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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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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乃光则慢悠悠地鼓起掌来:“好啊,烧了也好,省得有人拿假画再去害人,魏秘书,把我那两幅也点了,给大伙儿助助兴!”

朱子华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回到保密局,他气得直拍桌子,立即差人叫来了宋怀仁。

宋怀仁小心翼翼地走进朱子华的办公室:“朱先生,您找我?”

朱子华指了指椅子,宋怀仁坐下。

朱子华依旧铁青着脸:“现在北平司法局正在调查你在日伪时期当维持会长的事儿,我们准备把你移交给司法局。”

“交给司法局?”宋怀仁的心里一掂量,觉得不对劲,赶紧追问,“长官,我这案子……你们不是已经结了吗?”

“谁告诉你结了?是我们通过调查,认定你不是日本人留下的间谍。”

宋怀仁站起身,连连鞠躬:“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朱子华冷冷地说道:“间谍的嫌疑是排除了,但你在日伪时期所犯的汉奸罪是确凿的,按照业务归口的原则,你的案子应该由司法局负责,因此,我们决定把你的案子移交给司法局。”

宋怀仁听罢,大惊失色,他“扑通”一声跪下,磕头不止:“朱先生,朱先生,您不能把我交给司法局……我……我是为了您才得罪的张局长……您饶命,饶命啊!”

朱子华阴冷地笑了:“到了司法局,恐怕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司法局我不能去,朱先生,您无论如何得拉我一把。”宋怀仁哭了。

朱子华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救你?我凭什么?放你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你我有过命的交情吗?没有哇,那凭什么呢?不把你交给司法局,我拿什么向上峰交代?不把你送走,又用什么堵住我部下的嘴呢?”

宋怀仁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奔涌不止:“朱先生,我冤枉啊,当初日本人逼着琉璃厂成立维持会,是东家和王经理让我出面干的,我真是冤枉啊……”

朱子华不耐烦地冲门口喊道:“来人,把他带走!”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早晨,李山东和徐海打开荣宝斋的大门准备卸窗板,突然发现张幼林正站在门口,李山东颇感意外:“呦,东家,您今儿真早。”

“睡不着啊。”张幼林神情疲惫地。

“您到后院歇会儿,我给您沏茶。”李山东转身进了铺子。

张幼林没忙着进去,他问徐海:“你说,宋怀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这个……这人论做买卖是够精明的,可就是……做人有点儿那什么……我说不上来。”徐海支支吾吾。

张幼林望着东边升起的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感叹着:“日月轮回,又是一天哪!”

云生急急忙忙从铺子里出来:“东家,您有事儿?”

“宋怀仁……昨儿个夜里没了。”

云生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儿?”

“汉奸罪,被执行死刑了,我刚接到的通知。”

徐海也很吃惊:“东家,他的事儿不算大,手上又没人命,照理说,判个两三年徒刑也就差不多了,他是有罪,可罪不该死呀?”

张幼林长叹一声:“唉!我也没想到宋怀仁会被枪毙,这的确有些冤枉,看来司法局也会草菅人命。”沉默了半晌,张幼林又说道:“云生,帮我办件事儿,你待会儿去趟左家庄,请化入场帮着把后事办了,挑费都记在我的账上。”

云生有些犹豫:“东家,宋怀仁被抢毙了,政府自有安排,我看您就不必管了吧?”

“唉,大家共事一场,好也罢,坏也罢,临到了都是一把灰,人都没了,就别计较了。”张幼林向铺子里走去,他刚要迈进铺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站住,回过身叮嘱云生,“你再去趟法源寺,烧几炷香,请僧人念念经,赶早儿超度了他,下辈子可别再做坏事儿了。”

“您放心吧,我这就去办。”云生带上钱,匆匆地走了。

徐海感叹着:“东家,您可真是好人啊!”

张幼林无奈地摇摇头:“这世道,好人又能怎么样?你看咱荣宝斋,生意是越来越不景气了,比日伪时期还糟糕。”

“主要还是因为政府各部门欠款不还,咱就是想告他们,法院也不会受理,上次我问法院的人,像这种情况,我们能不能起诉政府,您猜人家怎么说?想告政府?你长着几个脑袋?”

