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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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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相思之情能相向飘浮而相遇;
  倘若梦想能有朝一日化幻而成真;
  倘若天地万物只单独呈现于你我之前;
  倘若黑夜来临与天光破晓时,我手与君手常相挽握;
  倘若你我在雨中共同跌倒,共同滚至衣裳湿透;
  倘若月光之下你我同在一处美满团聚不分离;
  倘若你我眼睛不空望,你望我来我望你——
  两人若如此相爱,人间之甜蜜幸福,尚有过于此者乎?〗
  像以上表示感情奔迸之语句,在那日记之中并不少见。然而究竟是写给何人?给金竹?给南涛?还是给孟嘉?当然不是给孟嘉,因为他俩已然住在一处了。但下面在日记开始处,似乎是表示在得到孟嘉之后,她甚感幸福快乐:
  〖与你相识之后,你教我如何欣赏万物之美;教我微察低柔甜蜜之声,微飔轻抚万物之声。
  在我忧伤之时,你教我笑;我孤独郁闷之时,你与我以慰藉,将我之孤独郁闷一扫而光。
  你之温柔,你之安慰,你之深爱。灌我之心灵,一如倾盆之大雨,无深而不入……
  我相信你我之心灵早已结合而为一,空间不能隔,时间不能变。我相信我等之感情与冲动皆感于一种力量而发,此一力量既传递爱情,并将二人间之爱情巩固而维系之。此一力量纵然与我等不相识,亦不知我等之存在,然我不能逃避其支配。
  我深知,在时光如逝水奔流之际,每一时一刻,一分一秒,皆无力量能将你我之灵魂分离而为二。你我二人结合为一体之爱情,生死不渝。孟嘉为牡丹之孟嘉,牡丹为孟嘉之牡丹。万事万物尽可改变,心灵至坚至强,永不改变。〗
  另一条是关于她的朋友,其中一处提到素馨,颇使孟嘉吃惊,大感意外。这真是一项重要的透露。孟嘉从来没有想到素馨会对他暗中怀有爱意,素馨竟那样细心把感情掩饰得滴水不漏。
  那段文字是:
  〖天下芸芸众生中,我之所最心爱者,并非别人,而是白薇。因我二人皆为女人,所以达到之全然了解,决非一男一女之间所能达到者。我爱其智慧,我爱其敏感,我爱其人生态度,与我之态度不谋而合。毫无格格不入之处,正如碧空无云,一月当天。我深知她为我无事不可为,正如我之与她,亦事事皆可做。她与若水相恋之时,我并未曾以我亦爱若水之私心相告。设若我曾以心事相告,必致伊无限悲伤,我幸未透露,实为幸事。白薇!白薇!我之爱你,胜似胞妹。犹记当年一阴雨之日,我二人并坐,春雨滴自玻璃窗上急速流下。我二人快乐至极,伊谓我曰:“这个雨滴是你,那一滴是我。试看哪一点赢得赛跑。”但二水滴未及流至窗底,竟中途汇而合流,我二人乃哑然失笑,不能自已。当时若有人见,对我二人必定不能了解。诚然,我二人恰如水珠雨滴。至于素馨,我爱之,亦复恨之。我二人之气质迥不相似。我之所不能忍爱者,为伊心中对我所行所为之非难态度。但愿伊能明言相告,岂不痛快!而伊绝不肯明言。我二人虽然意见相左,虽悬殊相异,我仍爱伊甚深。一日,我谓伊曰:“不用否认,我知你爱大哥。”伊回答曰:“爱又如何?大哥是你的情人。”伊之密不相告,与我之爱若水而对白薇密不相告,同耶?否耶?
