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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下卷]-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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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然是身长玉立,依然是丰神秀彻,风雨浪涛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举手投足间仿似仍是当年楚堰江上那个翩翩公子。只是抬眸相对,千帆已过尽。
    他像换了一个人。若说昔日是春风下明波风流的湖水,那么眼前的他便是秋雨过后的长空。
    秋空风冷,如他此时看她的眼神。
    风过面颊,吹起衣衫乱舞,夜天湛只停了一下,神情冷漠。转身举步。
    “王爷。”卿尘在他经过身边的时候叫住他,略一思量,温声说道,“许久不见了,不知王爷愿不愿陪我散散步?”

    清华台,御苑兰若万丛,深处翠竹三千。
    修竹幽篁,苍翠如海,天低云暗,密密翠墨的颜色随风长倾,如轻涛拍岸,层层起伏,飘飘摇摇。
    夜天湛站在竹亭之中,一言不发,神情冰冷,卿尘立在他身后,亦不知改如何开口。
    “卿尘!”夜天湛低喝了一声,卿尘慢慢说道;“孩子……要出生了。”
    夜天湛猛地低头,惊见卿尘襦裙上已是鲜红一片,那红迅速蔓延,不过片刻便浸透了轻薄丝绢落到细花雕纹的玉砖之上,缠蔓花枝染了血色,浓重刺目。卿尘却似无所觉,“我说过,他死,我随他……你死,我用我的命护着……你相信我……如果……如果我撑不过去……你们……”
    周身不知来自何处的痛楚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卿尘紧紧咬着牙关,想凝聚一点儿力量把话说完,却连呼吸都艰难起来,只死死看着夜天湛,目露哀求。
    夜天湛面上一片雪白,额角青筋隐现,不知是他的手攥着卿尘,还是卿尘的手攥着他,那支玉簪不看重力,“咔”地断成两截,碎面直刺掌心,剧痛钻心。
    他忽然极快地低声说了一句:“我答应你。”俯身迅速将卿尘抱起来。
    卿尘心头蓦然一松,身子便软软地坠落在他的臂弯中。

    碧落黄泉为君狂

    雨急风骤,刷刷抽打着殿阶,一列青衣内侍匆匆穿过廊前,当先一人捧着药炉步履慌忙,其后数人手托药匣急急跟上。
    他们刚转进内殿,便有几名绯衣侍女端着铜盆鱼贯而出,盆中尽是浓重的血水。再有侍女端了清水进去,片刻出来仍是骇人的血色。
    殿中烛火忽明忽暗,人影憧憧,来往宫人,进退无声。唯有皇后低抑的呻吟声自屏风重帐之后传来,断续落在窒闷的雨声中。
    天黑近墨,闷雷滚滚震动琉璃重瓦,夜天凌在殿中左右踱步,困兽一般,身前十几名御医匍匐跪地,人人汗出如浆。
    雨声越急,似乎渐渐盖过了寝帐内的声息,忽听一声乱响,两名御医仓皇步出,险些将屏风撞倒。
    夜天凌霍然回身,两人已扑跪在面前,为首的御医令黄文尚磕头颤声说道:“皇上……时间太久,娘娘怕是撑不住了,臣请皇上示下,用不用参汤?参汤能让娘娘撑到孩子出生,但是……但是……”
    夜天凌喝道:“但是什么?”
    一旁的何儒义急忙接道:“但参汤极易引起血崩之症,只能保孩子。”
    “混账!”话未说完,夜天凌勃然怒道,“朕什么时候说过让你保孩子?”
    何儒义以额触地,“请皇上三思!”
    夜天凌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冷冷的声音直逼到眼前:“你给朕听清楚了,皇后要是有什么不测,你们谁也别再来见朕!”
    “皇上!”
    “皇上!”众人叩首跪劝,夜天凌充耳不闻,只一声毫无余地的怒喝:“还不快去!”
    眼见皇上盛怒,黄文尚与何儒义再不敢多言,匆忙叩头退回内帐。
    一阵邪风撞上窗棱,“哐”地将长窗吹开,风扬金帷,雨湿鸾幕。霎时间外面一个身影落在夜天凌眼中,激起他眼底厉厉寒芒。

