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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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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林满江病了,刚才庄虎臣请了太医院的名医李德立来诊病,李太医号过脉,就实话实说了,林满江得的是不治之症,日子不多了。”
张李氏猛地坐起来:“天哪,怎么会这样?”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沉默了半晌,张李氏平静下来:“林满江跟着咱们四十多年了,对张家是一片忠心,如今他得了病,咱两得好好待人家。”
张山林皱着眉头:“我正要跟您商量,林满江自己要求回他通州张家湾的老家,希望咱们能同意我想,林满江在咱家干了一辈子,如今要走了,总不能让人家空着手走吧?可眼下荣宝斋的生意还没有转机,我手头又……不宽裕,嫂子您看……”
“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人家空着手走,这银子由我出。”
张山林叹了口气:“唉,嫂子,我知道,为了幼林的官司,您把陪嫁的房产都卖了,您手头也不宽裕呀。”
“这你就别管了,我来想办法,不管怎么样,咱们张家不能让别人戳脊梁骨,说咱们对老伙计不仁不义。”张李氏扯下额头上的毛巾:“李妈,把我的首饰盒拿来……”
在当时荣宝斋还没有转机的情况下,张李氏变卖了自己的首饰给林满江凑足了一笔银子,按照他的心愿,由得子护送他回了通州老家。最后告别的时候,林满江挣扎着从马车上坐起来给张李氏作揖,他老泪纵横,竟然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张李氏握住他的手,两人的眼泪交织着滴落在紧握的双手上,良久才分开。“满江兄,好好养病吧!”庄虎臣扶着林满江躺下,为他掖好了被角。
马车渐渐远去了,张李氏和庄虎臣目送着,直到他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消失。在松竹斋乃至荣宝斋的历史上,林满江都是一个不能忘却的人,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回去的路上,张李氏强打起精神:“虎臣啊,满江这一走,荣宝斋可就全靠你了!”张李氏的话里透着信任,也带有某种忧虑。
“只要您信得过,事情就好办。”庄虎臣仿佛胸有成竹。
“虎臣,你这话怎么讲?”
“我想了个主意,能让荣宝斋立住脚,就是……得花银子。”庄虎臣把自己的想法详细地跟张李氏说了,张李氏沉思了一会儿:“虎臣,想好了就去做吧,我信得过你。”
庄虎臣没想到张李氏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他显得有些激动:“谢谢东家,我这就找人帮忙联系。”
和张李氏分手以后,庄虎臣直接去了宝韵阁。周明仁抽着烟听完了庄虎臣的话,他问道:“这事儿你跟东家商量过吗?”
“荣宝斋的东家李先生是挂名儿的,真正的东家还是张家,我跟张家商量过。”庄虎臣实话实说了。
“我说呢,怪不得伊万这小子穷追猛打的,衙门里还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要不这么偷梁换柱,张家的这份祖业也得保得住啊。”庄虎臣一脸的无可奈何,周明仁磕了磕烟袋锅子:“行啊,虎臣,大哥没看错你!”
庄虎臣站起身,要给周明仁装烟丝,周明仁摆摆手:“先不抽了,你接着说。”
庄虎臣又坐下:“张李氏答应这事儿了。”
“张家是她主事儿?”周明仁的眼睛一亮,庄虎臣点点头:“嗯,多亏了她主事儿,要不然,恐怕什么事儿也干不成。”
周明仁伸出大拇指:“张李氏是这个呀,别看是一个女流之辈,”周明仁指了指庄虎臣,又指了指自己,“在琉璃厂这条街上,比你我不差啊!”
“是呀,要不然,怎么她一出马请我,我就同意了呢?”
周明仁赞叹着:“老弟呀,这步棋走得不赖!”
庄虎臣满怀希望地看着周明仁:“下一步就全靠大哥您了。”
“别急,容我跟宫里的张太监拉咕拉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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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虎臣“扑通”一声给周明仁跪下:“大哥,我替我的东家,替荣宝斋给您磕头了,有朝一日荣宝斋发起来,兄弟我永远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周明仁连忙过去搀扶:“兄弟,你这是干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说这些可就见外了……”
盛昌杂货铺里,马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张幼林走了进来,马掌柜赶紧起身迎上去:“哟,幼林少爷,您坐,您坐,伙计,上茶!”
张幼林摆摆手:“您别忙乎,我待不住,马上就走,我就是想问问,霍大叔的案子怎么样了?”