“盼了八年啊,总算是盼回了我们自己的政府,可这个政府啊,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它究竟是不是好政府?我还想再看一看,时间长了,也许就看清了。”

徐海愤愤地说道:“东家,我看这个政府挺孙子的,您没地方说理啊,就这么熬着吧!”

就这么熬着,晃晃悠悠,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1948年的初春。那天傍晚,张幼林正在自家的书房里写字,王仁山匆匆走进来:“东家,您还写字儿哪?有人要找事儿了!”

张幼林放下毛笔:“仁山,你坐下,慢慢说,荣宝斋不死不活挺了两年,已经这样儿了,还能再倒霉到哪儿去?”

“魏东训刚找过我,还是那两幅字画的事儿,说张乃光……”

张幼林得听下去,他打断了王仁山:“这又不是什么新事儿,张乃光惦记那两幅字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乃光的意思是,他为这两幅字画已经耐着性子等了两年,他想问问,张先生还打算让他等多久?现在他的耐性已经到了头儿,想找张先生说道说道了。”

张幼林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想和他谈,你转告魏秘书,我那两幅字画现在不卖,将来不卖,永远也不打算卖!”

王仁山皱着眉头:“东家,我听到一个消息,应该是可靠的,宋怀仁临被处决之前,写了两份儿供词,一份儿是揭发您在日本人投降之后,指使荣宝斋收购嘉禾商社的字画儿,将敌产据为己有;另一份儿是,宋怀仁指认少东家和共产党有来往。”

张幼林“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放屁!”

“您别急,谁都知道宋怀仁被枪毙了,这两份供词是死无对证,况且是不是宋怀仁写的也很难说,可张乃光事隔两年以后又把这事儿抖落出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明摆着是威胁您,咱们得好好合计一下,这一关怎么过。”

“怎么过?反正是要字画没有,要命有一条!让他张乃光看着办吧。”张幼林咆哮起来。

“东家,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着,硬顶不是事儿,得想个辙。”王仁山心平气和地说道。

过了半晌,张幼林颓然地坐下:“我是没辙了,为这两幅字画,张家三代人提心吊胆了近百年,心血都快耗尽了。”

“我倒有个主意,”王仁山压低了声音,“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第二天一早,张幼林取出《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默默地将它们展开,悬挂到墙上。注视着这两幅饱经沧桑的字画,张幼林的耳畔似有似无地又响起祖父张仰山临终前说的那些话:“今后张家子孙就算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也不准将国宝卖掉,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他仿佛又看到母亲倒拿着鸡毛掸子,咬着牙往自己的背上抽:“说!你把画儿拿到哪儿去啦?说……”

张幼林的流泪“刷”地滚落下来。

张小璐推门进来,他很诧异,试探着问:“爸爸,您……怎么了?”

张幼林抹了一把眼泪:“小璐啊,我问你件事儿,你一定要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共产党有联系?”

张小璐不觉一愣:“爸,您问这干什么?”

张幼林直视着儿子:“回答我,难道还怕你爸爸去告密吗?”

张小璐赶紧摇头:“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几个清华的同学,抗战时去西山参加了八路军,前两年我们在街上遇见又恢复了联系,正巧那时我接到通知,让我们这些预备役军官重返部队,同学们劝我,千万不要参加内战……”

张幼林打断他的话:“我问你,现在还找得到他们吗?”

“可以联系上,平西门头沟一带有共产党的根据地。”张小璐回答得十分肯定。

“那马上离开北平,去找你那些同学。”

“爸,出什么事儿了?”张小璐瞪大了眼睛。

张幼林收起字画,递给儿子:“事情紧急,你今天就走,走时带上这个。”

“我为什么要带着字画走?”张小璐迷惑不解。

张幼林长叹一声:“唉!有人在打它的主意,这人很有势力,我们斗不过他,所以,你必须带走,保护它。”

“爸,这是我们张家的传家之物,谁在打它的主意?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这个世道,哪儿有王法?惹不起咱总还躲得起,孩子,你带上它走吧。”

张小璐思索了片刻:“爸,我该怎么处置这两幅字画?”