    殿外廊前,夜天湛一直未成离开,雨已将他半边衣衫湿透,更将他襟袖上的血迹染得浓重。
    那是卿尘的血,从他将她抱到寝宫的一路上,她的血就没有停止过,渗进丝帛的纹路附在他的身上冰凉刺骨,带来沉重的恐惧。
    是恐惧,他独入敌国时千军万马,面对帝都巨变惊涛骇浪、朝堂之上明枪暗箭都从未感觉到恐惧。
    那些时候退也好,输也好,无论失去什么他都有十足的信心还能赢回来,但此时,如果失去了,便终此一生再无法弥补。
    闭目仰头,一阵雨水扑面而来,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身后却有一股更深的寒意,陡然回身,正撞上夜天凌怒海狂涛般的眼睛。
    夜天凌双手在身边紧握成拳,根根筋骨分明,见他转身,眼中利芒闪现,挥掌如刀,劈面击来。
    夜天湛抬手隔出,风雨下两人掌风相交,激起冰水飞溅,一股排山倒海样的劲气直将夜天湛逼退数步,身形一飘,落入雨中。
    铺天盖地的雨浇下来,夜天凌步步逼近,指着他怒问:“你究竟和她说了些什么?她痛成那个样子,就只跟朕说了四个字,善待湛王!孩子和她都危在旦夕,你现在满意了?你是不是想要她的命?”
    夜天湛痛恨交加,亦怒喝道:“我说了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我答应她待你如兄如君,答应她绝不对你有任何不利!孩子是你给她的,你明知道她身子不好,还一次次让她受这样的苦,是我要她的命还是你要她的命!”
    “你当朕想要这个孩子?”夜天凌人整个笼在雨中,神情模糊一片,“你想要这江山皇位,朕给你又如何!但她若有什么不测,朕绝不会放过你!”
    夜天湛冷冷说道:“皇兄想要我的命也不是第一次了,今天她若有不测,你我,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道电闪伴着雷鸣划破长空,撕裂天地,照亮雨幕昏暗。
    稍纵即逝的电光下,夜天湛脸上苍白如雪,夜天凌身形冷如冰峰。
    瓢泼雨落,将愤怒与怨恨冲刷成无尽的悲哀,黑暗空旷,只余两个孤单的身影,一片荒凉。
    对峙在这即将失去的一刻,才发现原来说出来的恨都已无力。
    如果她有什么不测,生死又如何?天下又如何?你我又如何?
    便在此时,寝殿中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半空惊雷劈下,夜天凌浑身遽震,猛然转身,便往殿内冲去。
    迎面而来的内侍宫娥仓皇跪避,白夫人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转出画屏,连忙俯身:“恭喜皇上,是个小公主。”一抬头,却见夜天凌直直盯住她手中的婴儿,那神情竟似看到鬼魅一般。
    四周只有孩子微弱的哭声,帷帐中一片死寂。夜天凌往前走了一步,猛地急痛攻心,身子一晃,一口鲜血直喷而出,溅上屏风,落满襟前。
    白夫人大惊失色,“皇上!”随后赶出来的御医正见此景,扑上前来扶,殿中骤然慌乱。
    夜天凌挥手拂开众人,再不看那孩子一眼,急步入内。
    宫灯如影,帩帐似血。
    风榻之上,卿尘紧闭双目,乌黑长发散泻枕旁,触目惊心的墨色衬着一片冰冷的白缎,安静得仿佛睡了过去。
    夜天凌赶到榻前,俯身将她拥在怀中,哑声唤她:“清儿,清儿!”
    卿尘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缓缓睁开眼睛,想要对他笑一笑,却只虚弱地牵动了唇角。每一次呼吸都如此艰难,底下侍女惊呼御医的声音传来,似是什么从身体中渐渐退去,她已经分不清,只看得清他的眼睛,心痛如狂。
    温热的液体落上她的面颊,滑落在心底。卿尘勉励想抬起手来,夜天凌立刻握住了她,声音嘶哑:“别睡过去,清儿,看着我,我不准你睡,你听到了吗?”
    她听到了他落泪的声音,望着他,目光中尽是留恋和不舍。
    眼前似有一片空茫的安寂,无声无息,无忧无怖,渐渐令人坠入其中,不经此时,不知生离死别。
    早答应了谁,承诺了谁,是十一曾经含笑的眼眸——我做到了,你也要做到,是夜天湛不久前惊痛的话语——你若撑不下去,我不会履行方才的诺言。
    是他,霸占了千年后的卿尘,千年前的宁文清,凝望她低语入耳——你要陪我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不能毁约,九天黄泉都无用,只在这一世,只在这一天……