  只有一次,我与伊论我与孟嘉相爱一事。素馨谓我曰:“我有言相告,幸勿误会,我非道学家,至少,我不承认。对一少女而言,人生第一大事为嫁一丈夫而有家庭归宿。你如今在荒唐鬼混。只是自己浪费光阴。你只要与他如此相处,必无结婚之日,难道你不自知?”我深以为然。〗
  牡丹是富于想象,敏感而热情,但是在她的迷梦荒唐之下,她所追寻的,大概也是同于所有女人追寻的,也可以说是自从人类开始存在起所有的女人一直不断追寻的——那就是一个理想的丈夫。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是急于要建筑一个她自己的巢。没有结婚之望的热情,她已然厌倦了。所有她过去追求男人,都是正像:
  〖狂风暴雨猖狂甚
  一鸟急忙自筑窠
  免得邻居齐笑语
  无家无室尔如何〗
  牡丹又写的是:
  〖我之愿望乃是做一母亲,有众多子女。若与他结婚而生子女,必致两人齐为人所非议。
  但我极愿生一小孟嘉,我将亲以自己之两乳哺育之。〗
  她身上潜藏着的种子正在呼号,要求急予施肥。正如初绽的蓓蕾,她正放出阵阵富有陶醉性的芳香,吸引蜂蝶,免得花粉空落,花株无从繁殖。那株牡丹的鲜艳娇美,正是自怜的呼喊之声:
  〖梨枝生出累累果
  牡丹看罢自叹息
  纵然娇笑难比美
  花落无果剩空枝〗
  也许牡丹尚无立即出嫁生子之心,甚至永远无此准备。因为她酷爱自由;也许这就使她向锁着的大门,一个一个的疯狂般撞过去——那些门却是从里面锁牢的。金竹、孟嘉、傅南涛,三个人都是她永远不能嫁与的男人。可是她的日记里却有这样痛苦煎熬的话:
  〖即使十个男儿似南涛
  我亲生一个男儿天下宝
  生也好,死也好
  快乐知足活到老〗
  牡丹有一次对素馨说:“做个女人太复杂了。”
  第十六章
  花香会使蜜蜂陶醉,同样,孟嘉看完牡丹的日记之后,牡丹情感的热烈也把孟嘉陶醉了。不管嘲世派把爱情说成什么样子,孟嘉对世界的看法已然有了改变;因为他曾一度体验到女人的爱,在他看来,这个世界的色彩已经有了不同。牡丹离开他才那么短短的几天,他在行动上所表现的,我们予以解释与判断,皆不相宜,我们只能去发掘原因。牡丹热情的音乐已然停止,但是回音仍然荡漾未已。他的全身就犹如一个未曾封闭的伤口,对最轻微的触动,也会感到疼痛,他正在寻求一切办法来压制住阵阵的痛楚。牡丹那样薄情之下把他抛弃,他那销魂蚀骨的热情,虽已消失,对牡丹的柔情却还依然存在,他的思想,他的情感,还在牡丹柔情色调的映照之中。在他俩最后一夜相处之时,孟嘉还期待牡丹像在桐庐时在狂热的情欲之下,会旧情复燃,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但是牡丹的情爱已然成为槁木死灰。二人分手之时,没有眼泪,只有朋友的微笑而已。热情的火焰已然完全燃烧净尽。不过,孟嘉深信,倘若牡丹在那天晚上决定回头,还和他同居一处,所有他的心弦会立刻响起梦想不到的响亮的答复,就犹如暂时停下一刹那的交响乐,随后又接着响起来一样。那时,他浑身所有的汗毛眼儿会一齐张开,会与牡丹的声音笑貌手脚四肢的振动,调协合拍,会再度与之感应连结,强烈如电,神秘而不可以言喻。
  看了牡丹的日记,一件事可以确定无疑,那就是他们的爱情到了尽头之时,牡丹感到的忧伤确是发乎内心的,不过她还似乎是淡漠无情,绝不像一个活生生的热情的女人,而是像一株发出香味含毒的花朵,只要她要孟嘉毁灭,或另外任何男人毁灭,她都能做到的。
  十天之后,一天他正和素馨吃早饭,他原告诉素馨他要出去。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要回去躺着。素馨没理会,等朱妈去告诉她说:“老爷在屋里呢,门关着。”这时素馨才知道。立刻到他屋里去,果然发现他的屋门关着。她轻轻叩门,听见低声回答,门慢慢打开。里面很黑,因为他把南面的窗子关着,只有后面微弱的光亮射进来。过了几秒钟素馨的眼睛才适应了屋里的灰暗,她看见孟嘉合衣倒在床上。
  她问:“您病了吗?”声音显示深切的关心。
  “没有。我只是心里想躺一下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素馨过去用手轻轻按了按孟嘉的前额。前额发着高烧。素馨拉过他的手,摸一摸他的脉。脉强而稳定,但是跳动得太厉害。
  “得请个大夫来。”
  “不必。”
  “您发烧很高。”
  “哪儿会?我一辈子没病过。我躺一下儿,再过两个钟头就好了。”
  素馨声音沙哑着说:“您要躺,也得把外衣、鞋、裤子脱了,盖上被子。我给您去沏一壶山楂水。”
  “好吧。”