马掌柜滔滔不绝:“嗨,亏得您送了银子来,不然霍爷这次麻烦大啦,闹不好就判个监候斩,通匪的罪过可不小,不死也得扒层皮啊。您放心,银子我已经送到管事儿的人手里,刑部衙门也开了堂,主审的堂官拿了咱的银子,当然得替霍爷说话,再加上项文川请的几个证人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主审堂官当场认定这案子证据不足,要重新审理。”
“既然知道证据不足,那为什么不把霍大叔给放了?”
“哪儿这么容易?这又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得上上下下把银子都使到了才行。”
“那霍大叔得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眼瞧着离赎当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张幼林心里开始着急了。
马掌柜想了想:“这可不好说,要是快,也许就这两天;要是慢,再有两三个月也是它,幼林少爷,这事儿可是急不得。”
“好吧,我先回去了。”张幼林转身向外走,马掌柜跟着送出去:“您放心,霍爷一有消息,我马上派人到府上通知您。”张幼林立刻停住了脚步:“马掌柜,千万别到我家找我,我最近……没住在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儿,到廊坊二条三号找我。”
马掌柜一愣:“幼林少爷,您……府上出什么事儿了吗?怎么搬出去住了?”
“没事儿,您就别问了。”张幼林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过多少日子,周明仁约到了宫中的总管太监张公公,和庄虎臣一起在鸿兴楼请张公公吃饭。
张公公已经六十开外了,满脸褶子,身体臃肿.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可脑子还十分清楚。张公公坐下来,看着一桌子饭菜,感叹地说:“这鸿兴楼,我可是老没来了,这阵子,得不着空子出来。”
周明仁关心地问:“张公公,您都忙乎什么呢?”
“嗨,甭提了,李鸿章李大人在日本,不是跟那《马关条约》上签字儿了吗?”
周明仁假装不知:“是啊?”庄虎臣插上一句:“听说是皇上让签的。”
张公公瞧了一眼庄虎臣:“皇上要是不发话,他李大人也得敢呢!”
周明仁忙点点头:“这不结了。”
张公公抬起眼皮:“结什么结了?又给割地,又赔银子的,皇上心里难受哇,跟他那师傅翁大人,俩人儿在皇上屋里头,是嗡儿嗡儿地哭啊。”张公公显出伤心的样子。
“那是,两万万两银子,搁谁谁不心疼啊?”周明仁给张公公倒上酒,张公公沉浸其中:“我劝皇上啊,咱这大清国,地方儿有的是,银子呢,也不缺这点儿,他日本人没皮没脸地追着咱们屁股后头要,就赏他点儿,为这点事儿,皇上要是哭坏了龙体,你说多不值当的!”
“就是,是得劝皇上想开着点儿,赏谁不是赏?”周明仁附和着。
庄虎臣殷勤地挑了一块大肥肉放到张公公的碗里:“您别净顾了聊天儿,今儿个得空儿出来,得多吃点。”
“得嘞,还是我自个儿来吧。”张公公拿起筷子把那块肥肉夹进嘴里,细细地嚼着,瞧了一眼庄虎臣,用怀疑的口吻问周明仁:“这是你弟弟?”
“亲弟弟,最小的弟弟。”周明仁回答得跟真的似的,庄虎臣把头扭向一旁偷着乐。
张公公的牙缝里塞了一块碎肉,庄虎臣赶紧递过去牙签:“您慢着点儿,别剔破了。”
张公公接过牙签:“我这是老喽,吃块肉,都塞牙。”
“不怪您牙不好,是他们炖得不烂糊。”庄虎臣招呼堂倌,堂倌应声而到。
庄虎臣嘱咐:“跟厨子说一声,后边的菜都炖烂着点儿,张公公牙口不好。”
“好嘞,炖烂着点儿,到嘴就化。”堂倌转身刚要走,被张公公叫住:“别价,太烂就咂摸不出味儿来了。”
庄虎臣揣摩着:“您老的意思,适中就行?”张公公点点头,随口夸了两句:“瞧你这弟弟,还挺能知道人心思的。”
周明仁乘机说道:“那是,我这弟弟,脑袋瓜子可好使了,要不,怎么求您帮忙儿,捐个官儿,平时也能到宫里走动走动,这儿您也瞧见了,我这小弟弟这么会来事儿,万一哪天遇见皇上开恩,委以大任,这保不齐往后还是您的帮手呢。”
张公公专心地品着菜肴,对周明仁的话不以为然。庄虎臣有些沉不住气了,周明仁不动声色,他从大褂里掏出一对儿玉鸟,放在张公公面前。这对王鸟通身雪白,晶莹剔透,煞是可爱。张公公的注意力立马儿转移到这对儿玉鸟身上了,他半张着嘴,看得眼睛发直。
张公公看了半天才开口:“我怎么好像在宫里头见过似的,周掌柜的,老实说,从哪儿弄来的?”
