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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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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
  甫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但我涂口红,她们没有,艳羡之余,风头仍归我。
  女同学也曾说:“你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我没有解释。
  母亲又出现一次。
  实在是老了。
  一直笑,假牙没装好,紫色的牙肉与瓷牙间有条黑色的缝,怪不自然。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
  她同陈妈说:“怎么可能,似大人一样!”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
  一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
  她是来借钱的,我可以肯定。
  傅于琛特地回来会她,挡在我面前,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
  他总是为我着想。
  我绕着双手看着母亲,她抬头,大吃一惊。
  “承钰?”她趋向前来。
  我不应她。
  傅于琛站在我身后,问她:“有什么事?”她酸溜溜地说:“女儿活脱脱似公主,老妈却无隔夜之粮。”傅于琛叹口气,“你要多少?”“我同你私下谈。”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是何意思?”“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我想你误会了。”“十二岁算是少女?”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
  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
  “你要多少?”傅于琛又问她。
  “我流离失所。”“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替你找房子。”“于琛,这几年你爬得好快,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我不方便留下来。”我们松一口气,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两头上门来,也够头痛的。
  “于琛,借两万镑给我,我好从头开始。”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
  “倩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须作贱自身,你看你多潦倒。”“不用你来教训我。”“倩志,大家是同学……”“于琛,不要多说,两万镑。”“请跟我进书房来。”她接过支票,说声谢谢。
  她当然不会还钱,这些债,将来都由我偿还。
  怎么个还法,我如在雾中,一点主意都没有。
  “承钰长大了。”她说。
  “你可以这样说。”“看得出你很喜欢她。”“很明显的事实。”“恐怕不久,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让她坐上去?”他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她不会同你说话。”母亲寻出书房来,“承钰,承钰。”我抬起头来。
  “承钰,我实在是不得已……”“算了。”我声音很平静。
  “承钰,妈妈没有能力——”“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说,女儿,告诉我,告诉我。”“以后再也不要来。”她走了。
  傅于琛点起烟斗,深深地吸,烟草里的霖酒香满一室,我站在他身边。
  过很久,我问:“为什么叫我油瓶?”他一呆。
  “油盐酱醋柴米,为什么单叫油瓶?”他笑了,“坦白地说,我不知道。”“你可有留意她双眼?”我问,“觉不觉得怪?”“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怎么一回事?”我知道还有下文。
  “吸毒。”我一惊,“为什么?”“她不开心。”“为着男人对她不好?”“承钰,你的问题,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他一怔,沉下脸,“后天考试,还不去温习?”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小姐的电话。”“什么人?”傅于琛问。
  “她的同学。”“不会是男同学吧。”确是男同学,要来问我借功课。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吃点心,聊天,解解闷。
  我请他上来。
  他来的时候,傅于琛已经外出。
  我们听唱片做算术,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他教我三五遍,我还没有明白。
  “承钰,一整天你都显得没精打采。”“彼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红色丝绒秋千?”“不,我没听过,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问他们?”他耸耸肩,“当然可以。”他的兄长也不晓得。
  隔了很久很久,已经读到大学二年,在“朋友手”,赫然看到一本书,叫《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书就跑。
  从书里,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极大的震惊与刺激,把衣橱里所有红色的东西统统扔出去,更加憎恨母亲。
  彼得待我很好,我们很接近,他比同年龄的男孩较为成熟,我们来往了一年。
  每次来他都带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搁在玻璃瓶子里。我不爱吃糖。
  彼得问我,“你到底喜欢什么?”“母亲爱我。”“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让你擦口红,妹妹都不知多羡慕。班里第一个学会打网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时间。”“所以功课不好。”“听说你要出去念高中?”“还有一段日子,何用这么快做打算。”“也有人说他不是你的爸爸。”我看着彼得,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与他断绝来往。
  “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说。”“不是吗,你姓周,但门口挂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册上的签名也都是傅于琛。”忽然之间,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说话,一站起来就走,把他撇在一角。
  隔一段日子,傅于琛问:“你那个男同学呢,怎么不来了?”“哦,那个蠢男孩,”我淡淡地答,“我不再与他说话。”“他得罪你?”我不肯回答。
  傅于琛笑,“已经开始难服侍,嗯?”我掉转面孔。
  “他们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厉害,就没有男朋友。”“我不需要男朋友。”终结这一次的讨论。