  他猛然坐起来,但是动作上显得有点儿紧张不安。在有点儿幽暗的光亮中,素馨能够听到堂兄快速沉重的呼吸声。孟嘉开始自己脱下外面的衣裳,最后,不能再自己动手脱,才答应素馨替他解开箍在身上的那件衣裳的扣子。然后,素馨帮他脱下鞋袜。给他盖好才出去,临走还在孟嘉的前额上摩了一下儿。她出去之后,把自己前额上的汗珠子擦了擦,能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的跳。
  素馨停了片刻,等恢复了平静,才到西边厨房找到朱妈。
  她说:“老爷不舒服。虽然现在已然是秋天,但是正是秋老虎。你回家去把铺盖带来。你恐怕要在这儿住几夜,好伺候老爷。”
  不到一个钟头,大夫来了,是坐梁家的马车来的。因为素馨吩咐车夫跟医生说是急病,并且一直在医生家等着的。那位儒医程大夫,为人极其庄重,在路上已经听见车夫把这家的情形说了一点儿,已经有几分料到是堂妹走后,主人因烦恼而引起的。
  大夫进屋之后,素馨遵照老规矩,是隐身在蚊帐之后,并没有出来露面儿。她第一件看到大夫做的,是撩开病人的眼皮,把病人的眼珠儿看了看。然后让病人伸出右胳膊,把病人的手腕子放在枕头上,把脉按了很久。孟嘉以沙哑疲倦的声音回答了几个问题。然后,程大夫以同样端庄的态度,立起来,告诉梁翰林,说他不久就会痊愈的,但是需要轻松歇息,心里不要装事。
  程大夫告辞出来,被领进书房,给了他纸笔。
  素馨跟在朱妈之后,赶紧随着大夫来到书房。
  她只简简单单向大夫说:“我是他的堂妹。这种事情我不能交给仆人们。程大夫,请您告诉我病人是怎么不好。”
  在听这位少女以十分关怀的低声说话时,大夫一直很有礼貌的低着头看桌子。然后,向素馨很快的扫了一眼,用医生十分本行的腔调回答说:“小姐,您不必担心,我跟您说,这病是因内心不安而起,是神不守舍,魂散魄存。病人一定是受了情感上的挫折。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脉很强,但是跳动不规则,是阳火太强,阴火不足。元气倒充足,这还好,我看得出来,您给他山楂水喝了。还接着给他喝。我给他开一服清内的药,把滞塞在内的肝火发出来,因为肝火,脉才不稳。病人所需要的是养阴水以济阳火。而且,病人需要镇定精神,稳定神经,补足元气。”
  大夫于是开了一服十二三味药的方子,那些味药,大部分素馨都知道。然后又嘱咐该注意的事。开完药方子,大夫以探究的眼光看了看这位少女。由于素馨的两只眼睛流露着智慧,举止沉稳,大夫心里才觉得放了心。他认为病人以后是需要人照顾的。
  素馨又问:“病人有什么要忌的没有?”
  “噢,对了,病人不要吃炸的东西,那会滞塞在内部。我现在是先清清他的内火。吃了药,要出汗,要用毛巾擦干,盖好。明天我再来。他要睡够。病好以前,也许还会有时显得重一点儿,但是不要怕。”
  大夫这样嘱咐之时,察觉到素馨这位少女的脸上微微有点儿羞惭发红。最后,大夫说:“您记住,调养、心情,胜过仙丹妙药。”大夫以具有无限信心和内行的腔调儿,向素馨说了声再见。素馨把大夫送到里院的台阶上。
  素馨定了一套固定的程序。她命仆人搬来一个小泥火炉,放在里院的台阶上,马车夫一定随时听候差遣。朱妈把铺盖带来了,在中间客厅里卧室外面的墙下,放了一个轻便的木床。素馨告诉她,家里的事她都不要管,她的时间都要用来伺候老爷。素馨自己注意熬药,她在孟嘉的卧室门外放了一把舒服的椅子,卧室的门一直半开半掩。坐在那儿,屋里堂兄叫她随时都可以听见,同时家里的事也可以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
  第二天,大夫发现病人的脉比头一天稳定,觉得诊断的还满意。他低着头,走到书房去,脸上端庄凝重。他很快又写了一个药方子,眼睛望着素馨说:“小姐,请您帮忙。把这个方子去抓药熬好。您不要惊慌。这次我给了病人一副猛一点儿的药。不要给他别的吃,他若要,就给他点儿稀粥喝。”他要把药方子递给了素馨,又说:“晚饭后,再给他吃这剂药。他会说梦话,在床上乱翻乱滚,会痛得乱叫,也许还会粗暴发脾气。不要管他。大概半个钟头以后,疼痛会减轻,他也会安安静静的睡一觉。您只要细心照顾他就好。他睡醒之后,给他另一剂药吃,他就好了。”
  素馨,咬着牙说:“大夫,您放心。”
  素馨遵照大夫的吩咐办。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儿,她告诉朱妈到外面去,把门关上。她端着药,轻轻把堂兄叫醒。孟嘉醒来,看见她手端着药碗,紧靠近他嘴边儿。在素馨那少女的脸上,流露着使人愉快的笑容。
  她说:“大哥,吃药。大夫说这剂药吃下去,会有疼痛发作,不过一会儿就过去,您可以睡得很好。”
  孟嘉看见她眼一直凝视着药碗,药碗离他的嘴很近。孟嘉尝了那汤药,脸上立刻扭歪。他想把药推开,但是素馨却不肯退让。
  素馨说:“你害怕?”