    急雨如幕,快马驰出重阙高墙的宫城,沿着几乎空无一人的长街狂奔而去,雨水激溅,四散如花。
    待到牧原堂门前,那马被主人猛勒的缰绳带住,一声急嘶几乎让人立而起,马上之人早已飞身而下,一掌震开了牧原堂虚掩的大门。
    正在堂前的写韵被吓了一跳,来人已焦急问道:“张定水张老神医在不在?”
    写韵看清了眼前这衣衫尽湿、形容狼狈的人,惊诧俯身:“王爷!”
    夜天湛充耳不闻,只急问:“张老神医呢?”
    写韵道:“师父每隔几个月都会入山采药,近来并不知堂中。”
    “哪里能找到他?”
    “深山路远,又是这样的雨,怕是难寻。”
    只这一句话,似乎扫落了夜天湛脸上所以的颜色,他踉跄退了一步,眼中焦灼迫目的精光瞬时变得空洞无着,隐透着绝望。
    写韵急忙问道:“王爷府上可是有病人,需要大夫?”
    夜天湛颓然摇头,低声说道:“不必了,除了张定水的金针,谁还能救她。”
    写韵见状,知这定是有重病之人,略略咬唇,抬头说道:“师父的金针之术我不敢说尽知,但也学得一二,王爷若是信得过,不妨让我前去一试,哪怕有半丝希望也好。”
    夜天湛目光微微一亮,审视她片刻,一把抓住她:“你跟我走!”

    写韵伏在马背上,一路只见宫门深深,重重御道直入天阙,似乎遥不见尽头。
    身前握缰的是一双稳持有力的手,隔着一层斗篷,身后那男子的气息在雨中冷冽如斯。这样疾驰赶路,风雨无阻,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人。
    夜天湛打马连闯数道宫门,凡有御林侍卫上前欲拦,一见那道九章金令,纷纷退避。殿前可佩剑,禁中可驰马,那令牌象征着主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身份,挡者无赦。
    雨势略缓,楼台殿阁都在一片飘摇的雨雾中若隐若现,渺远至极。
    过玉阶,穿朱廊,写韵快步随夜天湛进入寝殿,四周都是飘飘浮浮的药味,夹杂了血的气息在潮湿的雨雾中,浓重窒人。
    如此幽深的大殿,起初外面还见忙乱的宫娥医侍,越到里面越是森静,只见被赶出来的御医宫人们跪伏在地,珠帘的影子在地上微晃,隔出生死两重天。
    屏风后,鸾榻前。写韵又见到了那个曾令她魂牵梦萦的身影。地上是摔裂的药盏,打翻的金盘,他一动不动的坐在榻前,痴痴凝望着怀中的女主。那样温存的注视,像要这样看到地老天荒去,他的精神随着她的生命慢慢流逝,在她柔软而眷恋的回望中,一起灰飞烟灭。
    写韵跪至榻前,连请了几声,他才恍然抬头,灯下,竟一脸泪痕纵横。
    写韵不敢抬头,低声说道:“皇上,您放下娘娘,让我看一看。”
    夜天凌怔视着她,写韵再叫一声:“皇上!”他突然惊醒一般,眼中瞬间恢复了一簇清冷的光,小心翼翼的放下卿尘,将写韵让到了榻前。
    写韵见了皇后的情况,心底生凉。一咬牙,返身取出金针,针在手,对准的是皇后的心口,却微抖,迟疑。
    她抬头,不料见到皇后的目光静静落了过来。
    人已近灯枯,但她没有昏睡过去,不知是一般什么样的力量让她撑在这里,不肯放弃,那样虚弱的身体里,是如此柔韧的心志,丝丝都是对生的渴求,对眼前之人无尽的留恋。
    写韵似乎从那平静如水的目光中看到了信任,她是神医张定水唯一的弟子,医人病痛,活人生死,都是这一针。
    她深吸一口气,手起针落,刺入皇后心口要穴。