  发育中的身体令我非常难堪,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
  胸部有硬块,不小心碰到,痛不欲生,这时停止所有体育活动,以防不测。
  一方面彼得还不死心,一直在身边问“承钰,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了”,令人心烦,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么简单,最恨别人去打听我的私隐,如果你认为值得付出友谊,让我们握手言欢,如果不,那么去找别人,但别试图探听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属于黑暗。
  谁是我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彼得就是不懂。
  傅于琛了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医生,从此之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我便去找她,直到医生离去,移民外国。
  她以开通文明冷静的态度,把一切告诉我,例如经期不是内出血,保证女性不会因此死亡。
  她没有与我发生超过医生。“病人的关系,学科学的人头脑冷静,绝无过多感情。
  第一件胸衣,由她为我添置。
  然后有一日,傅于琛说要介绍我认识他的女朋友。
  “是黄伊利沙伯吗?”我问他。
  “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离了婚,现在又在结婚中。”“那么是谁呢。”“我希望你会喜欢她。”“但即使不喜欢,你还是会搬出去与她住。”傅于琛诧异,“你怎么知道?”“你们的新房子在装修了。”“哪里得到的消息?”他并没有出力瞒住我,装修的人进进出出都有论及,分明是费事与我多说。
  “我要结婚,有一笔基金,指定要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能动用。”“我很为你高兴。”“你已经长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与你同居一室。”“我明白。”赵小姐来吃饭那一天,我们严阵以待。
  陈妈笑说:“你不下去看看?赵小姐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睛,年纪很轻,才二十五六岁。”“是不是电影明星?”“一看就晓得是大家闺秀。”我穿得似大人一样下去见客。
  傅于琛是认真的,他同她介绍,“我的义女周承钰。”赵小姐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娇怯,每箸菜都要傅于琛夹到碗中才吃。
  赵小姐时常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这到底是养女还是亲女呢。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大家闺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
  吃完饭我说:“我陪赵小姐参观这所房子。”傅于琛说:“也好,我去拨几个电话。”我领着赵小姐由花园开始逛。
  “你几岁了?”她问。
  “十四。”她大吃一惊,“我以为你已有十八岁。”“啊,没有,我还没有成年。”我淡淡地说,“这里长窗进去,是书房,不过傅于琛在里面,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你叫他什么?”“傅于琛。”我补充一句,“我一直这样叫他。”“他,不是你爸爸?”她很试探。
  “爸爸?”我笑起来,“当然不是,我们一点血缘也没有。”“你父母是谁?”“家父姓周,家母姓杨,是他的老同学。”“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里?”“请过来,这里是图书室,我们在这里看电视。”赵小姐问得实在太多了,我转过头反问:“他没有告诉你?”她涨红了脸。
  看得出内心非常不安,双手握得很紧。
  “他喜欢我,所以自七岁起,我便在这里陪他。”赵小姐双眼阴睛不定,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说,我从来不似一个孩子。”她喉咙干涸,咳一声。
  “二楼是睡房。他不出门时,睡这里,这间套房连浴室兼起坐间,隔壁,是我的睡房,这扇门是通的,可以锁,可以开。”我把夹门推开。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这一列衣柜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学必须穿校服,这是梳妆台,这一列化妆品都是他买给我的。”没有反应。
  “赵小姐?”我转过头去。
  咦,她面色发青,站在房角。
  我问:“你不舒服吗?”“不,没有……你说下去。”“小时候,曾对他说,想要嫁给他……”我笑,忽然发觉笑得有点像母亲,赶快停止。
  “你同他,是这种关系?”我咧一咧嘴唇,“不然就得住孤儿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亏他对我好。”赵小姐双目发出奇异的神色,“你还是个孩子呢。”“我与你一样高了。”我再微笑。
  “我们就要结婚。”“我知道。没有影响吧,他仍是……义父。”赵小姐忽然尖叫起来,我瞪住她。
  她奔下楼去。
  我站在梯顶看着她一直走进客厅去取外套手袋。
  傅于琛闻声跑出来,“怎么回事,令仪,令仪!”她没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刚才所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是什么令她这么不高兴?真是小姐脾气。
  傅于琛上来,隔一段距离看住我。
  “承钰,你真是妖异。”我说:“别为了另一个女人责怪我。”“你对她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不去问她?”“别担心,我会。”傅于琛生气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为了那样的小事生气,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要我看过他的脸色……真叫人难堪,然而什么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没奈何。
  他很快就自赵令仪处获得答案。
  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倾诉的女人。
  傅于琛反应激烈过我所想象,他派司机把我自学校截回去。
  劈头只有一句话,“你下学期到英国去寄宿。”我说:“我不去。”“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监护人。”“不去英国。”“你放心,你不会碰上令堂,英国大得很,即使与她重逢,你也不必担心,你比她厉害多了。”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间。
  “站住。”我遵命,停止脚步看着他。
  “你为什么说那些话?”他问我。
  他的表情惨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什么话?”“你故意引起她的误会,为什么?为何破坏我的名誉?”“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说什么,何必理会她。”“我们快要结婚,我同你说过。”“现在不会了吧?”“你太可怕了,承钰。”我回到房间去,伏在书桌前,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却并没有胜利的愉快感觉,我伸手啪地关掉它。