  孟嘉:“不是。是药的味道好可怕。”
  孟嘉乖乖的用手接了药碗,但是素馨不肯松开,一直到孟嘉一口气把药喝下去。
  孟嘉的眼睛紧闭起来,显得药的味道好难喝的样子。孟嘉的嘴边儿漏出来一点药,素馨给擦了去。这时,孟嘉忽然以痛苦可怕的叫声发作起来。他喊说:“简直要我命!会要我命!”他尖声喊叫,两个眼珠子在恐惧痛苦下左右乱转,一阵烧断肝肠般的剧痛之下,两手用力抓住了被子,和发疯一样。孟嘉弯曲着身子,伸着胳膊,疼得抽搐着在床上左右两边儿乱滚。他的两只手又去抓床柱,猛然用力,翻了个身,嘴里喊叫:“要我的命了!”这时素馨只好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但是他用力过猛,素馨站在一旁,被碰得倒在地上,手按在由桌子上摔下茶碗的碎片儿上。朱妈在外面听见屋里的喊叫声,在外面乒乓乱在门上敲,但是素馨还在地上坐着。看着孟嘉疼得翻腾打滚儿,眼睛一直瞅着不动。孟嘉的喊叫之声,听来十分可怕,好像他全身正在火里烧一样。
  素馨由地上站起来,站得远一点儿,好安全无事,不致于被碰到。大概十分钟过后,孟嘉的两只胳膊乱摔乱舞的力量,渐渐小了。喊叫之声渐低,抽搐也不那么频繁了。疯狂般的眼睛开始因精疲力竭而低下去,疼痛的喊声渐渐变小,接着而来的是低弱的呻吟,胸膛不断起伏。
  素馨走近问道:“大哥,怎么样了?现在好点儿吗?”但是孟嘉听不到。素馨看出来病人的痛苦渐减,呼吸渐渐平静规律。脸上刚才一摸还烫手,现在变凉了。浑身上的血和生命力似乎已轻衰退下去。
  素馨开了门。
  她在朱妈耳边小声说:“他睡着了。”
  朱妈说:“您的手流血呢。看看您的脸和头发。出了什么事情啊?”
  朱妈把素馨脖子和下巴上抹的血痕,指给她看。这时素馨才发现自己的一个手掌上还流血未停,是刚才被地上的破瓷片儿扎破的。
  素馨说:“这没关系。我去洗一下儿。你在这儿看着。别吵,要静静的。”
  几分钟之后,素馨回来,已经随便吃了点儿晚饭,她说没有胃口。大厅和卧室里一直掌着灯,书房里的大黄铜炭火盆已经搬到卧室来,好使屋里温暖。素馨告诉朱妈在前半夜看着老爷,她端过一盏灯来,自己坐在客厅的椅子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病人睡得很好;但是素馨要朱妈一直警醒,唯恐老爷叫,要喝水或者要别的东西。
  到了半夜,她叫朱妈去睡觉,她自己来接班儿。因为灯光在秋风中摇摆不定,她把椅子搬进卧室,在那儿继续看书。她偶尔打个盹,醒来一看孟嘉还在酣睡,呼吸得很均匀。这时素馨有机会细看孟嘉漂亮的侧影,在睡眠中也那么动人。他的脸在睡眠中比在白天清醒时显得窄一点儿。
  第三天早晨,孟嘉还一直昏睡。大夫十点钟来的,听说病人经过的情形,说那正应当如此。梁翰林也许还会再睡上二十四小时,要等药力过去才能清醒。等醒后才能给他第二剂药吃。那剂药会强心补气。
  第二夜,还是一样,由朱妈和小姐轮流伺候,一分钟也没离开病人。素馨让那火炉一直不灭,好等堂兄自昏睡中一醒,便吃第二剂药。在睡眠中,孟嘉有一两次呼吸呛了,有一两次喃喃自语;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第三天清早,朱妈走进病人的卧室,发现屋里静悄悄的,病人睡得很安稳,素馨坐在椅子上打盹,一卷在手。
  朱妈说:“小姐,您现在可以去歇息了。”
  素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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