周明仁滔滔不绝起来:“您大概是在官里好东西见多了,所以就记串了,这对儿玉鸟儿倒是宫中之物,可它不是大清国的,您瞧瞧,这玉的成色,正经的和田羊脂白玉,再看看这工匠的雕工,绝对是高手啊,告诉您吧,这对儿玉鸟儿是大明万历皇帝的心爱之物,后来让崇祯皇帝赏给了宁远总兵祖大寿……”
张公公打断了周明仁的话:“祖大寿我知道,这人后来不是归顺大清国了吗?”
“没错,您老好学问啊,祖大寿在松锦大战中被俘,归顺了先帝皇太极,得以善终,这对儿玉鸟儿是在祖大寿死后,他的后人手里一时缺银子,把它送到当铺救急,后来又没有能力赎当,这才流传到民间。”周明仁把玉鸟往张公公面前推了推:“这是孝敬您的。”
张公公拿起玉鸟来在手里把玩着:“好东西啊,难得你的一片孝心。”
周明仁指了指庄虎臣:“张公公,这对儿玉鸟儿不是我的,是他孝敬您的。”
张公公仔细瞧了瞧庄虎臣:“想不到,你还有这份儿孝心呢?”庄虎臣赶紧接过话来:“这还不是应当的?往后,见着什么好玩意儿,只要您老喜欢,说一声儿就行。”
“得喽,有你这话儿就成。”张公公把玉鸟收起来了,周明仁盯了一句:“张公公,那事儿……”
“我试着办办,你听信儿吧,要是办不成,你们也别怨我。”
庄虎臣又给张公公夹起一块黄金肉:“哪儿能呀,办成办不成的,我们一样领情,来,张公公,您吃着……”
吃好了之后,周明仁和庄虎臣把张公公送到了鸿兴楼的大门外,张公公上了轿子,又从轿子里探出头来对周明仁说:“往后带人来,别再说是你弟弟了,这故事我都听腻了。”
周明仁尴尬地笑了笑:“好嘞,我听您的,住后咱只说办什么事儿,不提人。”
轿子走远了,周明仁兴奋地照着庄虎臣的肩膀给了一拳:“虎臣,有门儿!”
见过了张公公,庄虎臣的心不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沉重了。他琢磨了两天,又去找了张李氏。
在张家客厅里,庄虎臣欲言又止,张李氏看出了他有难言之隐,于是递过碗茶来:“虎臣,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庄虎臣接过茶碗,放到了一边:“东家,我大哥带着我和张太监见了面儿,可有一样儿,就是贵了点儿,捐个七品官儿,差不多得花五百两。”
“这么多?”张李氏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我也没想到,捐官的规矩是这样,先得花个百十两银子买个‘捐纳监照’,这是国子监颁发的,也是持照人步入仕途的敲门砖。不过,有了‘捐纳监照’,只是取得了做官的资格,要做官,还必须有户部颁发的‘户部执照’,这‘户部执照’拿下来,要花二百两,然后还得孝敬张公公二百两,所以,差不多要五百两。”庄虎臣一一道来,说完之后,张李氏沉默了。
过了半晌,庄虎臣又接着说:“我知道您也不易,荣宝斋开张的时候,松竹斋的货底子只倒腾出五百两,您东凑西凑,加上自己的私房钱,又拿出了一千两,这一千五百两银子支撑起一个新铺子,不易啊!”
“唉,家里的事儿我也不瞒你,现在确实是手头紧。”张李氏眉头紧锁。
“新铺子开张才半年,收支基本持平,还没怎么赚,前些日子,满江生病,请太医,连给满江家里头,也没少花银子,我知道,您这儿也难啊!东家,我翻来覆去想过,这大主意,还得您拿。”庄虎臣站起了身。
张李氏示意他坐下:“虎臣,容我考虑考虑。”
张李氏低头沉思着,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四周一片寂静。良久,张李氏抬起头来:“虎臣,我想好了,你就去干吧!”张李氏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房契交给了庄虎臣。
庄虎臣接过房契,吃了一惊:“要卖房子?”
