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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下卷]-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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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海之行,在众人眼中俨然是一条不归路。
    然两日之后,圣旨再下。
    皇后之女赐名元语,封兰阳公主,赐邑三千。
    湛王世子元修封长陵郡王,赐邑五千,入大正宫住读,由皇后亲自教养。
    最后这道晋封郡王世子的圣旨不啻于来自东海的战报,震惊内外。

    含光宫中,明池春水,层层紫藤花盛放,如蝶舞成行,垂玉玲珑,一天一地深深浅浅的紫,宁静淡香幽幽飘零。
    九曲廊前青藤深碧,花蔓低垂,遮起一片细细碎碎的浓荫,卿尘倚在廊前竹榻上,手中握着一支玉簪,淡淡的光影底下,眉目静远。
    素手如玉,白玉凝脂。
    和润的白玉当中嵌入了缕缕薄金,刻作一朵雅致的兰花,枝叶修然,恰好遮挡了那断裂的痕迹,构思精巧,天衣无缝。
    三个多月前,当她从几天的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时,夜天湛已远赴东海,唯有这一支玉簪,盛在同样雕刻兰花的木盒中,放于枕旁。
    她轻轻抚摸玉簪上精美的镶嵌,触手处没有丝毫的破绽,那一道裂痕在细致的金箔之下修补的如此完整,牢牢接连着断裂的两端,巧妙的点缀让这原本普通的簪子显得与众不同。
    这么久了,她已久虚弱得几乎无法离开床榻,但却每天都能听到他的消息。
    五月末,琅州水军在萧石口近海击败倭军,摧毁敌军战船二十八艘,歼敌五千余人,收复横海。
    首站告捷后,天朝水军略作休整,丁末子夜时,在当地几名老渔人的引领下,百艘战船精兵四万奇袭浪岗导,直捣贼寇徐山老巢,生擒徐山。三日后,复以诱敌之策将另一支流寇势力引致近海,尽歼之。
    湛王下令将徐山等三十余名通倭贼寇斩首示众,以敌血奉观海台,祭奠聂计等忠烈将士。
    琅州民众对徐山等人恨之入骨,人人额手称庆。徐山虽死,民愤仍难平息,尸首最终被百姓千刀万剐,抛入大海喂鱼。
    六月初,倭寇再袭鳌山卫。天朝水军迎面出击,重创倭寇,斩敌近万,军民士气大涨。
    湛王挥军乘胜追击,在陆上骑兵的配合下,六万精兵围困被倭寇侵占的沧南郡,双方血战两站之后,倭寇不敌,弃城而逃。
    此后,天军在琅州九战九捷,痛歼入寇琅州之敌,并分路出击,连续夺回成山,乐清,临台等数处倭寇盘踞的郡城,倭寇被迫退回海上。
    然而战事却并未到此结束,昊帝再次对东海增兵十万,粮草补给源源不断自汴水、连水运往琅州。
    湛王兵力充足,全无后顾之忧,大军整装待发,预备反守为攻远征东海一域,彻底清楚沿海倭患。

    东海之滨,是浪涛万里、炮火纷飞的战场,没来得及与她说一句话,他请战出征,远离帝都而去。
    多少日子了,眼前仍是那天他撕痛的注视:“我答应你。”
    这一次,她赌赢了。
    筹码是她的命,是他的心。
    他终于给了她那个珍贵承诺,一诺定江山。
    多年前凝翠亭中他低语相询,从那时起,就注定了这一生的情分。他给了所有她想要的,而她却给不了他分毫的回报。
    原来以为是他欠了她的,现在才发现,她欠他的,其实永远都无法偿还。
    爱了谁,欠了谁。或许来世再爱下去,来世要还给谁。数十年人世一游,你来我往,织就万丈红尘,悲欢离合。若有一日回去了,可是无悔无憾?
    “写韵叩请娘娘万安。”一声柔和的问安将卿尘从思绪中惊醒,阳光下,花影间,写韵一身青衣布裙在席前盈盈福礼,抬头微笑,明眸秀丽。
    “快起来。”卿尘有些吃力地撑起身子,写韵忙上前扶住:“娘娘今天好些了吗?”