张幼林不无留恋地抚摸着两个卷轴:“孩子,你知道,这两幅书画承载着我们张家三代人的希望,当年我祖父曾打算作为张家的传家之宝,一辈接一辈地传下去,无论到什么时候,就是饿死也不能卖掉,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张家的子子孙孙永远不会原谅他。近百年来这两幅书画历尽坎坷,这其中的甘苦,只有我们张家后人自己知道,不足为外人道啊。时至今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两件国宝……实在不适合由张家保管了。”

“为什么?”

“因为在一个个人的生命财产包括个人尊严都毫无保障的社会里,连生命的价值都变得微不足道,更何况两幅书画呢?没有一个政治清明,提倡民主、自由、公正的政府,那么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公民都将生活在黑暗中,永远没有希望。我仔细考虑过,这两件国宝级的字画实在不适合私人收藏,张家三代人为它已经熬尽了心血,实在没有能力再继续保护它了,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由一个民主、自由、公正的新政府保管它,这样珍贵的字画,只有一个政治清明的好政府才有资格收藏它……”张幼林老泪纵横,“要和它分手了,我这心里……很难过,真是舍不得……”

看着父亲伤心的样子,张小璐有些犹豫:“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张幼林擦干了眼泪,他态度坚决:“走吧,你必须走,带上它,走得远远的,你妈那儿由我去说,孩子啊,你走时……不必和我们告别,悄悄地走……”

张幼林转身走出了书房,张小璐流着泪喊道:“爸……”

荣宝斋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云生指着货架子上少得可怜的几沓纸对王仁山说道:“您看,冰雪宣、云母宣、净皮、棉料都没多少了,安徽的纸要是再上不来,恐得用川纸顶了。”

王仁山摸着冰雪宣,十分惆怅:“北方的书画家都用不惯川纸啊,这些先收起来,留给老熟人吧,唉!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进货呢。”

就在这当口,任启贤送完货,拉着空板车走进广安门的城门洞,他被几个士兵拦住,一名军官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小子,多大啦?”

“我还小呢,六十了。”任启贤没好气儿地答道。

“嗬,你小子还挺各,怎么说话呢?”

“老总,我说您有事儿没事儿?我可没工夫跟您逗咳嗽,没事儿我走了啊。”

“走?往哪儿走?没事儿我能找你吗?告诉你吧,老子找你不光是有事,而且还是公事,跟我们走吧。”

“跟你们走?干什么?”任启贤倔犟地梗着脖子,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厄运已经来临。

一名士兵把他拽住:“长官看得起你,带你当兵去,有饭吃、有钱儿花。”

“我不去!”任启贤挣脱着。

军官吼道:“少他妈啰嗦,这由不得你,给我带走!”

“你们讲不讲理?这不成了土匪吗?”任启贤和士兵厮打起来。

“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把这小子给我捆起来,你不是不想当兵吗?老子非让你当不可……”

任启贤被士兵们捆了起来,他骂着:“好啊,要非让我当兵,没关系,大爷我就当,反正别让我赶上打仗,上了战场大爷我第一枪就照你后脑勺上打……”任启贤的话还没说完,后背就狠狠挨了一枪托,他连拉带拽地被士兵们拖走了。

任启贤的失踪对荣宝斋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从经理到伙计,一个比一个情绪更加低落。铺子里仅有的那点儿货卖得差不多了,柜台里空空荡荡,李山东百无聊赖地拿着鸡毛掸子东掸一把、西掸一把,王仁山心事重重地抱着一卷旧蓝布进来:“山东,帮着把货架子给围上。”

李山东放下鸡毛掸子,懒洋洋地走过去:“经理,都没东西了,还围它干吗?”

“你看着空架子心里舒服是吧?”王仁山没好气地把旧蓝布蹾在柜台上。

“三五天都没个人进来,肚子都喂不饱,谁还有闲心写字画画儿的。”李山东嘟囔着。

“我看你是想回家了吧?”