“我出嫁时娘家给了两处房产做陪嫁,前些日子为幼林打官司卖了一处,这是最后一处了,你找找周掌柜,请他帮着换银子吧。”张李氏的语调很平静,庄虎臣不觉犹豫起来:“这……最后一处房产了,您……舍得?”
“虎臣,只要你把事儿做起来,这些个东西,早晚都能回来。”张李氏充满希望地注视着庄虎臣,庄虎臣的眼睛湿润了,他给张李氏深深地鞠了一躬:“东家,您放心,这件事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把它干好,决不会让您失望。”
“虎臣,我信得过你。”张李氏的眼睛也湿润了。
秋月家的院子里,东南角的一棵槐树上吊着个沙袋,张幼林正在练习用脚踢沙袋。只见他一个高扫腿踢中沙袋,沙袋悠过来,张幼林灵巧地闪开,随即一个转身后摆腿,狠狠地踢中沙袋,沙袋在他的打击下剧烈地悠荡起来,张幼林灵活地躲开……
秋月端着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走过来:“幼林,歇会儿,喝茶吧。”秋月把茶具放在了石桌上:“幼林,《柳鹆图》的当期还有多长时间?”
一听这话,张幼林便沉重地坐在了石凳上,品茶的心思立刻就没了:“我也为这事发愁呢,今天早晨我还看了看当票,离最后期限还有三天,可现在……赎当的银子还没着落。”
“也就是说,三天之内我们如果不去赎当,《柳鹆图》就归当铺所有了?”秋月用开水烫着茶壶、茶碗和闻香杯。
张幼林点点头:“是啊,我看那当铺掌柜的正巴不得我们没钱赎当呢,两千两银子就把《柳鹆图》搞到手,太值了。”
“幼林啊,我们得想想办法,要是《柳鹆图》从此拿不回来,你妈可活不下去了,她把这两幅字画儿当成性命一样重要。”秋月停止了摆弄茶具。
张幼林长叹了一声:“唉!该想的办法我都想尽了,想得我脑袋疼,两千两银子不是小数儿,谁会帮我?”
“幼林,别着急,容我想想……”
张幼林把铁观音倒进了紫砂壶,洗茶之后冲进了开水:“秋月姐,别想了,你能有什么办法?杨大人为了给你赎身差点儿倾家荡产,况且他那个元配夫人也不是好惹的女人,’所以,杨大人怕是也没什么办法。”
秋月沉思着:“是啊,就算杨大人有银子我也开不了这个口,已经够难为他的了,这件事不如不让他知道。”
“实在不行也只好算了,大不了我这辈子不回家了。”
“那怎么行?你妈可就你这一个儿子,她心里知道,儿子远比一幅画儿重要。”
秋月站起身,“幼林啊,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你不要再想了,好吗?”
张幼林疑惑地望着秋月,点点头。
秋月亲昵地用手指点点张幼林的额头:“你这个大男人呀,还口口声声说要娶我呢,这一件事就把你难成这样?没出息的家伙……”
京城东交民巷的西口有家“圣彼得堡”咖啡厅,老板是个俄国人,这家咖啡厅的服务对象是各国驻华使馆的外交人员和在华的商人。咖啡厅里,烛光点点,彬彬有礼的侍者举着托盘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各个桌子之间,一个俄国小提琴手正在深情地演奏柴科夫斯基的《忧郁小夜曲》。
身穿晚礼服的伊万和打扮得光彩照人的秋月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伊万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秋月:“秋月小姐,今天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您主动约我见面,真使我受宠若惊。”
秋月嫣然一笑:“伊万先生,您太客气了,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嘛,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秦淮河上的一座画舫里……”秋月仿佛沉入了回忆中,伊万接过话来:“那天秋月小姐用琵琶弹奏了一首古老的中国乐曲,叫……对了,叫《汉宫秋月》,是吧?说实话,当时真把我听呆了,很长时间都不能从乐曲的意境中解脱出来,秋月小姐的美貌、人品和学问都是第一流的,我倒很想拜您为师,好好学学中国文化。”
秋月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伊万先生,请不要言过其实,我不过是个从良的集淮歌伎罢了,哪儿来的什么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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