    卿尘扶着她的手坐起来,“有你每天来给我调养,是觉得一天比一天好,你这金针之术可是得了张定水的真传。”
    写韵一边取出金针,一边笑了笑,说道:“在牧原堂跟师傅学了七八年了,若还不得其意,岂不丢师傅的脸吗?往后还要请娘娘多指教才是。”
    卿尘见她手底行针稳当,胸有成竹,点头称赞,再过几年,可真就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看着写韵,她仍不免想起另一个害死了她的孩子,也差一点断送她性命的女子。同是绮年玉貌,同是红颜翩翩,一人白骨已成灰,一人却于那生死一线妙手回春。
    若说不会当年的骄傲与自负,那是自欺欺人,然而此刻,心中终究还是归于一片宁和,她不由轻叹:“我真没想到,那日会是你救了我。”
    细细金针的影子映在写韵清秀的杏眸中,光泽静稳,她说道:“我的医术是娘娘一手成全的,本就应该报答娘娘这份恩情。”
    卿尘道:“人都是自己成全自己,这是你自己的福分。”
    写韵抬头,卿尘和她相视而笑,淡金色的阳光下,花影婆娑,微风送暖,廊前传来侍女们的轻声细语和小公主的笑声。待写韵收了金针,碧瑶将小公主抱了过来,一边笑说:“娘娘,你看小公主又笑了,小公主这双眼睛笑起来和娘娘的眼睛一模一样,漂亮极了。”
    元语虽然早产了些时候,却十分健康,此时刚刚睡醒,不哭不闹,乌溜溜一双漆黑的眸子四处乱看,待看到卿尘,开始在襁褓中动来动去,小手小脚不安分的伸展,像要往母亲这边来。
    卿尘忙对碧瑶说;“让我抱抱她。”
    碧瑶半蹲着将元语送到她的怀里,卿尘手上无力,只是搂着元语,仍由碧瑶在旁扶着,一心温柔却满满地像要溢出心口。
    这是她的孩子,她和夜天凌的骨肉,眼睛像她,那略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却像夜天凌。小小身子流着他和她的血,相融相守,神奇地成长为一个生命,再也分不开。
    看着元语漂亮的小脸,她此时仍像在梦中,那些痛过的哭过的一切全都值得,从未有过的满足。
    元语躺在母亲怀中,笑嘻嘻地摇晃小手,最后终于攥住了卿尘的手指,咯咯直乐。写韵道:“这么爱笑的孩子,和皇上的脾气可不像,小公主让人看着是从里到外都像娘娘。”
    卿尘逗着元语,心里竟有几分自豪的感觉。是的,她希望孩子像她,如她一般幸运,即便历尽风雨,却能得一心相守的爱人、可托付生死的知己。她更希望孩子比她健康,能够平安长大,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去尽情追寻生命的精彩。
    这是个爱笑的孩子,她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希望从此以后这世界带给她的是快乐,希望她能享受这世界的美,也希望她同样带给这世界无尽的美丽。
    她不禁面露微笑,忽见身旁侍女依次跪了下去,回头看时,夜天凌已到了身后,正看向她和元语。细碎光影洒落他眼底肩头,难掩一身尊贵俊肃,略带疲惫的神情中却尽是暖暖笑意。
    “皇上。”写韵忙站起来。
    夜天凌见她在,淡笑颔首,问道:“皇后可好些了?”
    写韵回道;“皇上放心,娘娘只要别操心劳神,慢慢调养些时日身子就会恢复过来,只是毕竟亏损了气血,怕也得有个一年半载才行。”
    夜天凌道:“每天都进宫来,也辛苦你了。”
    写韵微笑道:“写韵不敢当,这是医者的本分。”
    夜天站在廊前和写韵闲话了几句,卿尘将元语交给碧瑶,他返身看了元语一眼,抬手让碧瑶等带她退下,写韵便也跟着跪安了。
    夜天凌在卿尘身边坐下,他已经几日没来中宫了,这原是很少有的事,此时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东海大捷。”
    虽听着捷报,卿尘眉间却掠过丝怅然,这几个月夜天凌对元语虽恩宠有加,却始终不太亲热,她略略沉默,终于问道:“四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元语?”
    夜天凌眉心微拧,侧首说道:“女儿和儿子不都一样,女儿像你,我怎么会不喜欢?”
    卿尘静静看住他的眼睛,他突然有些尴尬,扭头避开,过一会儿,才转回头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看到这孩子,总会想起那天,我……”他好像有些不知道如何措辞,皱了眉,眼底竟出现一丝狼狈的神情,下意识地便将她紧紧揽在了怀中;“清儿,别再有那样一次了。我不敢想。”
    卿尘心里酸酸软软的,竟说不出话来,一时欢喜,一时涩楚。他这样刀锋般的男人,一笑叱诧风云,一怒杀伐千里,天下都在他手中,此时此刻在她面前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摘下了坚硬的面具,不再掩饰他的软弱和恐惧。
    那一天,他在榻前看她的眼神,她永远也忘不了。
    那时她真真正正触摸到了死亡的气息,但他那样固执地守在她身边不放手,让这一缕即将消散的灵魂如此留恋尘世,久久不肯离去。
    同死哪如同生,她还有太多事想和他一起去做。她熬过来了,即便再有千次百次,她还是会熬过来,只要他还在。
    她俯在他的肩头,依偎着他的温暖,柔声说道:“四哥,再不会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这一生我都陪着你。”
    夜天凌轻轻抚过她的秀发,语声低沉:“我要生生世世。”
    卿尘微笑道:“下一世那么远,谁又知道呢,若走丢了怎么办?”