“回不回家倒无所谓,可铺子里没货,又没客人,咱就这么干耗着?”李山东扯起旧蓝布往货架子上围。

“别围到头儿,露出半格,好歹放几张宣纸进去撑撑门面。”

“经理,这都一个多月了,启贤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看……”后面的话李山东没有说出口。

王仁山长叹一声:“唉!祸不单行啊,铺子本来就不景气,启贤又……将来我怎么和他父母交待啊,人家可是把儿子送到荣宝斋学徒来的。”王仁山真想大哭一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都没有再言语。

下午,荣宝斋终于来了买主。一前一后两辆洋车停在铺子门口,瘦先生搀扶着胖太太从前车上下来,胖太太吩咐后车的车夫:“韩老五,你看着钱。”说完,和瘦先生一起向铺子里走去。

进了铺子,胖太太四处打量着:“这就是荣宝斋?”她显然大失所望。

王仁山迎上去:“是,太太、先生,您二位用点儿什么?”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就你这样也敢叫荣宝斋?”

“太太,您要用什么这儿没有,我可以给您从库里调过来。”

胖太太嘴一撇:“算了吧,等你把东西调来又不知道是什么价钱了。”

王仁山苦笑着:“您知道,现在的物价是一天三变,谁也说不准哪。”

瘦先生倒背着手走到西墙的书画前:“这都是谁的画儿?有名儿吗?”

李山东跟在他身后:“都是知名书画家的作品,您看的这幅是齐白石齐老先生的。”

胖太太也走过去:“齐白石?好像听说过,就是他吧。”

“您要……订画儿?”王仁山疑惑地看着胖太太。

“我才不订呢,咱们一手钱一手货,今天就说今天的,明天怎么样我管不着,就这个……什么石的画儿,给我来五十张。”

“齐白石的画儿,五十张?”王仁山不禁睁大了眼睛。

“怎么?嫌少?那就一百张。”胖太太满不客气地又加了一倍。

李山东差点儿被吓着,他半张着嘴,半晌才说出话来:“一百张?字画儿也囤积啊?”

胖太太颇为得意:“没见过是吧?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告诉我,除了齐白石,还有谁的画儿?”

这下儿王仁山和李山东都不敢轻易开口了,见没人言语,瘦先生假内行地摇着脑袋:“这样,花卉、虫草、果蔬、树石都来点儿,还有……”

胖太太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就你那点道行还在这儿耍?”随后她转向王仁山,“就一百张,什么中堂、条幅、扇面……干脆,你随便看着来吧,我付现钱。”

“天哪,一百张……这么多?”王仁山不知如何是好。

胖太太叹了口气:“唉,实在没东西可买了,弄几幅画先收着,总比存废纸票子强。”她吩咐瘦先生:“去,把韩老五叫进来。”

瘦先生去叫韩老五的当口,胖太太对王仁山说道:“告诉你,我才不订画儿,今天就付全款,别等着画好了又涨价。”

王仁山又是一惊:“付全款?那我得跟东家商量商量,您稍等。”

王仁山转身要去打电话,胖太太横过身子拦住他:“你别找辙,价钱不能变,就按你现在的润格走。”

王仁山很是为难:“太太,您看,现在的物价没个谱儿,这一百张画到拿过来的时候……”

“今天你店里的润格可是明码标价,我才不管拿过来的时候是什么价。”胖太太蛮不讲理。

韩老五扛着一麻袋金圆券进来:“撂哪儿?”

王仁山无奈地摇摇头:“就放这儿吧。”

韩老五把麻袋放在地上,转身又出去了。

李山东帮着王仁山把麻袋拖到账柜前,悄声说道:“经理,咱赔大发了!”

王仁山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无可奈何:“那有什么辙?除非关门儿。”

韩老五又扛进一包来:“够吗?”

胖太太吩咐:“都搬进来,咱把这点儿钞票全砸在这儿。”

“这么大的数目,怎么个点法儿?”李山东边解麻袋边发愁。

王仁山过去和胖太太商量:“太太,您看,逮金圆券一时半会儿点不完,您二位先坐着喝点儿水,我和伙计慢慢给您过数儿。”

胖太太皱起眉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可没那闲工夫,痛快点,我看你还是过秤吧。”

“那就省事儿了,山东,把台秤搬来。”

李山东推来台秤,王仁山定砣记数:“1000万圆86斤7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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