游本嘉：有一个笑话，台湾很多名嘴喜欢上她的节目，上来讲一下“文茜姐好，观众朋友好”，中间就“是。是。是”，一会儿节目结束了就好了。这钱真好赚，都不用准备，这都是圈子里面公开的秘密。
　　记者：赵少康呢？
　　游本嘉：赵少康喜欢丢球。他要有人一起，互相帮衬。
　　记者：他和李敖、陈文茜有什么差别？
　　游本嘉：他们个性上差别很大，但是他们差别不是因为他是媒体的老板。赵少康本身就有电台，他自己就是老板。
　　三个人中，赵少康最没有个性。陈文茜、李敖太有个性了。相比，他没有，很平常。
　　记者：你作为制作人，你为他们做什么？
　　游本嘉：说了以后我立刻减薪1/4。赵少康其实你也不用为他做什么事情。这三个人，其实都不要帮他们做什么，就是把他们的工作环境弄好。沟通程度有差别，赵少康最多，陈文茜不太管，我不是制作人，李敖我只能无奈，拿他没辙。
　　记者：这三个节目没有企业冠名，是不是企业不敢？你们节目的收视率怎样？哪个节目最好？
　　游本嘉：收视率不错。《李敖有话说》收视率最好。很多老板愿意看李敖，也愿意在凤凰做广告，但是不愿意投《李敖有话说》，因为这样太危险。台湾太多的台商也不愿意，台商有两种，一种台商主要做中上游，他只需要跟下游的企业搞好关系就可以了，电视广告不是太有作用；另外一种，做直接产品的，他宁可说是大陆产品。
　　台湾的历史怎么让凤凰做了？
　　记者：专题片像《凤凰大视野》，你们在台湾方面是怎么制作的？
　　游本嘉：凤凰在台湾5年，之前人手少。两年前，我们开始做，我负责润稿。采访不是我做的。
　　2004年台湾“大选”，我们开始做。我们当时是在做的过程中学习，摸着石头过河。后来我们就想继续做什么。后来就决定做1949老蒋怎么到台湾。
　　记者：几个人做。
　　游本嘉：三四个人做。真正做只有三个月，但是之前有很多功课。我敢说比台湾的同行做得认真。要做就做最好的。
　　记者：凤凰一直说的是，希望给观众一个多元的声音。像你是台湾人，又是凤凰卫视在台湾的负责人，你在专题片方面怎么考虑这种多元声音呢？
　　游本嘉：应该这样说，我要回答那八个字，“全球品牌，地方焦点”，这个是不是凤凰的角度，我不知道。但是作为一个在台湾的分公司负责人，我想说，台湾的政治环境也好，社会环境也好，人们使用的语汇也好，其实跟内地是有点差别的。尽管大家其实沟通不太难，但是终究还是有点差别。
　　在讨论二战的时候，它是抗日战争。但是不可忘记的一点，在战争爆发的那几年，台湾其实是作为日本的殖民地，它是以日本殖民地的身份参与了这场战争。所以我们以台湾的角度来做这个二战的片子。比如北京卢沟桥的真切体验，台湾的观众是不能体会的。战争的记忆，对于台湾的民众来讲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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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本嘉（4）
我们凤凰每一个分公司的人都会以当地观众的角度来关注，所以要强调地方焦点。台湾人会觉得我们做的节目不像是一个香港电视台做的。我们所做的《1949大迁徙》，这个片子讲200万大江南北的人到了台湾。台湾的当地人很多不会讲汉语，所以他们就有很多摩擦，有很多故事。那些到了台湾的人，和大陆的音讯就隔断了，这里面有很多关于人性的故事。台湾媒体买了片子去播。有制作人看了就说，台湾的历史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