    夜天凌抬起她的脸庞,深深看着她,似是要看尽她的一切,他突然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低声道:“生生世世,以此为凭。”
    卿尘淡淡含笑,温柔吻上他的唇:“生生世世,以此为凭。”
    峻如青峰傲然,神似秋水逍遥,廊下玉湖明波,照出俪影双双,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相携相伴,再无分离。

    奇花凝血白凝脂

    东海这场战事从帝曜六年一直持续到七年春,倭寇被逐出陆地后变得异常狡猾,攻之则退避远遁,一旦沿海有所松懈,便卷土重来。
    天朝水军与之周旋,常有激战,胜败不一。七年五月初,探兵在琉川岛发现倭军隐匿于此的战船,湛王下令调集所有水军主力,准备与其一决胜负。
    几道战报送达帝都,恰巧是兰阳公主周岁生日。昊帝百忙之中亦不曾忽略此事,特在宫中赐宴,以示庆贺。
    侍女将鸾服上飘逸的绥带帮卿尘整理好,卿尘转身,铜镜中映出个纤挑的影子。千尺深红织锦霞,流云一样铺开,那明红的底子太艳,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她略一笑,抬手沾了朱砂,双颊再添胭脂色,在那雍容与苍白中带出妖娆的绝艳。
    天下人的皇后,永远该是国色天香的华贵,仪态万千的美,便如天下人眼中的皇上,也唯有不苟言笑的威严,进退予夺的从容。
    人生如戏,一张面具万千颜色,悲喜都在幕后,不与外人知。
    “皇上还在武台殿吗?”
    “回娘娘,皇上在武台殿。”
    卿尘经过这近一年的调养,身子已颇见起色,想起都快有一年时间没踏入武台殿半步,突然想给夜天凌一个惊喜,决定前去邀他一起赴宴。
    鸾舆落至殿前,正是暮色四合,仰头望去,辽阔的天际之下,落日鎏金般的光辉勾勒出武台殿雄伟轮廓,巍峨壮丽,俯瞰万方。
    南疆漠北,东海西域,中原三十六州一千五百八十八郡,每日多少国事军政汇聚在这里,又有多少决策诏令从这里发出,担起这天下民生万千。卿尘缓缓踏上台阶,驻足回头处,整个伊歌城隐约可见,诺大的城池此时在眼中仅如一掌可覆,遥遥没入了暮色红尘。
    她一笑转身,却见廊前几名医侍往殿中过来,手捧玉匣金盏,走得有些匆忙,到了近前忽然见到她,急忙躬身退避在一旁。
    “拿的什么?”卿尘问道。
    “启禀娘娘,是南诏进贡的玉灵脂。”一名医侍低头答道。
    “给谁用的?”御医院送往武台殿来的药,除了皇上用,自然没有别人,卿尘无非是确定一句。那医侍早得了吩咐,武台殿这边的事绝不允许惊动皇后,此时踌躇着不敢言。
    卿尘修眉一蹙,那医侍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站在那里惶惑得紧,一抬眼正见晏奚从内殿出来,忙叫了声:“晏公公。”
    晏奚原是出来催药的,没料到皇后在此,“娘娘万安。”
    卿尘问道:“皇上怎么了,为什么进药过来?”
    晏奚见此情景,心知是瞒不过去了,只好如实答道:“皇上这些日子身子略有不适,御医们说是因积劳引发了旧伤,所以用了药……”
    话还没说完,眼前凤衣飘扬,皇后已快步往殿内走去,他急忙接了医侍手中的药随后跟上。

    卿尘走至玄玉屏风外,便听里面低低一声咳嗽,转入屏风,夜天凌听到脚步声却未抬头,只是指了指案前几道奏疏:“这些即刻送中书省,传斯惟云、南宫竞来见朕。”
    低头看着的奏疏前忽然伸来只手,不由分说将那奏疏一合。夜天凌皱眉不悦,抬头一看却怔住:“清儿,你怎么来了?”
    卿尘道:“我若不来,你瞒我到什么时候去?”