    屏风之外,夜天湛石人一样立在灯下,照不亮深宫影重。
    雨已停,时已黄昏,天色是抹不开的昏暗,窗外风萧萧,凉意透骨。
    宫灯一隅,沉香残飘,一盏七宝莲花灯漏水流静静,夜天湛凝神瞅着那里,一声声,都是时间的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寝帐里面脚步声响起,写韵走出来,白夫人等人迎了上去,夜天湛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隔着数步的距离,他清楚听到写韵唇间落出极轻的四个字,“皇后平安。”
    那一瞬间,仿佛身子里一下空了,脸上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强作的镇定猛然一松,竟有些站立不稳,他缓缓地沿着几案跪坐了下来,伸手一抹,脸上冰冷一片,心里翻江倒海,已不知是什么滋味。
    仿佛有人在身边叫了声“王爷”,他将胳膊撑在案上,也不抬头,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
    人都退了下去,四周只是一味地静,静得人什么也不愿想。
    极度的安静中再次传来脚步声,夜天湛终于抬头,只见夜天凌走出屏风之外,步履沉沉,似已疲惫之至。
    四目交视,两人互相看着彼此前所未有的狼狈,突然间同时笑出声来,笑得无奈,笑得嘲弄。
    夜天凌走过来,靠着长案在夜天湛身边坐下,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谁也不再扭头看对方一眼,两人都盯着高高隐没在光影下雕梁画栋精美的刻痕发呆。
    大殿空寂,几乎不闻一丝声响,面对这自幼便熟悉的宫殿,却仿佛什么皇上王爷天子公侯都在梦里,荒谬得无以复加。脱掉了那尊荣的外衣,赤裸裸相对,只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有伤,有痛,有恨,有情,好像有话想说,却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好一会儿,夜天凌突然徐徐说道:“七弟,多谢你。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个位子,你若……”
    他话未说完,夜天湛猛然打断了他:“四哥!”他转身,继而叩首下去,“皇上,臣,今日出言无状,行事狂悖,忤逆圣颜,实在罪无可赦,请皇上责罚。”
    夜天凌默然看了他良久,长叹一口气,伸手扶在他的肩头。夜天湛抬头,徐缓一笑:“四哥,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原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幸好现在还不晚,我会谨守自己的诺言。但是,你若是负了她一分一毫,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夜天凌剑眉微蹙,唇角却亦牵出一丝笑容:“难得你肯和我说这样掏心的话。”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外面请见的声音打断。内侍急匆匆的进来,手捧一份奏报跪道:“皇上,东海急报。”
    殿中两人同时一凛,夜天凌接过奏报,一路看下,神色渐渐凝重。他看完转身将奏报递给夜天湛,负手思量,一转身,听夜天湛沉声道:“皇上,臣弟请战!”

    天河落处长洲路

    东海战报,带来震动朝野的消息。
    五月甲申,东海倭寇矫称入贡,奇袭琅州重镇横海郡。
    天朝水军不曾防备,仓促应战,遭遇惨败,七十五艘战船全军覆没,无一得归。横海郡使宗干当场战死。
    三十里高台,八千里烽火,飞报帝都。副使聂计退守城中,率横海将士与倭寇恶战连日。
    倭寇二百余艘战船聚集海上,日夜攻城。
    三日之后,海面浮尸千里。城下血流成河。
    琅州沿海流寇徐山等人勾结倭寇,里应外合,引狼入室。
    丁亥,横海城破。
    聂计与部下十二将士死守至终,复又杀敌八百余人,于观海台自尽殉国。
    倭寇由此直入琅州,攻文州,在东海沿岸肆行劫掠。
    更有流寇如徐山等,原是东越侯藩府重将,削藩后不服东海都护府管束,自行聚众成寇,横行海上,这时与倭人狼狈为奸,改穿倭服,乘坐倭族八幡船,戮掠烧杀,气焰嚣张。
    短短数日之内,东海连有五座城池遭劫,倭寇凶残暴虐,民众被杀者三万有余。
    怒海惊涛,席卷而来,天朝沿海一线城郡皆作一片人间地狱。
    东海民众奋起反抗,在琅州巡使的带领下退守鳌山,拼死卫国,阻击倭寇,但势单力薄,急待帝都增援。
    战报送入帝都,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倭寇之患,历年来并非没有,但如此猖狂入侵实属罕见。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朝堂之上,文臣武将义愤填膺,皆以为国耻奇辱,非战不能雪清。
    众口一心,别无异议,漓王更是当朝出班请战,誓灭倭寇。
    翌日,圣旨下。
    追封横海郡使宗干为靖义将军、副使聂计及十二部将为忠烈士,于琅州观海台立祠受封,厚抚阵亡将士。
    擢琅州巡使逄远为镇东将军,统领东海四州军务。
    限折冲府平江道十万水军三日内赶赴琅州,配合文州、现州、靖州三路天军抗击倭寇。
    授湛王玄龙府、天子剑,以九章亲王身份亲赴琅州督战。

    不是漓王,是湛王。潇洒倜傥的湛王,与皇上貌合神离、几欲反目的湛王,唯一还能威胁皇位的湛王。
    东海之行,在众人眼中俨然是一条不归路。
    然两日之后,圣旨再下。
    皇后之女赐名元语,封兰阳公主,赐邑三千。
    湛王世子元修封长陵郡王,赐邑五千,入大正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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