  忽然之间我后悔了。
  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宁舒适的居住环境,直到自己经济独立,自给自足。
  但数年安乐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开门出去,想对傅于琛道歉,他已经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个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时消失。
  他要即时把我送走。
  我从来没有逆过他的意思,为着这么一点点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猫小狗,兴致一过,即嫌麻烦,赶紧将他们扔回街上去。
  我们因此生疏了。
  当年我已认为自己是通天晓,阅历惊人,无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为着我好。
  因为,他说:“我真的糊涂了,连我也不晓得,我心中有些什么企图欲望,你已渐渐长大,我们势必不能再在一起。”结果他娶了赵令仪。
  结果他们的婚姻没有维持下去。
  才九个月罢了,两人就拆开。他自由惯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么都要征求他意见,要他知情识趣地应对。
  离婚后傅于琛的财产不见了一半。他们说,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而杂。
  那时,寄宿生的问题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烟那么简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维持清醒。
  没有与他们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简单,只不过是肤浅地憎恨他们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长满一面孔疱疱,密密麻麻布着脓头,闲时用手指去挤,脏得不像话。有些擦了药,整个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视,谁还敢同他们出去玩。
  一次勉强赴约,那个男生搔搔长发,头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这时才发觉那件芝麻绒大衣原来是纯灰色的,一阵恶心,赶快逃回去。
  一个学期结束,傅于琛亲自来接我走。
  刑期已满。
  足足十一个月呢。
  临走又不舍得了,与同学逐一话别。
  傅于琛后来说,我看到他,一点也不惊异,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回去。
  但这是不正确的,我不知他会来,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亦不说电话,音讯中断,半夜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惩罚,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考验。
  每日都不知怎么熬过,朝朝起来,看着鱼肚白天空,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去的,他终于出现。
  但我不动声色,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
  他在教务室出现。
  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英伦对她有好处,是不是?”傅于琛说:“她长高了。”其实没有,我已停止长高,看上去比从前高,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只是不相干并浮面地微笑,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做得那样好,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
  “傅先生,”校长说,“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是,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请把学位替她留着。”“一定,一定。”他几乎立刻把我带走。
  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走的时候,却什么道理都没有,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浪荡生活。
  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大家吃杯茶。
  傅于琛问:“那个大鼻子长满面疱的男生是谁?”我没有回答。
  我无意关注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如何呼吸,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们当日乘飞机离开,往欧洲大陆飞去。
  一路上我很少说话,维持缄默。
  以前,沉默表示坏脾气,现在,无论如何,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这是同英国人学的。
  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问我:“你还生气?”我吃一惊,心头一震,他不但把我当成人,而且把我当女人。
  我看他一眼。
  这些年来,他都没有老过,简直同化石一样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论中外的异性,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过去便是过去。
  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我与他的关系,却是永恒的。
  “没有,”我答,“我怎会生气。”“没有最好,陈妈等着你回去。”“她好吗?”“身体还过得去。”“你仍住那里?”“是。”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
  “你的功课仍然很差。”“是,始终提不起劲来。”他在阳光下看着我,忽然说:“看着你,承钰,真使人老,你整个人是透明的。”当时自然不明白,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么会透明?又不是隐形人。后来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华,然后再反射出来,明亮双目,紧绷皮肤,整个人如罩在雾中,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身体是大人的身体,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讨的余地。
  后来是明白了,如光线穿过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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