    夜天凌看后面晏奚手捧药匣低头站着,便猜出了八九分。这一年多卿尘怀子生产,险中万幸母子平安,便是静养着还怕有什么不妥,是以宫中早有禁令,六宫内外无论何事,一律不得惊扰皇后。内侍宫女谨守严令,无一人敢多嘴,中宫能听到的除了好消息,还是好消息就像这东海战况,其中多少反复曲折,但到了皇后那里自然就只是一帆风顺。皇上龙体欠安,更是只有武台殿几名近侍知道,自然不会传到中宫去。
    夜天凌笑笑说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
    卿尘坐下来伸出手,夜天凌倒也配合,便放平了手给她把脉。卿尘试了他的脉,眉心渐渐蹙得紧了,停了一停,夜天凌问道:“放心了?”
    卿尘反问他:“将心比心,换作是你,你急不急?”
    夜天凌不想这话倒给她学了去,无奈摇头,薄唇微抿,一阵冲到嘴边的咳嗽生生压下。卿尘试他脉象浮而无力,脉位浅显,竟是阳气不畅,虚损甚深,不由十分诧异,示意晏奚先将药拿来,说道:“这样你也瞒着我,当初那一箭伤得不轻,你自己丝毫不放在心上,又怎么叫人放心?”
    夜天凌淡笑道:“不瞒你说,想这半生征战受过的伤,最是那一箭伤得值得。”
    卿尘低着头,只抬眸嗔他一眼,手里将盛药的玉盒打开。白玉凝脂般的药膏,泛一抹血红隐隐纠缠其中,既美且艳。南诏玉灵脂,取八种奇花精髓凝炼而成,医伤镇痛素有奇效,亦是滋补的良药。
    卿尘用青露将药化开,药脂散融在玉盏中带出丝缕异香若有若无。她拿金勺缓缓搅动,突然手底一顿,眸间掠过丝异样,随即取了一点儿药自己尝了尝,仔细分辨之下,心里悚然震惊,人竟猛地自案前站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药?”
    晏奚在旁吓一跳,忙答道:“回娘娘,皇上用的药皆来自御药房。”
    “谁下的方子?”
    “御医令黄文尚。”
    “这药皇上用了多久?”
    “皇上……皇上去年便用过,但只有三两次。也就是这几个月因东海战事操劳得过了,才开始天天使用的。”
    皇后素来淡静温和,少有如此声色俱厉的时候,着实把晏奚吓得不轻。夜天凌见卿尘一句句追问晏奚,脸色都变了,心知有异,却只一握她的手,让她坐下,“怎么了?”
    卿尘手心已经涔涔尽是冷汗,回头道:“这药不是玉灵脂。”
    太液池前浮玉影,琼阁照水,玉树流光。
    时至入夜,御苑中早已悬起千盏玲珑宫灯,星星点点,迤逦蜿蜒,沿着临水殿阁内转折相连,丝竹声声轻歌曼,四处碧草兰芝芬芳幽然,浮绕九曲回廊,袅袅醉人。
    笑语琳琅花满目,美酒斟过水晶盏。因是家宴,殿中满座都是皇族亲贵,王孙公侯,气氛轻松热闹。
    当中御案之后,皇上与皇后并肩而作。小公主由乳母照看着坐在旁边,紫衣绣罗,颈缀明珠,冰雪般的小人儿,粉琢玉雕的模样,一笑起来眉眼弯弯,摇得手上玉铃叮当作响,万般惹人疼爱,只让上前祝酒庆贺的人赞不绝口。
    若是在平时,卿尘必定是欣喜非常,但今日只一味神不思属,虽握着杯盏浅笑如常,却不时往夜天凌那边看去。华灯影下只见他削薄唇角淡淡含笑,与众人举酒言谈,神情间毫无异样,不知是因为那笑还是几分酒意,脸上反而更添几分俊逸之气,分万引人注目,但越是如此,却越让她心神纷乱。
    南诏玉灵脂,他服了几个月的药分明不是那医伤的良药。
    若说不是,却也是,若说是,实则已不是。只因那八种奇花中加重了其中一味的剂量——阿芙蓉。
    阿芙蓉,花殷红,叶千簇,媚好千态,丰艳不减丹蔻。《本经》载其药,有镇痛之神效,能骤长精神,去除疲劳,价值千金。然其治病之功虽急,却遗祸甚重。
    用以医人可为药,用以杀人可为毒。不会立时致人于死地的毒,但让人服食成瘾,终至身体羸弱,意志消沉,一旦断之,钻心噬骨,生不如死。
    没有人会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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